自那之后，菊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我怎么呼唤他也不肯出来，我不再见那灿烂如春花的笑颜。只是，他日复一日的消瘦了下去。

  很担心……

  某一日我无意瞥见长满了叶子的樱树上落下一只雄鹰，此后任我怎样寻觅菊，梦里梦外，都再也不见那个孩子的身影。他的出现犹如流星，随着那一树樱花一同消失，仿佛阳光下的泡沫，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故的，我遭受了劫难，那是如噩梦般的浩劫。

  当鲜红的血似昔日的金菊将天地渲染，曾经的繁华早已不再，只剩下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荡为寒烟。我做梦也不曾想过会在这多事之秋与他再次相遇。

  菊，不辞而别后，你过得可好？

  时间仿佛倒退至与他初遇之时。那个小小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得与我差不多高了，是个健康的青年，熟悉的面容早已褪下少年时的青涩，眉目分明，还是一样的寡言少语，不知那乌黑的短发是非依旧细软？

  菊，分别后你可有好好吃饭？亦有好好睡觉？那个睡在地上的习惯还是没改吗？我记得你体温低怕冷，有多穿衣服吗？分别之前有许些时日没见你笑了，现在能好好表达自己了吗？说话呢？在你走后我擅自翻动了你的东西，文字是属于自己的了吧，现在也有好好写吗？我教你的东西有好好运用吗？对了，那一树樱花每年都有好好盛开，你看见了吗？现在不是一个人吧？还寂寞吗？

  ……我可真是喜欢瞎担心呢，菊你现在过得很好吧。

  因为菊已经长大了呢。

  可是……

  只是，

  为什么你要来伤害我的国家和人民呢？

  当菊在我身后挥下刀时，天地一片寂静，我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月夜。

  清冷的月光下熟睡着的小孩，淡淡的酒香充盈鼻间，缠绕在指尖和丝发各处，和着长长的时光慢慢沉淀，影子被拉得细长，玉盘在蜜色的酒中轻轻摇曳，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悄无声息，却润湿了眼角。

  背部的疼痛感瞬间袭来，那种感觉形容不出，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的晕眩，而后再无知觉。

  恍恍惚惚中我似乎看见了菊凑近我。黑色的军装很好看呢，但不知为何，我却怀念起那个一身白和服的小小孩来。

  菊，白色更适合你呢。

  我听见了，只属于你的语言，很好听，就像叶底莺的啼啭。

  菊，我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吗？你为什么要哭呢？

  不要哭……

  不要哭…

  我想看你笑，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就算是最绚烂春花也无法比拟的明媚笑容。

  所以，

  不要哭。

  高烧不止，后背的伤口连着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思绪纷乱，日复一日。

  生不如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每一日都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徘徊，浑身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让我久久无法入眠。当痛楚暂缓时我便沉沉睡去，梦里的世界让人留念。

  菊，我梦见你了。

  曾一度不想醒来，但到后来，入睡也不能使我安稳。

  梦里渗入丝丝鲜红，将他白色的和服浸得一片赤色，小小的孩子变成了清秀的青年，衣服上的血污凝成黑色，他手中的武士刀裹着厚厚的嫣红，就连泛着的寒光也是赤色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菊，要好好表达自己哦。”

  回忆搅入噩梦，裹着肉 体上的疼痛，我辗转反复彻夜难眠。

  隐隐约约中我似乎看见了小香和湾湾。啊，你们回来了啊。

  只是，那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还没回来呢？

  菊，你真是太贪玩了……

  在小香和湾湾的照顾下我渐渐好了起来。

  十个月。

  我大病了一场，病痛和思恋困扰着我。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屋外吹落了一场鹅毛，血洗过的山河现在只余一片纯白，令人毛骨悚然的痕迹被大雪掩埋。

  菊，入冬了呢，不要再睡在地上以及倚在门槛边了，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你呢？

  春回暖了，庭院里的花又开了，还是那么喧闹。

  我趁着身体还不错的时候将屋子打扫了一遍，却翻出了些旧物。它们承载着那段岁月，现在却沉重得让我无法直视。

  十指连心，仅是轻轻动一下都会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我不敢再轻易触碰，任由时光将它慢慢尘封。

  放不开……

  战乱平息了，菊败了，我无法面对他的落魄，于是将视线移开，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狼狈颓丧，强迫自己不去听心底急切的呼唤，强迫自己不去管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

  就这样吧，这样就好，让我们看向各自的前方，如同列车车轨笔直地向前延伸，相望，却不再交集。

  但过了没多久我便醒悟了。思念比起孤独，更像毒药，它早已将我的躯体贯穿，溶入我的血液，流遍全身，只要有一点细小的火光便可以迅速发展成燎原的大火。

  我不要你对我的赔偿，我只想你照顾好自己。

  风吹开了樱有凋零了菊，时光荏苒，光阴不再，菊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强大了。

  我会在各国的宴会中与他相遇，只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形同陌路。他的眉目还是如月光般清冷，却多了些英气。

  我放不下与你共处的曾经，也放不下国家和人民的未来。

  菊，你也和我一样吗？

  秋月还是在蜜酿中轻轻晃动，甘甜的酒香散落到夜晚的各处，当西风吹来，菊，你闻到了吗？现在你可以尽情地畅饮了，只是不要醉了睡在外面，夜里冷，小心着凉。

  你写的“耀”我还珍藏着，只是那宣纸太薄了，它载不动匆匆的岁月和我对你绵绵的思念，泛黄的纸卷起了边，被虫子蛀出细孔，只有当我抚上它时似乎还能感觉到你微凉的体温。

  我仍记得第一次与你相遇，花落漫天，也还记得你第一次微笑，绚烂如春；不会忘记你第一次唤我“耀”，水释坚冰，也不忍忘却你第一次遥望彼岸樱树时的眼神，眷恋欲还；震惊于你向我挥刀的那一瞬，冰冷决绝，却心痛你对着我落泪的那一刻，宛如初见。

  如果不发生后面的那些事，如果还如同初识时的情谊，如果你依然拉着我的衣角轻轻唤我，如果我说我仍希望你归来……如果的如果，有太多的可能性，但你我的选择已在不经意间指向了结局。

  人生若只如初见。

  菊，我不曾恨你。

  我只是觉得，能与你相遇，

  此生无憾。

  我住在东泾之地，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四周都是水。三月开的樱花像一场盛大的祭奠，风带走一串樱瓣，清淡的花香随之扩散，落入水中泛起两三波涟漪，然后随水流向远方。

  我很好奇，在河那一边的世界。隔着水我眺望那方，一日又一日。那边的世界似乎很热闹，颜色也比此间丰富鲜艳，更吸引我的，是那岸的住人。

  红色的剪影，无论我怎样努力都看不清他的容貌。

  太远了……


  这一岸和那一方之间隔着潺潺的河水，目所能及却无法到达，只剩无助和渴望，总觉得如果不过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倚在樱树下，花飘啊飘，飘去了春天，落了一地粉白。茂密的樱树叶子割破了夏日的骄阳，一束一缕，斑驳了疯长的草丛。夜里，月光浸入我的梦境，我梦见一树开得最好的樱花。
幽静的月光下，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花瓣在银光中打着旋落下，落在我身上，然后溶了进来，我也变得轻飘飘的，随着风浮起。

  浩淼的水面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耀眼，无边无际得犹如银河。我就这样乘着风轻巧地渡过曾经视为最大阻碍的河水，踏上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心潮澎湃。

  眼睛就算是闭着的也被光刺得生疼，我勉强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比初升的太阳发出的光芒还要炫目的金色。

  还在梦里吗？我坐起身环顾四周却发现周围的花竟长得比我还高，我像被什么施了魔法变小了似的，不免有些慌乱的站起身来，从来没见过的美景使我沉醉，堪比朝阳的金色一望无际。

  这时，耳边传来了人的声音：“又到了这个季节了啊阿鲁。”是个男子的声音，很好听，仿佛林籁泉韵，温柔得让人心静。

  我好奇地从花枝间的缝隙向传来声音的那处望去。

  啊，是那个人。

  那一身赤红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即使从来没看清他的面容我也能肯定是他。

  因为一直凝望着，我早已将所能看见的一切铭记于心。

  即便只是梦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不知为何他突然起身向我这边走来，我惶急的逃走，但是那些花长得好高，我看不清前面的路，身后的声音也越来越近，慌不择路，我被花枝绊倒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痛，睁开眼时我才发现我压倒了一片怒放着的傲霜。

  “你没事吧阿鲁？”

  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温润如玉，他并没有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生气，反而向我伸出了手。我抬起头，他的身影挡住了天穹，于是便成了我的青空。

  那个我朝朝暮暮都想要见到的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我终于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了。

  眼若流星，眸似清水，青眉如黛，却带着令人生畏的威严，墨色的长发泛着金色，随意地束起搭在肩上，那一身似血的鲜红将他的皮肤衬得格外的白，面若桃花。

  很漂亮，却不敢轻易触碰。

  “我来照顾你，好不好？”“你不会说话吗阿鲁？”“我就叫你菊好了。”……

  “我叫王耀。”

  啊啊，多美的梦境啊，如此真实，让我留恋到不愿醒来。

  然后顺其自然的，我住进了那个人的家。

  每一天夜里，当我进入梦乡，我总是会见到那颗樱树，它就像不会凋零那般一直盛开在我的梦里，像是在向我传递着什么，可是我看不懂。

  我依旧每一夜都梦到那一树粉白，它以黑夜为背景，散发着柔和的光，静静地绽开。

  他总是和我说话，意外的，我能听懂，只是我说不出来。这是他与我之间的交流，我满心欢喜的倾听着，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像是倒映在水面上的月亮，只能望着，一旦触碰便不再完整。

  他也总是很照顾我，纵使我除了面无表情的轻轻点头外再无其他反应，他也依然包容，待我如亲人，我也视他为兄长。

  “菊，夜里冷，小心着凉。”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带着那个人的气息，淡淡的，让人心安。

  “…传说月亮上有座仙宫，仙宫里住着一位名叫嫦娥的仙子和一只玉兔，还有一棵桂树……”温柔的声音没入微凉的夜空，恍恍惚惚，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总是会拿出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一起分享：“这个，是桂花酿。”

  花甜甜的味道混合着酒的醇香四散开来，月光落在琉璃般的酒面上，温柔如斯。甘甜的液体柔和的流入口中，我像那一日樱花融入体中时似的飘飘忽忽。

  我醉了。

  不知是酒醉的人，还是人自己醉了。

  朦朦胧胧中我觉得我浮了起来，然后倚靠着什么，又温暖又安心。

  “晚安，菊。”

  耳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得不那么真切。

  晚安…

  哥哥……

  他教我写字，第一个字便是我的名字。

  娴熟的用笔，落墨生花，龙飞凤舞。

  “菊”。

  我沉醉其中，那个字像要腾飞起来似的，一撇一捺都浸满了那个人的神韵。

  他的手很大很暖和，那双手创造出了许多美好，生成一个世界，璀璨得如同世间最珍贵的珠宝，炫目到仿佛要令凡尘里其他的一切都为之黯淡无光，使我不禁仰视，望洋惊叹。

  我想离你越来越近，直至有朝一日与你并肩同行。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努力地学习着他教我的每一样东西。

  当我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递给他时，他夸赞了我的努力。

  但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写你名字的原因呢？

  “开心的时候要笑哦阿鲁。”“要好好表达自己哦阿鲁。”他手指的温度在我的嘴角烙下印记，我开始铭记只属于他的触碰，那是暖和得如同秋末阳光的温柔。

  我发现只有当他开心时才会在不经意间带出口癖“阿鲁”。

  我看着从天而降的银白，像春樱谢幕时的纷落，天地一片寂寥。

  自我出生伊始，体温便比一般人的要低，一年四季都是手脚冰凉，自己无法温暖自己，于是也比平常人更加贪暖。

  屋子里烧着炉火，我耽于它的温煦，一直坐在那里不愿离开，甚至连夜里也是睡在炉旁的。但是他不仅没有责怪我半句，反而会陪我一起，睡在我身边。

  轻易地被触动了，心比身体暖和上数倍，慢慢地，融化着……

  “菊，冷吗？”我慌张地将纸藏在袖子里，这是从我到这里来时便一直带在身边的不解。

  他像往日似的蹲在我面前，但是我却要低下头来看他了。

  ——我长高了！

  仅是这么一件小小的事便让我欣喜到不行。

  你看，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对不对？

  “……如果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但是，你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失落的表情呢？

  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是会相互传染的，好的情绪会传染，不好的也会。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手拽着他的衣服不肯松开。

  “我只是有些担心……”

  他将我轻轻搂住，日思夜想的温度让我战栗，想要回应他，于是脱口而出……

  “…耀。”

  这个字不知在我心里辗转了多少次，在没人的时候悄悄轻念了多少次，在雪白的宣纸上偷偷默写了多少次。

  不敢轻易唤出，不敢贸然亵渎，就像是说出后梦就会醒来的咒语。

  他愣着看着我，我将画着樱树的纸递给他，当被他问及树上所画的花时……

  “……桜。”

  “那等春天，花开了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好不好？”你能理解，我很开心，所以我想让你也知道我很开心。

  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我梦里的那棵永不枯萎的樱树开始凋落，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痛，呼吸渐浅，日益加重，每况愈下……

  到后来甚至会将我痛醒，但当我睁开眼看见他依旧睡在我身旁时，那疼痛仿佛减缓了不少。

  月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像有双无形的手轻柔地刻画着他的五官，我也忍不住跟着细细描绘。

  ——这是梦醒前的征兆吗？

  我忍着身体里的痛楚，熬过冬季，数过寒春，迎来樱笋时。

  他并没有失信于我，他带我去看绽放的樱花了。他仍记得与我的约定，心被填得满满的。

  当我站在这方望着那岸的樱树时，心里慢慢浮起不知名的悲伤。今年的樱花没有以往开得精神了，梦里的花瓣也落得跟下雪似的，还能撑几天？

  耀，我还能与你共度几日？

  终于，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刻了吗？

  或许我对他的情愫并不是如同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我每一天都会来到河边眺望樱花。还好，还好，花还没有落。

  我将手放入奔腾不息的河水中，虽然春暖花开，但依然避免不了河水的冰凉刺骨。我看着樱树落下的花瓣随流水从我指缝间穿过，我似乎明白梦里的樱花是怎么回事了……

  ——当花凋零之时，便是我回去的最后期限。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那些过往都是真实存在的。其实我早该明白了，不是吗？

  当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当第一次看见他笑的时候，当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当第一次与他相拥的时候，当我的身体疼痛到无法安睡的时候……

  我早该明白了的啊……

  但是现在，时间所剩无几了……

  怎么办？

  我还不想回去。

  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还有好长好长的岁月不想一个人度过；我还没追上那个人的脚步，还没有与那个人并肩。

  当他把我那双被冻得通红、几乎没有知觉的手包住，慢慢捂暖的同时，一种莫名的情感在我心底疯长，就像夏日里点缀着支

离破碎阳光的草丛，充满视线之所及。

  不想回去……

  我知道时间从不为任何人改变，这只是我任性的奢望罢了。

  我望着初升的朝阳，它将天与河的交界处渲染得一片金灿，那光芒使我回想起我与他初遇时的场景，秋菊盎然。

  那轮素日渐渐升高，又没入西边。我将珍藏着的、我与他共处时的每一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翻出，慢慢咀嚼，细细回味，直

至它们都深深地刻入我的灵魂，无法磨灭。

  ……我好像，喜欢上那个人了。

  当那岸的最后一瓣樱花从树冠上脱落，我的心也随着它不断向下，最后落于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却落得一片冰凉。

  梦里的樱花啊，你再凋谢得慢一些吧……

  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此时的我像极了故事中那只守护着玫瑰花的野兽。只是当花瓣落尽时，他将不能再变回人类，而我，则要与自己最思慕的人分离。

  相较之下，谁的命运会更悲惨些呢？

  我目睹桑梓的樱花落尽后，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守护着梦里还未飘尽的粉白。

  不敢再与耀接触，害怕会更加舍不得离开，害怕分别时痛得撕心裂肺却无法相告，害怕对他的思恋会像夏季猛涨的河水，汹涌得将自己吞没。

  毫无预兆，梦里的樱花忽的一夜零落殆尽，我甚至来不及向他告别……

  再见，耀。

  不知我们再相见时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