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担心。

  或许是什么都不会吧？没关系，我来教你，无论多少次，我都教你。

  “菊，”我看见安静坐在亭子里的小孩子，走过去轻唤，“夜里冷，小心着凉。”

  他看着我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默默颔首，然后又回头向刚才注视的方向望去。秋夜的月光微凉，洒在长亭里一片银霜，清冷得像他的眉目。

  一个人，是会寂寞的。我知道。

  我坐在他身边，指着夜空中的那轮冰轮：“菊，看。传说月亮上有座仙宫，仙宫里住着一位名叫嫦娥的仙子和一只玉兔，还有一棵桂树。对了，说到桂树……”我起身，回屋。小小的孩子并没有跟来，他依旧静静的坐在原处。

  我抱了一坛酒出来，又坐回他身边，将酒揭开，一阵香甜随即散了出来，弥漫了庭院，侵染了月夜。我看着他，道：“这个，是桂花酿。因为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只给你一点哦阿鲁。”

  蜜色的花酿倾入杯中，那冰轮在蜜色中晃呀晃，空中悬着的那轮似乎也沾染了酒香，温柔如水，一片模糊。

  我将杯子递给那孩子，嘱了句：“慢慢喝哦阿鲁。”他盯着杯子，小心翼翼的双手接下，漆黑的眸子似乎也侵入了蜜色，从潭底向上泛起点点暖光，让人想起无月之夜的星空。

  我抿嘴笑了，抬起另一杯，清甜的味道萦绕鼻间。这种花酿并不比其他的酒那般烈，只是甘甜得让人眷恋，又在不知不觉中醉人。

  “叮呤。”一声脆响，我偏头去看，那孩子手里的空杯子落在地上，他伏在石桌上，原本披在身上的衣服也滑了下来。我走过去拾起杯子，蹲在他面前。

  小小的孩子原本如白瓷的脸上染上红晕，黑色细碎的短发如薄纱一般遮住半边脸颊，小小的耳朵露了出来，耳尖微红，像极了林子里的红枫，那样子毫无防备，惹人怜爱。

  “啊呀，这么容易就醉了呀，下次可不能给你酒喝了阿鲁。”我浅笑着将他抱起。怀里小小的一团，软软的，带着低低的体温和淡淡的酒香。他的头靠在我肩上，细软的黑发散落在我露在外面的脖颈旁，一阵悸动。

  我低头，隔着他的碎发在眉心处落下轻吻：“晚安，菊。”

  我发现菊会用毛笔在宣纸上画画，可是为什么不写字呢？是因为不会吗？

  “菊，”我坐在他身边，“我来教你写字吧？”他抬头看着我。

  最近我好像能看懂他的一些动作了，那两汪深潭并不是毫无生机的，只是因为很深，所以如果只有小小的波澜是看不出来的。

  我拿起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上“菊”：“菊，这就是你的名字哦阿鲁。”

  他盯着纸上的字看了一会，还有些肉嘟嘟的手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战战兢兢地描着，整个字都歪歪扭扭的。

  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身旁的小孩子手一下停了，转过脸皱着眉，一脸不满。我笑着拉他坐在自己身前，握着他微凉的小手：“我来教你。”

  淡墨在纸上慢慢晕开。

  天气渐渐转冷，我将炉火烧着，屋子里暖和了些。

  最近的菊进步很大。我教他琴棋书画，那个小孩子都会很认真的学习。

  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低头看，小小的孩子站在那里。

  “菊？怎么了？”他将宣纸双手递给我，墨迹落在上面。

  “耀”，虽然还没有笔酣墨饱的气韵，甚至还看得出有些拘谨，但比起初学时已是有很大的进步了。我揉着他细软的头发：“写的很好呢，菊很努力呀阿鲁。”

  他脸上原本淡淡的阴郁一扫而光，眼睛有些发亮。

  我笑着蹲下身：“开心的时候要笑哦阿鲁。”他呆呆的看着我，歪着头，我知道他有些困惑，于是用手指抵在他的嘴角轻轻向上：“要好好表达自己哦阿鲁。”

  他愣了会，点点头，嘴角有些僵硬地扬起小小的弧度。

  不久之后，一场大雪扬扬洒洒地覆了天地，宣告寒冬已至。

  入冬后的菊常常窝在炉火旁发呆或是做其他的事，同时也养成了在地上睡觉的坏习惯。

  “菊，冷吗？”我走近他，却看见他有些匆忙的将什么藏起，“菊？”

  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却心虚的不敢看我。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和我之间也有秘密了？心里有些不快的蹲下来，却发现要仰视他了。啊呀，长高了不少呢。

  也许，他真的长大了吧……

  见我发呆，他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抿着嘴，伸手轻轻拽着我的衣服，我回了神，略带歉意：“抱歉…”他摇摇头。

  我盯着眼前的孩子有些踌躇，却还是下决心问了：“菊，刚才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眉心的不安不断放大，大得几乎要将他吞噬。我叹了口气，手指揉开他皱起的眉头：“算了，如果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然后站起身。

  想必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仰起头沉默着与我对视，拽着我衣服的手微微收紧，眉心的不安化入眼中，掀起波澜。

  菊，你在不安什么？

  我无奈，再次蹲下将他搂入怀中，声音放缓：“我只是有些担心，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他靠在我身上，用头蹭了蹭我的，像只温顺的小猫。

  一个糯软清甜的声音，带着胆怯，如同初读生涩拗口的生僻字那般轻唤：“…耀。”

  我愣了。

  耀……

  此一字，如隔万世，由云端而来，如春风化去严寒坚冰，只余一汪绕指柔的碧水融于心尖。

  耀。

  此一字，今生足矣。

  他轻轻离开我，动作很小，像是怕惊了栖息的鸟一般，他从袖子了拿出一张被揉皱的纸递给我，带着他的温度。

  纸上用墨画着一棵大树，树枝上点满了墨点，像是开满了细小的花。

  “菊，树上画的是什么？”“……桜。”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发音，他将字写在纸上，一撇一捺舒展开来，就像树木的枝干。那文字像“樱”，我似乎明白了。

  “樱花啊…”他点点头，“菊想看吗？”他眼底泛出兴奋的光，像炉火里的火苗，跳耀着。我笑了，看向窗外漫天的大雪：“那等春天，花开了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好不好？”他的嘴角向上仰起细小的弧度，恍如春至。

  我知道菊的体温比平常人要低，于是便放任他睡在炉火旁。只是，当静谧的月光从雕花窗的那边透进来，落在他身上时，我会感到莫名的难过，就像河里的鱼搁浅了似的，呼吸困难。

  于是我也睡在炉火旁，将这个蜷成一团的孩子抱在怀里，我蓦然回想起那一日怀里醉了的菊。小小的孩子个子长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褪去幼童时的肥胖，菊变清秀了。

  熟悉的，只有他清冷如月光的体温。

  冬日的晴天也是极美的，清空高远，薄云缓逝。菊虽然怕冷，但在这样的天气菊却会坐在门槛上，倚在门框边望着远方。这个季节的阳光很刺眼却不温煦，所以我总是等他坐一会后便牵着手指冰凉的他回屋。

  不知几时，庭院里的积雪都随着南风腾入空中，休养了一季的花纷纷盛开，此起彼伏，毫不停息。

  现在的菊已经能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了，只是，除了我的名字外便再也不曾听他说出其他词句。

  现在的菊已经长高了，我不用再蹲下身才能看清他的脸了。菊的呼吸很浅很慢，因为担心他身子弱，所以我又教他习武。

  现在的菊已经能表达自己了，虽然只是表情的变化，但确实我能更清楚的感受到他的情绪。

  冬去春来，杨柳堆烟，晴碧远连云。

  我忽的忆起那个冬雪之日与菊许下的诺言，如今应是樱花绽放的时节了吧。

  我并不清楚为什么菊会对那樱花产生如此执念，我只记得当时他站在河岸边望着那树近乎要融入碧空的粉白是那么出神，眼底满满的忧伤和眷恋几乎要溢出，那感觉就像……

  彼方为桑梓，欲归不能。

  樱树盛开的那一岸与我们所在的这一岸中间隔了一条河，河水并不急，发出好听的声音，缓缓缓缓地，却不为任何一人停留哪怕只是一瞬。波光粼粼的水面十分宽阔，让人禁不住猜想河的尽头即为天际，蓝天碧水中绚丽的樱花树就像长在水面似的突兀。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菊总是来到河边驻足眺望，我时常伴他而来。

  从日出开始，静静地坐到夕阳西下。阳光将他的影子缩短了又拉长，最终归于一片寂静。

  暖春的河水融了严冬的冰，二者缠绵着向东缓缓逝去。

  菊常将手放入刺骨的河水中，任水流带着由那方飘零而来的花瓣在他指间流连。我并不阻止，只是待他将手从水中收回后，用自己暖和的手包裹住他那被冻得通红的十指，冰冷的温度比我所熟悉的还要低，穿透肌肤一直冷到心里。

  如此往复，我看见了凋零的盛典，那天际间的樱树所绽开的娇艳花朵生命竟是如此短暂。

  我和菊立在西岸，看着樱花花瓣飘下，落于水面，随流水滑过，再缓缓没入水中，无声无息。那树花海开始大片大片的凋谢，风卷起粉白，如春天的大雪，纷纷扬扬，不眠不休，仿佛在用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来证明曾经的存在。

  仅几日，那树梦幻零落得只余下树干，孤零零的矗立着。

  自那之后，菊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我怎么呼唤他也不肯出来，我不再见那灿烂如春花的笑颜。只是，他日复一日的消瘦了下去。

  很担心……

  某一日我无意瞥见长满了叶子的樱树上落下一只雄鹰，此后任我怎样寻觅菊，梦里梦外，都再也不见那个孩子的身影。他的出现犹如流星，随着那一树樱花一同消失，仿佛阳光下的泡沫，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故的，我遭受了劫难，那是如噩梦般的浩劫。

  当鲜红的血似昔日的金菊将天地渲染，曾经的繁华早已不再，只剩下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荡为寒烟。我做梦也不曾想过会在这多事之秋与他再次相遇。

  菊，不辞而别后，你过得可好？

  时间仿佛倒退至与他初遇之时。那个小小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得与我差不多高了，是个健康的青年，熟悉的面容早已褪下少年时的青涩，眉目分明，还是一样的寡言少语，不知那乌黑的短发是非依旧细软？

  菊，分别后你可有好好吃饭？亦有好好睡觉？那个睡在地上的习惯还是没改吗？我记得你体温低怕冷，有多穿衣服吗？分别之前有许些时日没见你笑了，现在能好好表达自己了吗？说话呢？在你走后我擅自翻动了你的东西，文字是属于自己的了吧，现在也有好好写吗？我教你的东西有好好运用吗？对了，那一树樱花每年都有好好盛开，你看见了吗？现在不是一个人吧？还寂寞吗？

  ……我可真是喜欢瞎担心呢，菊你现在过得很好吧。

  因为菊已经长大了呢。

  可是……

  只是，

  为什么你要来伤害我的国家和人民呢？

  当菊在我身后挥下刀时，天地一片寂静，我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月夜。

  清冷的月光下熟睡着的小孩，淡淡的酒香充盈鼻间，缠绕在指尖和丝发各处，和着长长的时光慢慢沉淀，影子被拉得细长，玉盘在蜜色的酒中轻轻摇曳，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悄无声息，却润湿了眼角。

  背部的疼痛感瞬间袭来，那种感觉形容不出，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的晕眩，而后再无知觉。

  恍恍惚惚中我似乎看见了菊凑近我。黑色的军装很好看呢，但不知为何，我却怀念起那个一身白和服的小小孩来。

  菊，白色更适合你呢。

  我听见了，只属于你的语言，很好听，就像叶底莺的啼啭。

  菊，我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吗？你为什么要哭呢？

  不要哭……

  不要哭…

  我想看你笑，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就算是最绚烂春花也无法比拟的明媚笑容。

  所以，

  不要哭。

  高烧不止，后背的伤口连着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思绪纷乱，日复一日。

  生不如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每一日都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徘徊，浑身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让我久久无法入眠。当痛楚暂缓时我便沉沉睡去，梦里的世界让人留念。

  菊，我梦见你了。

  曾一度不想醒来，但到后来，入睡也不能使我安稳。

  梦里渗入丝丝鲜红，将他白色的和服浸得一片赤色，小小的孩子变成了清秀的青年，衣服上的血污凝成黑色，他手中的武士刀裹着厚厚的嫣红，就连泛着的寒光也是赤色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菊，要好好表达自己哦。”

  回忆搅入噩梦，裹着肉 体上的疼痛，我辗转反复彻夜难眠。

  隐隐约约中我似乎看见了小香和湾湾。啊，你们回来了啊。

  只是，那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还没回来呢？

  菊，你真是太贪玩了……

  在小香和湾湾的照顾下我渐渐好了起来。

  十个月。

  我大病了一场，病痛和思恋困扰着我。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屋外吹落了一场鹅毛，血洗过的山河现在只余一片纯白，令人毛骨悚然的痕迹被大雪掩埋。

  菊，入冬了呢，不要再睡在地上以及倚在门槛边了，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你呢？

  春回暖了，庭院里的花又开了，还是那么喧闹。

  我趁着身体还不错的时候将屋子打扫了一遍，却翻出了些旧物。它们承载着那段岁月，现在却沉重得让我无法直视。

  十指连心，仅是轻轻动一下都会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我不敢再轻易触碰，任由时光将它慢慢尘封。

  放不开……

  战乱平息了，菊败了，我无法面对他的落魄，于是将视线移开，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狼狈颓丧，强迫自己不去听心底急切的呼唤，强迫自己不去管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

  就这样吧，这样就好，让我们看向各自的前方，如同列车车轨笔直地向前延伸，相望，却不再交集。

  但过了没多久我便醒悟了。思念比起孤独，更像毒药，它早已将我的躯体贯穿，溶入我的血液，流遍全身，只要有一点细小的火光便可以迅速发展成燎原的大火。

  我不要你对我的赔偿，我只想你照顾好自己。

  风吹开了樱有凋零了菊，时光荏苒，光阴不再，菊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强大了。

  我会在各国的宴会中与他相遇，只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形同陌路。他的眉目还是如月光般清冷，却多了些英气。

  我放不下与你共处的曾经，也放不下国家和人民的未来。

  菊，你也和我一样吗？

  秋月还是在蜜酿中轻轻晃动，甘甜的酒香散落到夜晚的各处，当西风吹来，菊，你闻到了吗？现在你可以尽情地畅饮了，只是不要醉了睡在外面，夜里冷，小心着凉。

  你写的“耀”我还珍藏着，只是那宣纸太薄了，它载不动匆匆的岁月和我对你绵绵的思念，泛黄的纸卷起了边，被虫子蛀出细孔，只有当我抚上它时似乎还能感觉到你微凉的体温。

  我仍记得第一次与你相遇，花落漫天，也还记得你第一次微笑，绚烂如春；不会忘记你第一次唤我“耀”，水释坚冰，也不忍忘却你第一次遥望彼岸樱树时的眼神，眷恋欲还；震惊于你向我挥刀的那一瞬，冰冷决绝，却心痛你对着我落泪的那一刻，宛如初见。

  如果不发生后面的那些事，如果还如同初识时的情谊，如果你依然拉着我的衣角轻轻唤我，如果我说我仍希望你归来……如果的如果，有太多的可能性，但你我的选择已在不经意间指向了结局。

  人生若只如初见。

  菊，我不曾恨你。

  我只是觉得，能与你相遇，

  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