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路——目录
III * * * * * 狄空带着东西赶到洛城新桥北岸的时候,莉雅早就在那里等他了。她对面站着一名男子,好像在和她很愉快地聊着天。不远处还有一名男子紧闭双眼,靠着河的栏杆半坐半躺着。 “好慢。”莉雅淡淡地说,“开始吧,他就是贪婪之源玛门。”这个“他”竟然就是聊天愉快者。 狄空有点脑袋短路:“不用一决死战吗?” “你想?”玛门问。 “不想!”忙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莉雅又再转向玛门,“你后悔吗?” 玛门微笑,笑得坦然真诚:“不后悔,比什么都值。只是代价支付完了,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了。我一直在找你,我的王。” 莉雅也轻轻地微笑:“那就好。”她牵过狄空的手,“咏唱吧。” “可我不会咏唱……”话还没说完,狄空就觉得脑袋里像手机接收信号一样,自个就有信息在“咕嘟咕嘟”往外冒。 “对玛门,咏唱出来。” 狄空看向玛门的微笑,褐色的眸子好像虚无了一样,神魂离开身体,用并不像咏唱的咏唱口吻,说:“世言,贪婪,戒之在贪,伏卧罚之。我不依此鲁莽定罪……” 听到这样的话,玛门似乎有点惊讶。很像,狄空觉得,跟利维坦那时候很像。 “……我倾听你曾经的愿望,我了解你身受的苦难。你所赎罪的世间从未对你真心相待,你所坚持的夙愿从未被人诚意相纳……” 玛门微笑着,眼里却流露出巨大的悲伤,跟那时候利维坦一样。 “……我哀悼你身受的苦难,我亲吻你曾经的愿望。我愿凭心真诚祷告……” “谢谢。”玛门说。 “……我言,安息吧。”狄空完成了咏唱。 玛门一直微笑着,直到满足幸福的微笑化为尘埃消逝在这个阴天的风里。 “这就是用米迦勒圣器实现了愿望的代价吗?”狄空问。他用力紧紧反握住了莉雅的手。莉雅的手很瘦,像她人一样,柔若无骨,却蕴含了巨大的惊人的力量。 “是的。” “你要毁了它是因为它的代价太大吗?” “不是。或许在你看来代价是很大的,”莉雅凝视着他,“可是代价值得不值得,得看当事人。玛门觉得值得,那就足够了。而我要毁了米迦勒圣器,就是因为我觉得不值得。一开始把它制造出来,是要实现修和图书馆的愿望,歼灭罪之子。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奢求代价太大,修要求的第一个愿望代价太大,结果整个世界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所以……” “结束它,是吗?” “嗯。” “这个世界早已不是你的时代,这个世界无法接纳你;一旦实现了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你也无法再有勇气改变自己融入这个世界,所以也结束你自己,是吗?” “是。” 两人站在再也无人的河堤边,握着手说话。四目相对间,一直以来的各种猜疑尘埃落定,一直以来的各种分歧烟消云散,一直以来的各种隔阂支离破碎。那双灰色的眸子凝视着他的眼。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这是一双坦然的眼睛,看得懂就是坦然,看不懂就是冷漠和神秘。直至今天此刻,他终于看清楚了这双眼睛,这双千年来独立于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之外的眼睛,不曾动摇分毫的眼睛。 不因时代改变而改变可以永恒保留本愿,可是不因时代改变而改变,却必须因为不合时宜而面对无数流言蜚语。说得好听叫执着,说得不好听骂为固执。然而你如何叫一个一千年前的古代人昼夜间接纳千年的变化呢? 她的“唯心主义”,可能真的只是她一点小小的、拙劣的自卫而已,躲在小世界里自圆其说,才能不受伤害,才能坚定地走下去。多坚强的她也有脆弱的一面。 他才开始觉得,其实她也是一个女孩子而已。 …… 忽然,莉雅转过头看向河岸另一边。 “修兰出现了。”她说,“我们分头行动吧。你往北走,去找带着两件米迦勒之翼的卓姬;我往南走,修兰手上还有米迦勒之发和米迦勒之剑,我会撑到你来的时候。然后使用米迦勒钥匙……” “不用。” “什么意思?” 狄空转身提起那个皮箱,打开,里面放了一把小提琴,一把日本短刀,两块铁制护臂:“里奥留下了研究资料,说米迦勒钥匙的启用如果实在还是缺三四件米迦勒圣器的话,可以用相同属性的术器代替,只要在术器上加上所对应米迦勒圣器的标志术阵和本源术阵就可以了。当然,知道这两个术阵长什么样的就只有创造者了。” “里奥……” “小提琴也是他的。” 莉雅看着那把色泽内敛的古老小提琴,久久没有说话。总觉得小提琴在,人也就还在,不放心的时候能回来看一眼,帮个忙,泡杯红茶。 * * * * * 图书馆旧址。 “皇甫指挥官,”亚洲总部部长安德鲁·亚迪卡斯青筋暴起,“撒旦的反应出现了,为什么还不派人去歼灭?你答应过要歼灭撒旦!” “是啊,这是我答应你的唯一条件。”对话窗口里的皇甫珊说,“可是哪里有撒旦的能量源反应了?” “莉雅就是撒旦!” “亚迪卡斯部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莉雅就是撒旦。现在她是我方的主将之一,莱纳·格尔波无法应对的贪婪之源玛门不是才被她消灭了吗?”皇甫珊正色道,“请不要被小道消息蒙蔽了双眼。” “皇甫珊!”不可一世的支部长怒气冲天,却只能猛地站起来,“啪”地一手拍在屏幕开关上,关掉了对话。 旁边终于一身轻松的拉斐尔·莫格优雅地端着白色茶杯,说:“被阿珊阴了,亚迪卡斯部长。”然后喝了一口最爱的Twinings红茶。茶还是Twinings好,杜安那是什么舌头才说那个碧什么春秋的好了? * * * * * 城北入城路口。 “朵琳,是错觉吗?” 朵琳摇头,说:“米迦勒钥匙已经开启了道路。” “罪之子社会的秩序已经被打破。”格伦说,“指挥官,现在怎么样了?” 耳机里传出的是小宅的声音:“抱歉,珊姐有身孕,强迫休息十分钟。我来回答有关问题。狄空和莉雅已经分头赶往城北卓姬处和城南修兰处。城南闹市区俘虏产生的速度仍在可控制的范围内,锦河西北方向上游支援的罪之子并没有把战线推进,你们那里也一样,全都都处于僵持状态。我们现在只能坚持到抢回米迦勒之发才有可能处于上风。” “不然我去帮帮忙吧?” “帮哪边?你要打扰莉雅和修兰重逢,还是去看世君的臭脸?哪一边都只能智取。”虽说是历史上著名的格伦·亚克莱先生,但小宅仍毫不客气地嘲讽,“你还是认真点做你的事。朵琳,要不要牛奶?” “要!” “好,加油不要让锦河以北俘虏有产生的机会,很快就有牛奶了。”小宅也来哄小孩,“不过格伦,为什么朵琳那么喜欢牛奶呢?” 格伦阴沉着脸不出声。还不都是莉雅的错!他一回头,忽然发现一直站在身边的朵琳不见了,再一转眼,看到朵琳跳下了建筑物楼顶。 下面的姜俊熙看到朵琳,一愣,然后微笑:“为什么下来了?” “去吧。” “什么?” “你不是想去找人吗?”暗金色的眸子有着窥透人心的力量,“我在这里就可以了。没关系的。” “谢谢!” * * * * * 洛城高中。 第一节课没有老师来,第二节课还是没有人来上。学校外面的吵闹声愈演愈烈,校长广播一再安抚说“闹游行”,可是传进来的惨叫、枪声根本不是“游行”可以掩盖的。班里的同学分成两派,才女刘婷一派不问世事,埋头做练习;团支书韦诗诗一派不时讨论两句外面的情况。 梁小艾又偷溜着坐到了狄空的位置上磨文天略:“你看,拖到现在了。你去还是不去?!” “可是……”文天略很为难。一来想知道情况,二来又不敢随意违抗校长禁止学生离开教学楼的命令。 “拜托天略,你就不想知道狄空和卓姬怎么样了吗?会不会是出事了?” “去就去!”文天略一瞬间男子气概爆发。 两人偷溜了出来,一到学校图书馆,发现里面没人。图书管理员奈姨不在,负责老师许西亚不在,倒是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围在一台电脑前面。 男生对麦克风说话:“学校真的已经压不住了。不然跟校长讲清楚真相吧。这边是俘虏重灾区,大家再待下去很危险。黑人!” “黑人!”梁小艾听到了这个熟悉的词语,冲着上去挤开了那个女生就往屏幕上看,抢过男生手里的麦克风,“黑人,我是小艾。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艾?”黑人惊得大喊。 这时皇甫珊恰好“强迫休息”完毕,路过这里:“小艾,你为什么在那里?” “珊姐,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很惊慌。”梁小艾急得要哭了。 皇甫珊当机立断:“那边的学生,是图书馆的吗?” “是!”男生女生齐声回答。 “马上找到校长,告诉他实情,要他组织好学生。如果无法解决再联系我。” “是!” “小艾,情况现在很复杂。你就在那里待着,因为不是你可以帮上忙的。狄空去找卓姬了,莉雅去找修兰……你还记得莉雅吗?” “记得。” “为他们祈祷吧。” * * * * * 狄空走在一栋宽敞的别墅里。室内装潢是欧洲洛可可风,显得亲切舒服,没有巴洛克的过度华丽令人头晕目眩,也没有文艺复兴之前的中世纪的拘谨和宗教。前段时间的莉雅就是被困在这栋房子里,被由自己亲手打造的德里忒诺尔链困在这里。 狄空一转角,看到楼梯上站着卓姬。 卓姬身着白色裙子。白色不适合卓姬,太素,反倒像是莉雅的风格。 “米迦勒之翼在你手上对吧?”狄空说,脸上没有平时和卓姬打打闹闹开玩笑的吊儿郎当,浅褐色眸子淡然,神情也淡然。 “不愧是米迦勒之血。”卓姬笑,笑容一贯张扬骄傲,少女的脸比舞台的聚光灯更吸引人目光。她把手从身后伸出来,手里捻着两根白色羽毛,“你要吗?” “废话。” 狄空身体前倾,一俯冲手伸向那两根白色羽毛,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白色羽毛一闪变成了“奥丁”黑剑。狄空迅速一侧身躲过险些削掉他一只手的剑,踮脚往后跳,落回了楼梯下面。楼梯上,世君拔剑挡在了卓姬身前。 “你知道卓姬在干什么吗?”狄空问世君,心念怎么能有这样是非不分的人。 “知道。”脸部轮廓冰冷,世君的语气寒彻,“不过没关系。” “哥……”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连卓姬都愣了一下,“即使我在帮萨麦尔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也就是说无论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没关系。” “那好,杀了狄空怎么样?” “可以。” 卓姬咬了一下嘴唇,别过头跑着上了楼,脸色苍白。 世君没有再看卓姬一眼,跳下了楼梯,持剑掠向狄空,削挑刺劈,每一击都以心脏、头颅、颈脖为攻击目标,快而准。狄空吃力地躲。如果不是米迦勒之秤跟圣光一样是傻瓜牌,不像别的米迦勒圣器需要咏唱特定术文才能驱动,他因此得以短时间提升速度,大概他在第一击就会挂了。 狄空蹲下躲过一剑,挥手升起前面的沙发砸向世君。沙发毫无悬念断成两截,砸向天花板,里面的棉花都切口工整。已经管不了了,狄空随手抓到了什么椅子凳子台灯花瓶都往世君扔去。 莉雅的警告是,世君是毫无疑问的实力派,必须智取。可是世君是实力派的同时,还是智力派啊。花瓶被打烂,碎片四飞的同时还差点割断了狄空喉咙;椅子被劈开后飞来的方向也是朝着狄空…… 脚上踩着的地毯一卷,眼看就能把世君卷进里面了。一道光亮划出一条直线,羊毛地毯分成了两块。狄空趁机从窗口脱出,才能出到院子喘半口新鲜空气。 世君一步一步走出来,黑眸冰冷,威慑的气场连风都不敢轻易动一动,握着剑的手、五官英俊的脸、高大而又不至于壮硕得如同莽夫的身体、走路时坚定的肩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是在宣告着君王不容违逆的意志和不容质疑的压倒性居高临下。 狄空对峙站着,深呼吸一口气,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 * * * * 城南一处工地。 这里原本是山。政府疯狂地种桉树,三两年便能长成,满山头都是桉树的时节就开始砍伐取木材,一轮一轮。直到后来山上的土已经黄得发红,干巴巴,再也无法被榨出一张钞票来的时候,山就被推了,用作建新楼盘。 就是这块黄土地,凹凸不平,堆起的土堆还来不及拉走,像被遗弃的垃圾一样。放目所至没有一处绿色,满目疮痍。 修兰站在中央,远远地看着莉雅走来。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基建工人,手里捧着的是一段金色的丝绳——米迦勒之发。 莉雅走近,一句话也不说,右手拇指的扳指化为黑剑“霍尔德尔”,与修兰的米迦勒之剑交锋。 抢在图书馆之前拿了米迦勒之发,就是为了操纵俘虏和罪之子;而即使有她逃掉的危险,也要千里迢迢去往上海夺米迦勒之翼,就是为了集齐两件米迦勒之翼,他才能握起米迦勒之剑而不受伤害。所以,她也特地到北欧去,重新拔出了被封印千年的黑剑“霍尔德尔”。 黑剑和红色十字剑交击。修兰明知莉雅不擅长近身战,特意为了不伤害她让步许多。然而莉雅毫不客气,剑剑险,剑剑狠,黑剑的剑尖一度顶在了修兰心脏。 “停止好不好?”莉雅说,挥剑的动作令她的声音无法维持平时的淡然。 “不可能。” “为什么?” “你原谅图书馆了吗?” “是的。” “可是我没有!”修兰一用力,挥开了黑剑。 莉雅的手一震,剑差点滑落;灰眸敛起,往上一跃。修兰也迅速反应过来,跃上半空翻了个身,视野里看到方才自己身后是几层术阵相叠的复杂术式,推出柱状的光令被击中的一堆黄土顿时从中间空出了个巨大的洞,上面土“哗哗”下落补上。 十字剑再次挡住黑剑,直直撞进修兰眼里的是一双坦然的灰色眸子,坦然的原谅,坦然的劝说,坦然的与他的兵刃相见。他蓦然起了怒火,一剑险些切断莉雅的金发:“为什么你要原谅把你逼入绝路的他们?你看看当初图书馆做了什么?现在图书馆又做了什么?” 十字剑仿佛失控的猛兽,獠牙尖锐凶狠,风驰电掣。莉雅只能举剑防御,步步后退,像要被吞噬了的猎物。绿色的眸子里是狂风暴雨一样的怒火:“他们用他们手里的权力把‘歼灭罪之子’这句话浸染人心,你看看多少人在争夺米迦勒圣器,多少人拿着武器指着喊着‘杀了罪之子’?杀了罪之子就可以了吗?杀了罪之子就不会再有新的罪之子诞生了吗?” “这不是你恨图书馆的原因,修!”莉雅双手握着剑柄,挥出一剑,然后飞快后退并在跟前张开了术阵。 然而术阵还没来得及发动,修兰竟已经到了跟前,绿眸像猎食的狼,十字剑挥动的速度加快,把她一步步逼紧。脸被划伤了,手臂开了一道口子,躲过了突刺而来的十字剑却被削掉了小束头发。散落的金色发丝,与在米迦勒之剑下苟且抵御的莉雅一样狼狈不堪。 “为什么你不明白?莉雅,是因为你……”绿眸里有深深的痛苦和悲伤,与排山倒海的攻击一相映衬,此刻的修兰像疯了一样,暴怒与悲伤,伤害与怜惜水火不容的情绪把他的剑推向无人能敌的高峰。 而“霍尔德尔”的副作用已经开始了,在越来越快的十字剑间闪躲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可莉雅的身体却开始不受控制,偶尔仿佛灵魂出窍一样脑里一片空白。只要一扔掉黑暗之神“霍尔德尔”,什么都会正常了,可是她不可以,一扔掉,下一剑她就会被洞穿!从来温柔待她的修兰已经失控了。一旦她受伤了,修兰回过神来,情况会更加难以收拾。 因为修兰力量的来源是暴怒。 “……你千辛万苦寻找上古术器,甚至不惜借用你厌恶的德里忒诺尔之名,就是为了制成米迦勒圣器实现所谓图书馆的愿望。可是图书馆做了什么?”修兰冷笑,怒火却足以毁灭世界,“他们一边把成为了撒旦的你赶出去,一边给德里忒诺尔套上美丽的光环。没有人愿意听真相,没有人愿意再接受你,却所有人都觊觎你的米迦勒圣器……” 那个捧着米迦勒之发的工人早已被两人的打斗祸及,胸前被划伤,晕了过去。米迦勒之发上偷偷地被莉雅顺利展开了术阵。而莉雅的左手却被刺伤筋骨,无法再出一点力气。 但莉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压低了的嗓音维持淡静的假象。她要问出来,她要知道千年的心结在哪里:“还有的,为什么当初不让我死?” “你为什么要死?你根本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我,是图书馆,是把‘歼灭罪之子’的不可能任务强加在你身上的我和他们!”幽绿的双眸错乱了,纠结了,剑却更凌厉,“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需要加入图书馆,你还是德里忒诺尔家的小姐,你可以一直读你喜欢的书,你可以根本不面对罪之子!你却说你要帮我,帮图书馆。你那么美好,为什么要死?凭什么要你死?你应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很幸福的,把完成的米迦勒圣器给你看的时候。”莉雅微笑,“霍尔德尔”被扔下,双手捧着修兰的脸,灰眸对上他的眼睛,凝视着他。 绿眸终于稍微平静了下来。修兰看着身前的莉雅,缓缓低头。 红色十字剑穿过了她的腹部。 * * * * * 洛城图书馆。 “珊姐,罪之子停止了进攻,俘虏也不再继续产生了!”小宅大喊。 “很好。”皇甫珊抓起麦克风,“全体术士听着,没有必要死斗,一鼓作气,把罪之子赶离洛城!” 一时间士气高涨。有人加紧了光弹攻击的速度,有人拳脚更灵活更有力了。 城北路口,格伦已经不再帮忙,回到喝着今天第十三盒牛奶的朵琳身边。一直令人头痛的昴塞期罪之子一旦解开了米迦勒之发的控制,立刻作鸟兽散。毕竟昴塞期罪之子是新生的,或多或少保留自身意识,面对这样惨烈的战斗心理素质不过关,加上无人指挥,自然最先逃跑。至于追击就不是他的工作了。 锦河以南的俘虏重灾区终于被压制。劳拉·库拉迪拉斯和四之宫冷奈终于才能喝今天下午第一口水。 锦河西北方向上游的罪之子也如无头苍蝇,慌乱溃散。莫妮卡带着术士乘胜追击。杜安和狄渊往城北世君和狄空的方向迅速移动。 洛城高中,梁小艾和文天略坐着。 “天略,你觉得,卓姬的哥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文天略根本没有心情回答梁小艾的少女纤细问题。一下子看到太多惊人状况,他有点吃不消。 “世君哥哥啊,我觉得,他对卓姬很好。可是卓姬……怎么说呢,是不是两人缺乏沟通啊……” * * * * * 泳池里的水像被炮弹轰炸了起来一样,回落的声音同样惊天动地。世君在重如铅的水滴下灵活闪身躲过,穿了出来,到狄空面前之后又是一剑。 狄空开始喘气,动作开始迟缓跟不上,眼看着前面斜上方就是剑尖;想后退拉开距离,可是一侧过脸才看到身后已经是世君立起的术阵,术阵中央跃然欲出的红色光弹任意一颗都会让他的身体着起火来;脚已经踩在了地面上,即使在地面轰出个坑来躲进去,也会在逃过这一劫之后被守在坑口的世君将军——他像是无路可逃的将,身后是直来直往不长眼睛的车,前面是凶狠的炮。 电光火石间,身后的术阵忽然失效消失了。狄空迅速后退,才躲开了世君的黑剑。 “自己看着点,死了没人收尸。”第一次发现姜俊熙讲话也可以那么毫不留情。然后姜俊熙一跃上了别墅顶楼。 想要紧追而上的世君脚被缠住了。下意识一挥剑,发现剑切过了缠着他双腿的透明触须,触须却是水做的,毫无所损。心里念着怎么莉雅也好狄空也好,都喜欢用这样的招数,世君把立了绿色术阵的剑往地上一挑,居然发现地上的术阵也水做的!抬头,真正的术阵在远远的上空。 狄空终于才得以停下来喘半口气。 别墅楼顶。 “俊熙,攻击无效。”卓姬微笑地扬扬手里的两根白色羽毛。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姜俊熙问,冰冷着脸。 卓姬一瞬间退缩了。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冷漠目光看着她。但卓姬保持住了笑容:“知道。” “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的。只是萨麦尔给了我力量,而我把灵魂卖给了他。” “力量,有那么重要吗?” 卓姬沉下了脸,右手向右笔直伸了出去,省却咏唱,姜俊熙的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位瞬间立起了方形术阵,如同笼子把他困在了里面。红色的光映照在姜俊熙的脸上,也映照在卓姬的脸上。 “红色很适合你。”姜俊熙说,“火一样漂亮。” “当然适合我。因为在术阵的分类里,所有的爆炸和火焰都是红色的。”说着残忍的事情,卓姬却轻轻笑着,像诡秘的巫女,“红色是力量的象征……” 一眨眼间,红色的笼子缺了一个角,术阵笼子里已不见人影,姜俊熙飞快掠向卓姬。 “我说了,攻击无效……唔!”黑色的眸子蓦地睁大了,脸颊闪过绯红。 少女的樱唇被如饥似渴地舔舐吮吸,唇与唇纠缠在一起。阴天凉飕飕的空气也一瞬间热了起来,暧昧的气氛如同萨克斯的调子与红酒、两具身躯紧密相贴的契合与呵气如兰的情话绵绵、少女绯红的脸颊与飞扬的裙裾。 被夺过了的两片白色羽毛再被一扔,轻飘飘地摇曳身姿。 “你说红色适合你,那为什么你今天穿白色?”松开了她的唇,姜俊熙说,神色依旧冷凝,眼里有愤怒,“白色是莉雅,不是你。” 卓姬咬了一下下唇,脸色苍白了:“我宁愿我是莉雅……” “啪——” 力道不大,没在脸上留下任何红痕,却足以令她清醒。今天是她的初吻,也是青梅竹马的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冷漠目光看他,更是他第一次打她。 “生日快乐,小姬。” “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吗?”她笑,黑眸紧紧盯着他。脸不痛,可是她却一直捂着,捂着,好像捂着的是攸关生死的心脏。 “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是,让你看清楚,你是卓姬,独一无二的卓姬……” “我独一无二有什么用?!”她声嘶力竭地吼,往下面仍然在与狄空激战的人一指,“他看到我了吗?他看到我是独一无二的了吗?!” 没有!他限制她的一切,他不允许她做的事情她就不能做,他永远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她!她是他的臣子他的子民他的奴隶,不是他的妹妹;而他也不是她的哥哥,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世界的君王! 现在好了,她拿到力量了,她已经能抬起头来看他了。可他说什么?他说“没关系”。 她把她的灵魂卖给了暴怒之源萨麦尔,她愿意让暴怒吞噬她的灵魂来得到力量,她要他去杀了狄空,他说“没关系”。 她做尽了她自己都恶心的事情,就是为了吸引他哪怕再多看一眼。可他说了什么?他说“没关系”。 “‘没关系’,算什么?”卓姬看着院子里手执黑剑的身影,泪如雨下,“卓世君,我恨你……” 轻若微风的话并没有传到世君的耳里,他的余光里看到了平安无事的白色身影,然后又投入了与狄空的战斗里。黑剑比先前更精准,可是狄空却比之前更难缠。 虽然他没有神情淡然的游刃有余,却也让世君毫无可乘之机。他的每一步每一个术式都像是计算好了一样,方才被将死的状况没有再出现的机会了。反倒是一直掌握着进攻节奏的世君开始觉得自己的每一步每一个术式都被牵制住了,都成了狄空脑里预演的正式上映,所谓“出奇制胜”毫无意义,早已没有了“奇”。 狄空那张平日里的呆脸,此刻聚精会神,闪动的身影随着世君的剑快而快、慢而慢。褐眸亮若星辰,仿佛看透了世君动作的一切漏洞,爆炸和熔融,手刀和踢腿,全部冲着的都是世君细微的弱点。 狄空,仿佛换了个人。 世君问:“为什么你要那么拼命?” “为了莉雅。”狄空回答的口吻淡定,动作依旧没有慢下来。 “你爱她?” “不是。” “那为什么要做那么多?” “不知道,喜欢,就去做了。” 世君不置可否,却在一不留神的时候脚又再被透明的水触须缠住了,抬眼看到远远上方与刚才一样的术阵,却再也不能像刚才一样投出黑剑毁掉术阵,因为已经来不及了——身后张开了狄空的术阵,蓄势待发;面前是狄空伸出的右手,以掌心为轴旋开红色术阵,红光仿佛血液一样迅速集中于术阵中央! ——将军! 红光亮彻半边阴霾的天空,祭祀一样死寂, …… “奥丁”是四神剑里最霸气而强悍的剑,勉强能挡住狄空正前方的攻击。本以为身后迅速张开防御的术阵作用不大,已经做好了承受攻击的准备,世君却只觉得一个柔软的重物砸向了背后。转身,白色身影倒在了他怀里。 卓姬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赶紧走。”姜俊熙把两件米迦勒之翼往狄空手里一塞。 狄空迅速离开。 * * * * * “莉雅……”修兰握着米迦勒之剑的手松开了,搂着莉雅手足无措,像无助的孩童,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莉雅……莉雅……” “我很幸福的,修,在完成米迦勒圣器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最快乐最幸福的就是我。”莉雅抬头看他,灰眸里的悸动却似乎在揭示着她暗地里的挣扎。 “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看得到的,那时候的我。” “可是图书馆……” “与图书馆无关,只因为我做了我想做的事,其实不是制造米迦勒圣器也是一样的,我只是很努力做了想做的事,即使我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是我很高兴。”她微笑,脸色苍白却眉目温和,“所以,够了,原谅自己吧,修……” 在她改造最后的米迦勒之圣光时,修兰一直在她旁边看着,站着坐着蹲着,即使生性不安分的他腻了也没有离去,一直看着她,一直问同一个问题:“真的能彻底歼灭罪之子吗?”一遍又一遍。 “真的。”她莞尔而答,一遍又一遍。 她想起了某个傍晚,他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的眼神,不曾动摇过分毫,清澈透亮恍若最纯真的婴孩,真挚诚恳一如最圣明的贤人,勇敢坚毅仿佛最荣光的战士。敏捷地翻身一跃,他以生命为武器豪迈笑看雪地里黑压压一片的气势。夕阳如血。 她从此坚定了自己。 同时种下一颗日后把埋葬夙愿的坟墓炸成四分五裂的炸弹,引信点燃的时候从未如此火药味呛人。术文咏唱,他最后的愿望覆水难收,难以置信的绿眸交织着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悲伤。他说:“我要你活着,莉雅。” ——“轰隆——”雷鸣一样的巨响过后,车轮隆隆前转,发狂的马儿红了眼不要命地就往前冲,她在上面颠簸着却再也没有能力扯住缰绳了。 实现了诞生后第一个愿望的米迦勒圣器像流星一样炸开消失在远方,茫茫暗夜的荒野里星星都害怕得躲了起来,聚拢而来的是罪之子。从远方,如同失控的信徒,每一步都踏上王者征途一样,积雪松动了,土地鸣叫了,惊飞的夜行鸟儿逃向天空。罪之子们从未有过如此整齐的队列和声音,俨然忠心耿耿的士兵。他们用术文高呼,用词生僻他却听懂了——“吾王”和“阁下”。 痛苦与悲伤剧烈演化,错乱得如乱缚的锁链和乱刃之下触目惊心的锐利伤口。只是锁链无情,伤口不曾淌血,那双曾经夕阳下虏获了她的绿眸因信仰的坍塌,死了。然后决裂重生,每走一步都踏在了尖刀之上。 爱极生恨其实只在一刹那间。 她了解的,从前的他和现在的他,都是他。 “你不能死。”修兰说,跟那个时候一样的眼神,手足无措的,无可奈何的,隐忍了愤怒的,发自内心疼惜的,千年不变的。 可是够了。不变了千年已经够了,即使作为自我惩罚和代价偿还也够了。 莉雅慢慢地眨眼,慢慢地说:“我是米迦勒圣器的创造者,米迦勒圣器创造出来的初衷就是为了‘歼灭罪之子’。如果我死了,带着‘歼灭罪之子’一起死去,带着你厌恶的你曾经的生命意义一起死去。不是很好吗?” 银色的尖锐从背后刺出,而两件米迦勒之翼的防护仍集中在米迦勒之剑仍留触感的手上。修兰低下头,看到了插在自己心脏的金色和红色的剑:“‘迪卢木多的蔷薇’……” “‘只能用一次的黄蔷薇,作为红蔷薇也是足够资格的’……”莉雅的右手腕上只剩下一根细细的银链,“修,赎罪的永生结束了。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修兰无奈地微笑,拥住怀里的人儿,轻轻在莉雅额头印下一个吻。绿眸温柔,如初,如千年里默默的呵护和守候。“或许我一直在等这一剑也说不定。莉雅,咏唱好吗?你的声音很好听。” 她抿唇,作为夸奖的谢礼。她不多笑,这也算是笑了吧。那天他在德里忒诺尔家图书馆一样规模的藏书室里被她的咏唱所吸引,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面对少年脱口而出的“你的声音很好听”,她就是这样的神情。 其实谁都没有变。 术文咏唱而起,音律动听,起伏如同灵魂的呼吸。 “世言,暴怒,戒之在怒,黑烟罚之。我不依此鲁莽定罪。我倾听你曾经的愿望,我了解你身受的苦难。你所赎罪的世间从未对你真心相待,你所坚持的夙愿从未被人诚意相纳。我哀悼你身受的苦难,我亲吻你曾经的愿望。我愿凭心真诚祷告。我言,安息吧……” 凹凸不平的黄土地上只剩下一个身影,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千年来被时间遗漏的角落里也只剩下一个身影了,曾经相对相峙却天涯海角地相依相靠的人已经不在。 终于,还归最初。 …… 莉雅低头看着穿透了腹部的红色十字剑,白衣洇开的红色痛觉连一呼一吸的轻微动作都已强烈刺激斥止了。她见过并且亲手制造出来过无数这样的情境,大脑被利器洞穿,躯体被活活解肢,双眼被挖出所以没有看到自己敞开的滚烫胸膛里内脏的抽搐,以及那个时候,里奥修长的颈脖被食人花的利齿撕裂,雨中仿佛能听到骨头的碎裂声和灰色视野里硕大的妖美血之花,当轮到自己的时候她以为会很痛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扭曲了脸,可怖地咒骂和哭泣。然而没有。没有所谓指向生死之门的尖矛那样攫住了身体的恐惧和痛苦,甚至连被修兰囚禁时此次不知疲惫的皮开肉绽都及不上。 她倏然抽出了米迦勒之剑。剑锋撕磨血肉,米迦勒之剑落入土中时,鲜红如若初时不怀好意的人递来的可乐,不知情的她一拉开便喷涌而出,伤口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场面很壮烈,可是痛觉不深。 不知痛觉的原因是,她以一双罪孽的手玷污了象征了无上光明的天使米迦勒的剑。所谓永生的赎罪,和永远的记忆…… 米迦勒圣器在修改自身规则时候,订了这么一条,罪之源一旦碰触米迦勒圣器,就会轮回地在脑里回放过去最痛苦最悲伤的回忆,以此警戒罪之源——这是你的罪孽。 她的罪孽呢?在她脑里张开了血盆大口,瞪着红色的圆眼看着她的是什么?在完成米迦勒圣器的时候是她漫长一生里最幸福最开心的时候,最痛苦最悲伤的时候呢,则是她的米迦勒圣器最终毁了修兰的愿望和她的希望,毁了修兰和她的时候。 呐,你可以想象,即使你伤痕累累也仍怀抱希望,踏破荆棘才终于爬上崖顶,却发现上面一无所有,你只能纵身一跃粉身碎骨,来祭奠曾经因为希望而美丽却悲哀的你,这样的绝望吗? …… 脚一软,她瘫倒在了地上,指甲紧紧扣住了黄土,关节发白,瑟瑟发抖若寒风里的孤儿。其实她早就已经是孤儿了,世界的孤儿,最后的亲人在刚才由她手刃。 还差一点点就能结束了…… 狄空,在哪里?…… …… * * * * * “莉雅!” 狄空扶着瘦小的身躯。旁边掉落着血迹将干未干的十字剑,莉雅的腹部应该有过伤口,但现在已经愈合。她脸色惨白,一直瑟缩着,像一只受伤的猫,白色的衣裤染上了红的血和黄的土,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狼狈的莉雅。 “狄……空……”莉雅没有睁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她只是轻轻地唤他的名,语气一如既往的的淡静,如果不是脸上可见血迹和污迹,她看上去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米迦勒圣器齐了吗?” “嗯。”他不觉拥紧了她。 “全部取出来吧。米迦勒钥匙也一起。” 一对蓝宝石是米迦勒之眸,一颗红宝石是米迦勒之心脏,一条金丝带是米迦勒之发,一座小巧精致的秤是米迦勒之秤,六根白色羽毛是米迦勒之翼,一把染了血迹的红色十字剑是米迦勒之剑,一本厚厚的无字书是米迦勒之圣光,全部都平放在了黄土地上。风不大,但卷起的黄色泥尘仿佛历史的泥沙,终将把十二件米迦勒圣器埋没。 最后是本代的米迦勒之血,狄空,手握与人同高的红色十字杖,米迦勒钥匙。 莉雅坐在狄空脚边,牵向狄空的手,手与手相接触的一瞬,狄空的脑海一下子像不再属于自己,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模糊情绪,黑暗呐喊恐惧哭泣痛苦悲伤,无孔不入,筋骨血脉因此冰冷,四肢百骸因此颤抖。 “抱歉。”她马上松开了手,低下头。 良久,她才抬起头来,灰眸淡静,泪痕鲜亮如伤。她的手再次伸向狄空时,他却下意识缩了一下。 “你害怕吗?刚才那些。”她说,淡淡的,“忘记那些吧。都过去了的记忆,也不属于你。” 他不作任何解释,低下头来看她,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她的灵魂里,伸手握起了她冰冷的手。 “做最后的咏唱吧,狄空。”她说,微笑如亲吻一般美好。 西天大红,像是厮杀战场的遗迹。天空道道淤积的阴云恍若伤疤,触目惊心。然而千年漫漫等待与追索,又怎能毫发无损,洁身自好?只待最后一刹那的夕阳满天,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即便伤痕累累,最后的咏唱已是女神的歌谣。 “我以祈祷者之名咏唱千年之章。 “不为审判不为定罪,不追究过往迷失,亦不参考加身荣光, “只为重新打开道路。 “若你仍怀抱本愿,请反刍创造者的意志;若你已失去灵魂,请瞻仰米迦勒的光芒。 “允许我以末代米迦勒之血的名义,实践初代米迦勒之血的本愿。 “你的创造者,德维丝莉·德里忒诺尔, “请与她同在,忘却痛苦,忘却悲伤,忘却过失, “化为风,化为火,化为水,化为土, “化为世界的光。 “我以祈祷者之名咏唱千年之章。” …… * * * * * “你找到自己的愿望了吗?” “没有。但已经不重要了。”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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