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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天花板是白的，柜子是白的，床单是白的，窗帘是白的，什么都是白的。窗外蓝天白云。难道说……没有“难道说”，他肯定是到了医院！

狄空从床上坐起来，按了护士铃。他忽然发现，按照剧情发展，本应该痛不欲生的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反倒像是睡了一个大懒觉，起来浑身使不出劲的欠扁状态。他摸摸自己的肚子，上面没有纱布，没有洞，滑溜溜的什么都没有。他本来还想抱怨一句“很痛”之类的。先前他也试过一脚把人家踢飞到墙壁上凹下去一个坑，一根钢筋插人家身体里，原来还真的是很痛的。可是到了他身上，睡一觉就什么都没了，连疤都不留一个。

病房外面传来焦急的脚步声，大片焦急的脚步声。白衣的护士们像超市一折采购的大妈一样匆忙赶进了病房来，欣喜的脸却在见到狄空的一刹那阴沉了——如果狄空没看错的话，真的是晴转阴。好像他是瘟神，而现在瘟神醒了。

领头的护士先回过神来，上前询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啊。我怎么了？”

“你虽然只受了些皮肉伤，但已经睡了三天了。”

“三天？！”怪不得伤全好了，是图书馆的人吧？算他们有良心。“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来过？金色头发灰色眼睛的，不高，很瘦，很漂亮的外国人。”

护士们面面相觑，然后摇头：“没有，你同学倒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来过。”她们也几乎在这儿守了三天，寸步不离，衣不解带，什么经过的人没看到？

“谢谢。”

莉雅没来过。三天以来没来过。那她到哪里去了？难不成，真遇上了什么麻烦？话说，还有什么麻烦能麻烦得了莉雅大魔王？

等到护士们全都出去了之后，狄空开始一遍一遍地打莉雅的电话，可恶的服务提示音心情特别好地告诉他“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可他心情不好！再想继续打，手机却没电了。

“医生，我要出院。”狄空换下了病号服去找医生，竟看到了一个外国人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最近洛城真的出现了特别多外国人。

白人医生看到狄空就笑了：“你要出院？”中文说得音调不分，带了浓重的鼻音，让听惯了图书馆里随便哪种皮肤都是一口流利中文的狄空不习惯了。

“反正我也没事了。”他只是有点想着怎么给医药费。他现在身上大概也就十块钱买早餐而已。住院三天，没有治疗费也得有床号费吧？延续莉雅的恶劣做法，用术？……

——指环呢？！

狄空惊骇地抬起手，发现左手大拇指上空空如也！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旁边护士值班室，一把抓住了方才带领了一群年轻护士闯入他病房的领头护士：“我被送来的时候，手上有没有指环？！”

“指环？没有啊……”

——没有！那是在哪里了？不光米迦勒之圣光，就连两件米迦勒之翼都封印在那里！

狄空松开手往外跑。

“等等，你去哪儿？不等你哥哥回来吗？”

狄渊？怪不得一群护士喜不自胜地冲进来，看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却一瞬间就冷了脸。“告诉他我出院了，回家！”

但他哪里是回家？一坐上出租车就风驰电掣往皇世夜总会跑。司机大叔还好心提醒他别靠近那么危险的建筑。可就是这位好心的司机大叔却撞上了三好学生第一次干坏事——催眠了人家不付车费！

皇世夜总会那栋大楼从外面看上去还是没有什么的，光鲜靓丽。门口拉了黄线，站了巡警，摆明了“不许入内”的一张铁青的脸。狄空从背后绕到了那天卓姬切开了墙壁进去的地方，故技重施，轻轻松松进了厨房。

黑暗笼住他的时候，他蓦然心惊——为什么没有了米迦勒之圣光他还能使用术？

但来不及多想，他匆忙跑到了三楼楼梯口，跳进了那个空旷的空间里。现在还是白天，但这里没有窗，也就没有光。狄空一挥手，在墙上亮起了一圈的小光球，整个氛围就跟那晚一模一样了。血迹还在，废墟还在，每一次炸裂每一次粉碎的痕迹也都还在。

两件翼藏在了圣光里，圣光又以指环的形式存在，一切张扬的力量都刻意藏了起来，他根本没有办法凭感觉找到指环。就在他打算把脚下的碎块砾石全部升浮到空中去，把每一个有可能的罅隙都仔细检查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狄空？你在这儿干什么？”

“黑人。”狄空冲上去，紧拽着黑人的粗壮胳膊，“有没有在这里见到一枚指环？”

“指环，你是指米迦勒之圣光？”

“对。”

“没有。出事的那晚因为找阿斯蒙蒂斯的米迦勒圣器，马上就把这里翻了个遍，别说米迦勒圣器了，连普通术器都不见一件。圣光不见了？”

狄空没有回答，马上松开了黑人又往外跑。

下一站是学校。洛城高中恰好是课间，也给他带来不少方便。

“天略，莉雅有没有来过学校？”狄空一冲进教室就拽着文天略的衣襟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那架势就像是惹是生非的挑衅。

“松手松手！你力气什么时候那么大？”文天略得以喘一口气才说，“你刚问什么？”

“莉雅，我不在的时候，她有没有来过学校？”

“莉雅？谁呀？”

晴天霹雳就是这种感觉，五雷轰顶就是这样的感觉，天昏地暗就是这样的感觉。狄空忍住胸中翻滚着将要吞噬他的莫名情感：“天略，你问我莉雅是谁？”

“莉雅？我不认识这个人啊。”文天略一头雾水，“你是不是惊吓过度，遇鬼了？”

周围的同学窃窃私语，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被狄空听到了耳朵里。

“他们在说谁？”

“莉……雅，好像是这样的发音。”

“谁呀，那是？”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每吸入一口都比前一次要用更大的力气。狄空一点一点地转过头对上了全班同学的目光，脖子转动的时候他甚至听得到僵硬的骨头“咯咯”的声音：“你们，全都不知道莉雅是谁？那黎雅呢？黎明的黎，优雅的雅。”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来回答狄空的天马行空。

“卓姬呢？”狄空又问。

韦诗诗回答：“跟你一样，她请假了。”

“修兰呢？”

“也请假了。”

只有莉雅，谁都不知道她是谁，明明她那张靠窗独坐的桌子还在。

……

狄空仿佛失了魂魄一样走在校园里。偶遇宋品儒，他问：“你认识莉雅吗？”

宋品儒高深莫测地扶了扶眼镜，得出的结论是狄空神经错乱。

狄空随意一偏过头，看到了上一次月考的光荣榜。第二次月考莉雅说她又抄了一次，抄的人跟前一次一样。于是跌跌撞撞，她居然也还能在光荣榜上站了一个角……

——“黎雅”。名字还在！

狄空一沉吟，他跑到了学校图书馆。

“奈姨。”

“狄空，你身体还好吗？”四之宫冷奈一如既往笑容温和。

“能不能问个事？”

“你说。”

“虚无之源和虚无之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呢？既然叫‘虚无’，跟别的罪之源和罪之子独立了开来。”

“这个啊……独立开来的确是有原因的。”虽然对不穿校服就跑学校来的狄空有疑问，但四之宫冷奈也没问什么，只回答了狄空的问题，“一来是因为罪之子社会的秩序。虚无之源撒旦能统领七名罪之源和所有虚无之子，但并不能伤害罪之源的性命。与此同时，虚无之子与别的罪之源罪之子没有直接秩序上的关系，要联盟联盟，要打架打架。这就划分了他们的不同；二来，叫‘虚无’，是因为在曾经的实验里，虚无之子一旦离开某个普通人类的社会团体，并且没有刻意留住自己在那里的痕迹，虚无之子就会被他们遗忘。所以叫‘虚无’。按昴塞学派的说法，撒旦应该也是这样的。”

“昴塞学说只是异端学说，不足为信。”许西亚冷冷地说。

狄空礼貌地道谢：“那谢谢了。还有，请问有见到过莉雅吗？”

四之宫冷奈和许西亚爱莫能助地摇头。

这就解释得通了，为什么班里的人全部都忘了莉雅，奈姨和许老师却又还记得莉雅。卓姬说，莉雅是撒旦。如果没有刻意留住存在的痕迹，就会被遗忘，撒旦也是寂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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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小姐，这个病房的病人呢？”梁小艾特地从家里跑来，却发现狄空的床空了。

“刚才出院了。”

“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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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空一回到家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等他的狄渊。

“你手机关机了？”狄渊的脸前所未有地严肃。

“没电了。”狄空也自知这次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回家的途中，大街小巷的议论让他把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他乖乖坐在了狄渊对面。

媒体报道，皇世夜总会崩塌的时候，除了楼顶被少女奋起反击打伤的一群男子之外，受伤的还有当时在里面玩耍的一名高中生少年，同行的一名少女没有受伤，只惊吓过度晕了过去。闻讯而来的少年少女的朋友，即第二名少女也因现场的状况复杂，不慎跌倒受伤。三名高中生的身份均不对外公布，但已经告知校方和家属。

而那名倒霉的少年，不用想就是狄空了。第一名少女绝对是梁小艾，另一个肯定是卓姬——这种报道方法对卓姬的请假有得交代、又不损害她名誉。果然有个呼风唤雨的哥哥在图书馆真是好事。哪像他家的？明明担心他，还特地弄了个外国老医生回来看他，现在还得兴师问罪。

“你跑那里去干嘛？”

“好玩。”

“不知道很危险吗？”

“狄渊你能未卜先知吗？我怎么知道它会塌？”

“狄空，你看着我的眼睛。”狄渊凝视着狄空的眼，商场上阅人无数的目光此时像锐利的箭，穿过狄空的眼睛，穿过狄空的神经，穿入狄空的大脑，只消一刹那就能摸清对方有多少筹码，“你是不是卷进什么危险的事情里了？”

“没有。”

客厅里一瞬间安静了。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细微的声音才是安静的氛围里唯一的主角，不慌不忙，因为它不看戏不入戏，自然不受情绪干扰。

狄渊站了起来，转身回房：“既然没事了，那就明天开始上学吧。”

狄空僵直着脖子不动，直到听到了房门关紧的声音，他才送下来一口气——过关！狄渊的眼睛厉害，莉雅的眼睛同样厉害。平时见得多了，等到真正的考验来临不需要临阵磨枪，都能虚虚实实，低空掠过也就好了。

然后狄空背靠着沙发，全身都软了下来，像不再有支撑了一样，脑里又再回复找不着线头的状态。

圣光是被莉雅拿走了吗？

圣光在哪里？莉雅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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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边那个空位是谁的？”狄空指向原先莉雅坐的座位。

文天略盯着那里看了很久，总觉得将要灵光一闪，闪出什么惊天秘籍，等了很久就是不闪：“不知道。可能是附近谁多搬了张桌子到那里放东西吧。你是怎么了？昨天就抓着我问那个谁，今天又指着空桌子问。你……真的看到我们班里有那个人啊？”

“你说呢？”狄空的回答模棱两可。

“闹鬼啊……欸？怎么两个饭盒？”

狄空看着袋子里的保温盒，一个蓝色的，空了；一个白色的，还装得满满的。白色的饭盒原本是给莉雅用的。

——他真的疯了！

原来潜移默化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东西，一件事，一个人，接受总比从脑子里摒除容易得多。

“走了。明天见！”

“拜。”狄空坐着发呆。

余光里，他看到窗户外大群大群灰色的鸟扑腾着向上，拥抱天空，翅膀每一次有力拍击激起的空气浪潮仿佛都清新扑鼻，好像飞上天空的除了鸟，还有自己的灵魂；然而仔细一看，那不过是教室花坛里的高大芒草，灰色的穗在风里来来回回摇曳不止，动荡不停。

再次看到这样的错觉了。死性不改。

“狄空，小艾，到你们了。”卓姬从教师办公室回来了，“要熬过来啊。”

出事之后，修兰没有再出现过。卓姬和小艾则是今天才来上学。小艾没什么，反正由头到尾都是睡着的，倒是医生给出的解释是惊吓过度，选择性失忆。至于卓姬……

卓姬回到了座位上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动作利索不拖沓，脸色比起平时稍显苍白，别的也没什么。其实他不知道到底当时顶楼上的“企图轮奸的男子”是否属实，因为除了一开始到顶楼的世君杜安和俊熙三个人，没有人知道真相。

“狄空，梁小艾，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班主任两根手指夹着香烟，正在吞云吐雾。

梁小艾又在不自觉地用手在鼻子前扇风，躲避不习惯的烟味，意识到之后依然马上不好意思地把手放了下来，神情忐忑。这大概就是梁小艾吧，率真的，却又还得顾及他人感受的细腻善良。

有些东西或许真的是灵魂本真，死性不改了就是死性不改了。他那大片惊飞着拥抱天空的灰色鸟群也一样。那别的呢？他到底算是被莉雅彻头彻尾浸染了，改变了，还是说他仍是几个月前的狄空？

前些日子里，这时候的他该是被莉雅督促着练习术式，因为他不能拖莉雅后腿，他还得帮莉雅找米迦勒圣器。可是莉雅不在了，他还做这些做什么？他还不是回到几个月前的状态里去了吗？

真的死性不改啊。

狄空独自离开学校的时候，看到了世君靠着车门等放学的卓姬。卓姬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淡淡地，不高兴也不伤心，不疾不徐地走向世君。人前张扬跋扈的卓姬在世君面前显得安静了许多。

韦诗诗拿着一叠什么追上来给卓姬，顺便笑吟吟地向世君点点头，礼貌而淑女地打了声招呼。世君回了一句话，神情温和，隐隐约约听着像是，为什么没有到家里做客之类的。韦诗诗不好意思地笑。

你来我回的客套，班主任的唠叨，没完没了的卷子，又回到了这样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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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西北别墅区。

皇甫珊开始一件一件收拾里奥的东西。里奥的钢琴小提琴，里奥的谱子，里奥的节拍器和CD，里奥的画布画架画笔，里奥的针线剪刀服装设计图，里奥的衣服毛巾杯子书籍电脑……满屋子都是里奥的气息。

看着看着，她总有种人还活着的感觉。等到夜里睡着了，他就会心疼自己了，回来了，为自己盖个被子，亲吻自己的脸，坐在床边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睡颜。

皇甫珊双眼湿润了，唇角却洋溢着笑容。

她对自己的情绪稍作整理，走进了她从来不作干扰的里奥的书房，拉开抽屉收拾东西，却讶异地看到一个信封上写了“To 珊”。颤抖着手拿起来后，看到下面的一个大牛皮纸袋，写着“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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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计算器呢？……你的借我一下。”

“好。……计算器呢？阿杰，我的计算器在不在你那儿？”

“没。”

“我的计算器也不见了！”

“体育课之前还用着呢。诗诗，你也看看你的计算器在不在？”

“在桌上啊。”韦诗诗继续埋头做作业。

“上节体育课谁留在这儿的？”

“诗诗，刚才体育课你有没有离开过教室？”

“没有啊……”韦诗诗看着周围同学怀疑的目光，一下子站了起来，“总不是我吧？不然你自己搜！”她走出了座位。

有女生上前，蹲着看向她的抽屉，伸手进去一个一个掏出了里面的计算器。每掏出一个，韦诗诗的脸就白了一分：“为什么？……”

“那这些是什么？”搜找的女生从里面找到了自己做过记号的计算器。

“真的不是我！”

……

狄空看了一眼走过的卓姬。

“你认为是我？”卓姬微微蹙眉，“有感觉到痕迹吗？”

“没有。”

卓姬耸耸肩笑笑，然后把一个文件夹放在了狄空的桌上：“喏，莉雅身份的证据。”

卓姬出了教室门，在某个无人的角落一翻身上了教学楼楼顶。

“你至于做那么绝吗？”阴影里，修兰朝她笑，“世君不过朝她笑了一笑。那韦诗诗也可怜了点。”

“我也有点后悔。可是都做了。”卓姬也笑，一如既往的张扬自信，“不过，力量真的不一样了，狄空没有发现我的术。”

“别沾沾自喜，狄空而已。”

“我这样到底算是什么？不是俘虏，也不是罪之子。”

“没什么好惊讶的。术，说白了，其实就是人类的欲望。你弄懂了，也就能得到力量。不单是你，狄空短短几个月进步那么快，还不都是莉雅整天给他灌输的。”

“对了，莉雅呢？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绿眸闪过残酷的笑意：“灭了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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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雅小姐……”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莉雅接过了女仆手里的梳子，仔细地梳头。

女仆看着镜子里莉雅淡静的脸，浅浅地笑着：“莉雅小姐，十五年不见，您变了很多呢。”莫斯科出事之前，她曾照顾莉雅的饮食起居十多年。那时的莉雅别说梳头，就连吃饭有时候都是萨麦尔大人亲自喂的。

“是吗？”莉雅淡淡然，没有太深的感情。她记得，千年如一日的漫长生活，那时候的她拥有令人恐惧的力量，却抛却了记忆，抛却了意识，抛却了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虚无之源撒旦，现在的她只是莉雅罢了。

“是啊。萨麦尔大人怕您不习惯别人的服侍，特地叫人把我们找回来……不过当年服侍您的就只剩下三个人了……”十五年前，图书馆的术士出现，惊扰了莉雅小姐。莉雅小姐逃出了城堡，从此没有再回来过。萨麦尔大人一怒之下把城堡连带附近一整片森林都烧了。能从暴怒之源的烈火中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女仆泫然欲泣。

莉雅没有说什么。她也没有资格说什么客套的安慰话。十五年前的罪魁祸首是她，她认了，她也不后悔。她还庆幸当年图书馆的惊扰，她才隐隐约约从千年迷梦里醒来。如今的她所拥有的所谓虚无之源的力量，不过是罪之子社会的基本秩序，千里传音叫叫哪个罪之子罪之源，他们就得到跟前来，顶多说说话捶捶背而已，再没有别的了。

她宁愿不要撒旦的力量，她也必须是她自己！

不然，这根细细的链子又哪里困得住她了？那链子对罪之子罪之源都是无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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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空，活动的流程你怎么看？”程娜摘下了眼镜，揉揉酸涩了的眼睛，问。

狄空却像没有听到一样，仍然呆愣地坐着发呆。

“他怎么了？”程娜只能问宋品儒。

宋品儒推推眼镜，还是用高深莫测的目光看着狄空，神情肃穆认真，良久才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前一段时间，狄空的改变令所有人都惊异。待在学生会的时间少了，工作效率和质量却高了，虽然偶尔还会是那张呆脸，可是聚精会神起来，在会议上提出的建议、讨论问题时的头头是道都让人觉得他神采飞扬、英俊潇洒……好吧，他不走耽美路线，还是删去“英俊潇洒”。

程娜无奈地摇头。她只能把征求意见的目光看向别的成员。可是这“别的成员”，超过一半都在埋头做作业。她不忍心提出异议，她也是学生，什么都明白，但她同时也是学生会会长。程娜站了起来：“大家放下手里的作业，听我说……”

“请问，狄空在吗？”门口，梁小艾敲着门。

程娜冲着狄空点头。狄空终于获得解放，走出门去。

放学后的校园在夕阳里裹上一层甜蜜的橘色糖衣，球场上的身影不知疲惫地跳跃，永远青春美丽。而时间已经有点晚了，校道上不再有骑着自行车却像开机车一样横冲直撞赶往家里电脑的男生，也没有了考砸数学阴霾着脸、抱了一大叠数学资料恶补的女生。梁小艾和狄空就这样并肩走在校道上。

走了很久，从学生会办公室所在的最外面的办公楼，一直走到最里面的教学楼背后的校道上，梁小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前面走着，而狄空在后面跟着。

他还是跟着，虽然跟着的人不同了。

教学楼背后的校道一路种满了小叶榕，气根一撮撮耷拉着，与树干分不清谁是谁。那是学校图短期利益，小叶榕好生养。可小叶榕也是出了名的惹虫子。一到季节，走到下面过的女生中彩了，就会惊叫一声哭着跑掉。只是这年夏天，不再出现过这种让过路男生津津乐道的事情。

那可是他费了一个晚上才想到办法来处理的，莉雅留的功课。

现在再也不用做这种事情了……

“狄空，我们分手吧。”梁小艾终于停了下来，一转过身说的就是这句话。

真是苦情剧的开头！狄空有点无法招架，只能弱弱地应一声：“哦……”可是一般男主角应该冲上去紧紧抱住女主角，皱巴着一张核桃脸，必要时涕泪横流，声音大得像对问苍天一样问，为什么？！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提出要做你女朋友吗？”

“英雄救美？”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是英雄救美。我刚醒来那会儿，就看到有人在医务室出出入入，拿药端水，有条不紊的。后来看清楚了那张脸，发现是平时老是呆着呆着的你，忽然间就觉得，狄空其实很帅嘛……”

狄空听得有点不好意思。

梁小艾笑着说：“……后来我想多看看，我想看看，到底狄空认真起来能认真到什么地步。所以就提出以身相许啦！”梁小艾像讲小说一样，“而且，女生嘛，总是希望有一个很特别的人，为了自己而改变……你别笑呀！”轮到梁小艾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那你要不要继续听？！”

“你说你说……”狄空忍着笑。

“然后，我看到了。”梁小艾继续说，可是脸色却沉了下来，像在说很沉重很遥远的事情，“那时我醒过来了。卓姬不知道，她后来被莉雅发现了，然后就离开了；莉雅也不知道我醒了，又出去了天台外面。我坐的地方靠近你那边，有个窗……”

“小艾……”狄空敛了笑容，褐色的眸子没有刻意流露出威慑的目光，只是变得冷静，像随时都能俯冲而下衔住食物的猎鹰，随时都能马上对状况作出反应，把局面控制在自己手里。

“对，那天你就是那样的神情。你用不可思议的能力在天空上飞，空中也能如履平地。你的动作快到我看不见，最后你烧了一团火，就把敌人消灭了。那是我在仁城大酒店顶楼楼梯间里看到的你。”小艾笑笑，说，“其实那时候我跟着莉雅上去，被她发现了的。她不知道对我做了什么，我睡过去了。只是后来又醒过来了。顺便还听到了莉雅在外面和一个叫朵琳的女孩说话……”

朵琳？……朵琳·昴塞吗？不会吧？

“……但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我不敢说，直到回到学校来之后，发现班里的人全都忘记莉雅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我觉得你必须记得。”梁小艾走回到狄空跟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确改变了，但我不是你那个特别的人，莉雅才是。所以，谁都能忘记莉雅，就是你不可以……”

“我没有忘记莉雅，是她自己走掉了。”

“所以这些天来你才那么心不在焉的，比莉雅来之前更加心不在焉。”梁小艾一针见血。

“她走了，所以我回到先前的生活而已……”

“不一样的！”梁小艾很生气，气狄空的当局者迷，“经历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已经不一样了！不然，我为什么明知道可能当不成外科医生，也还那么拼了命呀？因为做过了的事就是做过了，即使最后失败了，我也不会后悔！”

原来还知道自己不是当外科医生的料子的。“我没有否认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只是当初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要我做的，现在她走了，我也就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我和你的状况不一样，小艾。”狄空微笑，揉揉梁小艾的头发。

“别把我当小孩子哄！你以前没有这样成熟的动作的，你还能说你跟以前一样吗？”

狄空的手一僵。

梁小艾仍然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盯得他心慌。那是梁小艾式的率真，跟莉雅的坦然不一样。莉雅是温开水，可以让他慢慢适应，不适应还可以推开不喝，不到重要关头莉雅从不强求。但梁小艾是苦凉茶，这种时候不管你爱喝不爱喝，捏了你的鼻子就得往下灌，她说这是有用的你就得喝下去，不能逃避。

“那你到底是要我怎么办？”狄空只能败下阵来。

梁小艾笑了，笑得没心没肺：“去做点什么事。”

“能做什么事？”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那我可以……”

“就是不能发呆！”梁小艾堵住了他的话。

“可我真的……”

“你没事干的话，先去找莉雅。这就是你第一件事！”

狄空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小脸，无可奈何地笑：“输给你了。”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梁小艾打开小挎包，拉开里衬上的拉链，手指探入内袋翻找。

“你至于收那么严实吗……”收那么严实是对的！梁小艾取出来的，竟然是他找得发狂都找不到的米迦勒之圣光的指环！

“我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房间就我们两个人。你身上有一个大大的伤口，不停地流血，上面还有个光圈。于是我想，找莉雅应该能救你，又怕莉雅不相信，就摘了你的指环。可还没跑出房门就被抓住了，然后又睡着了。第二次醒过来是在医院，医生说你没事了。你真不知道，你那时候吓死我了，那么多血……”梁小艾想起来就后怕。

“你知道去哪里找莉雅吗？”他笑她。

“好像不知道……啊！”

一个黑影掠来！狄空搂过梁小艾，一个转身躲过。

“指环呢？”梁小艾急了。一看，那个黑影停在了树下，是个男人，手里正拿着指环，像在验明正身。“狄空……”

她一看，一眨眼之前还在身边的狄空已经不见了，像瞬间移动一样到了男人的跟前，右脚高抬盯着男人的脖子，有力地把男人压在了树干上。他身体微侧，右脚笔直，动作行云流水，又泰山压顶般威慑着男人。

“给我。”

男人却一笑，竟把指环吞了进去！

褐眸一敛：“小艾，转过身去，捂住耳朵。”狄空背对着她，声音却坚定有力，不容违逆。

“哦！”梁小艾转过了身，捂住耳朵。

狄空跳起一踢！

“啊——”惨叫声过后，男人的头少了一半，血液喷出，脑浆粘稠，顺着剩下的半边脸滑下来，黏搭在身上，梦靥一样惊悚。男人却笑容不改！

果然是昴塞期……

男人趁机逃跑，还没跑几步背后又被狄空一踢，趴在了地上，再被翻过身来。汩汩的鲜血淌了一地，血肉模糊，碎肉依稀可见。不知被踢飞到了哪里去的眼球重生到一半，突突跳动，粘连着血管神经和肉，像死鱼眼一样瞪着他。

“真幸运，我是理科生。班主任是生物老师。”狄空面无表情地调侃，手精确地按在了男人的胃上，五指一插……

“啊——”

一声声的惨叫声不是捂着耳朵就能挡在外面的，梁小艾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但很快，狄空就走到了她跟前，浑身像落汤鸡一样湿漉漉的：“完了。”他扬扬左手，拇指上带着银质扳指。

梁小艾转过身看。校道上也是湿漉漉的，但什么人都没有。一切都干净了。空气中有淡淡的腥味。

“你要忘记刚才的事情吗？我可以……”

“才不要！你也是，莉雅也是，怎么老随便乱动别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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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没了米迦勒之圣光，狄空还能使用术呢？”卓姬问。

修兰远远看着两个人离开了那条校道，而一身血迹的男人被扔到了学校围墙后面，在地上抽搐着。鲜血染红了黑土。“圣光本来就是术式学习书。狄空一开始用的都是莉雅的力量，当然很顺手。到了一定阶段，就不再需要用莉雅的力量了。”

只是他都没想到这个“一定阶段”会来得那么快，他本以为莉雅被德里忒诺尔链困住之后，面对阿斯蒙蒂斯，狄空必死无疑。现在，就连间接将真相传达给狄空、试图阻碍狄空的办法也失效了，他先前费尽心思把真相展露给卓姬简直就是滑稽可笑的无用功。

狄空也好，柯非也好，米迦勒之血都是最合莉雅心思的不定因素。

“你不拿回圣光吗？”

“不行。这是约定，不能动米迦勒之血。而且我还不能打草惊蛇。”

“既然你是萨麦尔，那你的档案里那些什么意大利的、收养的……”

“假的。”修兰狡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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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里了。”卓姬说，“到这里来有意义吗？”

狄空不说话，看着面前的一栋老公寓。虽说是公寓，但时代的车轮不止，户主们都把这里闲置很久了。

占地面积不小，一楼的门面早已卖了出去，代代翻新，勉强还看得过去，成为一间杂货商铺。上面的几层则都是老了款式的紫黑色遮光玻璃窗户，素面的外墙粉刷早就发黄虫蛀。爬山虎伸着绿色的舌头舔舐墙壁，沧桑的绿蔓延到楼顶。

狄空绕过一楼商铺，从旁边的小巷进去。小巷阴凉阴暗，隔壁人家的污水淌在路上积聚陈年污垢。上楼的楼梯前关着已辨认不出颜色的木门，木门外的推拉铁栅门一块块地掉了漆生了锈，动一动都“哐当哐当”响。稍微用一下术，门就大敞了开来。

“这里真的能住人吗？”卓姬跟着狄空从阴森的楼梯上去。楼梯狭窄，阴冷的空气淡淡地发着霉，窒郁的空间与空气让人感到压力。

“十多年前能有这样的房子也算不错的了。”狄空故意曲解了卓姬的意思。

卓姬不认为莉雅会住在这个“不能住人”的地方。但他其实也只是猜猜，他不肯定莉雅来过这里。莉雅只是偶尔在他家留宿两晚，那别的时间她待在哪里？虚无之源也要睡觉的吧？而且莉雅心机也没有重到故意写个假信息在住址上面。她对洛城能有多了解？一不小心弄了个现正热炒的楼盘地址怎么办？所以他还是来碰碰运气。

莉雅的地址写了四楼，也就是最高层。

有客厅，几十年前的老藤椅两张，一张长形饭桌几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了。有厨房，也是一口锅一把铲子而已。油罐发了霉，盐盅回了潮，都是陈痕老迹。但有一点……

“没有灰尘。”狄空说。

卓姬看着天花板：“那里设了定时术阵，用来打扫的吧。”

旁边还有两间房间一个冲凉房。其中一间，老式木床上铺了被子，枕头旁边散落几根金发。旁边打开的大木箱里校裙、毛衣、文胸、袜子，什么都有，还有那件“千金小姐出门必备首选”的沙色长风衣。

卓姬很惊讶：“真的住在这里。”

“可是现在不在这里。”狄空淡淡地说。

“你就非得找出她来吗？”

“不然你说我还能干什么？”狄空坐在了莉雅的床上。褥子弹性很好，很柔软，是好料子。

“你一定得干点什么吗？”

“因为很无聊。”

卓姬瞪了狄空一眼：“我和你没有契合点。”

狄空不予置否地笑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眼前是一面新墙，往上只有一小块逼仄的天空。莉雅曾经站在过这里，想过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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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的雪原与红色圆月的夜晚，毡毛的披风和柔软的靴子，金色绣线的暗纹长衣本不该由女孩的她穿，那是在那个女性歧视的年代里，图书馆的女人男式变装的服饰，还有修兰落到她眼前筛过月影的金色长发和温暖了她身体的手，以及无边无际聚拢起来、如同接受阅兵和命令的罪之子，术文高呼的“吾王”和“阁下”。

绿眸死去的一刹那和暴怒重生的千年。

梦永远只会到这里，真实如放大镜上苍蝇的复眼，圆滚的诡秘光滑全对着自己，再往后就是苍蝇挣脱迫不及待扑向阴沟的晦暗了，莉雅记得的，只是永远在那之前就醒了。梦如同蛇一样难缠，绞死在胳膊上、脖子上，舌头冰冷舔舐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把绝望送至四肢百骸；而米迦勒圣器不过小意思而已，只一刀砍断脖子，疼痛也干脆利落，有则有无则无，悲痛过忏悔过也就敬而远之了。

梦的断点之后发生的事虽说还记得，却也像年代久远的黑白片一样变了声音，失了颜色。

在幽冷空旷的元老院会议厅里，十几双鹰爪一样的目光令人胆寒，元老们坐在长桌上。桌上银烛台烛火摇摇曳曳、跃动明灭，在唇枪舌战中如同不安的游魂，被滔滔不绝的言论和声嘶力竭的怒吼惊得瑟瑟发抖。末了，元老们把最终的结果呈给长桌一头神情肃穆的馆长，再与馆长一起把恶毒的长矛指向长桌另一头的她和修兰。

——永世驱逐

——今晚之事及其缘起封为绝密，泄露者死。

这就是结果，驱逐出术士世界，米迦勒圣器不被认同，封为绝密。

然而事实证明，因有被动摇的恐惧而作出的决定并不高明。第二天，馆长、当时参加了秘密会议的元老以及与这件事有关人等，全部成为了修兰真正加冕为暴怒之源萨麦尔的祭品。米迦勒圣器和罪之源诞生的事情终究纸包不住火了。这就是术士历史上开启了“米迦勒圣器时代”和“罪之源纪元”的“元老院血案”。

但那时的她没有太大感触，也无暇有太大感触。就像做梦一样，常常在那齐天呼唤的“吾王”和“阁下”之前便戛然而止，顶多也就听到了这两句，在麻木中没了下文，身体的伤悲积蓄到这里就已经是极限了。艺术作品也常常把悲剧推至巅峰，就任凭灵魂挂在万丈高处，绝望到连哭都没有泪水。

在那之后她就谁都不见了，修兰的崩溃她无暇应付，因为她自己都摇摇欲坠在世界的尽头。她不知道修兰当初怎么接受的了，接受了敌对变为高声拥戴自己的同盟，接受了自己一下转到了代表黑暗之渊的错乱，接受了曾经刻骨愤恨的罪之子，接受了曾经交付生命的图书馆对自己的驱逐和出卖，接受了曾经生命的信仰露出谎言的马脚，更多的是，接受了希望绽放成了绝望。

她从来就不曾接受过。

莉雅轻轻从床上跃下，赤脚踩在上了蜡的光滑木质地板上，并不冷。房间的窗户得不到月白恩赐，只能落寞寂立地承欢夜的颜色，绣迹华美的浅色窗帘冷漠地挡住大半窗户，守卫漏进的小缝夜色。

她无声打开门，悄然走在别墅走廊上。外面的地板换成了冰一样的大理石，纤尘不染，每走一步都冻得彻骨，把夜的幽怨伸进身体深处。仍是凌晨时分，仆人们都歇了，四周安静得恍若没有生命。

“莉雅小姐，这个时候了，您是有什么事吗？”童欣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毕恭毕敬地轻声问，在空旷的走廊里却显得格外清晰诡异。童欣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出现，仿佛遇见了事态的发展，或说是修兰遇见了事态的发展，安插她在某处蛰伏。

“你是人类呢。”莉雅的语气带了淡淡的感慨。

“我想，这对您而言并不是惊奇的事。”光线很暗，童欣隐隐似在微笑着。

“你喜欢这样？”

“您是指什么呢？”童欣从来是谨慎的人，每时每刻都对语言保持高度警惕。况且待在修兰身边，不谨慎是不行的，各种意义上都是。莉雅走上前去，童欣却不动神色后退了一步拉远了距离，随即鞠躬：“这个时候不适合出门，您还是休息吧。”

莉雅不说话，绕过了她就继续往前走。童欣跟上，不料被猛然转身的莉雅抓住了手腕。脑里，巨大而喧杂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童欣觉得自己是即将被狂风暴雨吞没的蝼蚁，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颤抖。一个天籁一般的声音如同神使的金光，与雪白羽毛、庄重钟声一同出现。

——沉沦于虚无，如何？

——放弃往生，放弃枷锁，放弃俗繁世事，沉沦于虚无，归属于我，如何？

童欣看着莉雅的目光滞住了，仿佛失神，也仿佛深思。

童欣没想到的是，被德里忒诺尔链缚住的莉雅，只凭不完全态的撒旦仅存的一点点虚无之源的能力仍能身手敏捷。这是修兰第一次传达给了她错误信息，才让她对莉雅松了警惕。她更未料到的是，被撒旦俘虏会是这样的感觉——没有感觉。

莉雅松开了手，神色淡然的看着略带惊讶的童欣，说：“难怪修选择了你。你的暴怒，连虚无都无立足之地。你根本就不是人类。”

童欣飞快收拾起了惊讶，礼貌疏冷地微笑：“原来修兰大人当初捡了我，是因为这个。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我没办法被别的罪恶俘虏呢。那您是要好好休息了吗？如果您想散步，修兰大人天亮了才会回来。您知道的，封在院子的术只有修兰大人才知道怎么解开。”

莉雅静静转身回房。她的右手腕上系了两条链子，一条吊着一个金色十字架，另一条是反复绕了几圈的枷锁。现在的她只剩两个力量。一是对罪之源的命令，但她不能命令修放她出去，这是约定；而在罪之子社会，语言的承诺是最高级的术。二是对人类的俘虏，然而这里唯一的人类无法被修兰以外的罪之源俘虏。她已经束手无策了。

除了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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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进来吗？”狄渊敲门。

狄空合上了手里的书放进抽屉，随手扯过旁边的一张试卷抓起笔；忽然又看到桌面另一头还有一本图书馆那边借来的书，赶紧又收了起来。这些都是昴塞学派有关虚无之源撒旦的研究——或许别人认为那是异端学说，但很不幸地，他被莉雅灌输了几个月的就是这些异端学说。

“进来。”

“干什么你？藏什么要那么久？”狄渊端了一壶新煮的咖啡进来，满屋都是咖啡的香味。

狄空不经意地抿唇苦笑。按莉雅的说法，这是饭焦掉的味道。狄空喝了一口狄渊引以为傲的咖啡：“藏不想你知道的东西呗。咖啡不错呀。就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怎么也不喜欢……”

狄渊拉了一把椅子就坐在了狄空旁边，狭长的眸微微眯起来，像偷腥的猫：“‘有人’，这个‘人’，是谁？”他还特地重读了“人”字。

“不知道。”

“哦？——”狄渊拉长了声音，一脸贼笑，真比老姑婆还八卦。

“你能别笑那么奸诈吗？也不知道那些个女的是不是都瞎了眼，你这熊样，居然能比早市老字号烤鸭都抢手。”就连医院的护士都争前恐后，就知道朝狄渊抛媚眼。怎么就没人瞧瞧一回到家里狄渊这副大叔样。

“‘老字号烤鸭’……”狄渊咬牙切齿，但转瞬又笑了，“别羡慕呀，再等个几年，就是你了。”狄渊意味深长地看着狄空，像在说狄空，也像在说自己，“到了那个时候，美女如云，现在的旧情人就只剩一张照片而已了。”

“我没她照片。”

“‘她’是谁呀？”

——被坑了！狄空真希望现在就一拳揍向狄渊那笑眯眯的脸。

看到狄空终于不得不承认却又还撑着的小样儿，狄渊才心满意足收起了嘲讽的笑意，喝了一口咖啡，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冰箱里的菜超过你一星期的分量，却又还没到你两星期的分量。还有，刚上学那两天，每天早上准备了两人份的午饭。那个人是谁？被甩掉了？”

“是被甩掉了怎么样？”

像是没有预料到狄空会那么坦诚承认，狄渊的脸僵住了。

狄空还是想一拳送向狄渊神情夸张的脸：“别那么紧张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这个‘甩掉’，真的只是单纯地甩掉我这个跟班而已。”

狄渊回过神来了，终于才对弟弟的问题稍显得重视了起来，认真了起来：“呃……所以，你很伤心？”

“我在找她。”

“如果找不到呢？”狄渊又用那红外线扫描仪一样连内脏都能看穿的眼看着狄空。

“不知道。”嘴上是这么说。

找不到的话，他会继续做她想做的事情。三件米迦勒圣器还在他手上，加上他自己一共四件。只要她还没有放弃，他总有一天会见到她。如果在他死之前，她真的不再出现了，那也没关系。他就当玩了一生网游，或者当做读了一本厚厚的书。不是有个特别让人掉鸡皮疙瘩的说法吗？女人是一本书。

而莉雅这本书，他连上面的文字都还看不懂呢。

至于卓姬说的，他可能会死……他没什么特别感觉。从一开始淌了这趟浑水，他就必须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死去。图书馆哪一个术士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少年情怀，轰轰烈烈地死了也无妨。

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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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雅双手反握着一把古朴的匕首，尖端反射着橘黄色的台灯灯光，抵着心脏处稍作停顿；蓦然下定了决定，匕首拉远了蓄势……手腕却被抓住了。

“很痛的。”修兰毫不费力就从莉雅紧抓的手里拿走了匕首，像家长哄着小孩拿走玩具一样，“你伤了哪里都会重新长出来，做了等于没做。”

莉雅没有回应修兰的话，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长发披散，宛若美丽的人偶，右手腕上细链的银色和十字架的金色、十字架上的红宝石折射出的光芒相互交错地斑斓。白色的丝质睡裙血迹斑斑，这里一道划痕，那里一处破洞；更加触目惊心的是一圈圈绕了细链的右手，一整只雪白手臂都布满了伤口，细长的，粗鲁地翻出了肉的，深入的……最新的一处是手肘处，仿佛刀工不娴熟者举着菜刀磨肉块一样切口糜烂，血肉模糊里已经看得到白森森的骨头和肌腱，血水一滴滴在了白色床单上，自虐怨女的泪一样。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伤口，也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录影带倒带一样愈合着。

修兰捧起她的右手肘，修长的手指轻轻压在了伤口上面。莉雅不由地轻声逸出一声呻吟。

“知道痛当初就别刺下去。”术阵张开在伤口上方，加速了伤口的愈合。寂静的房间里听得到轻微的“嗞嗞”的声音。莉雅咬着嘴唇，硬是一声不哼。

修兰不禁摇头，看着她的目光里有爱惜和怜悯：“你怎么对自己都那么狠？”屋里的各类尖锐器具其实早就被清空，就连餐刀菜刀剪刀指甲刀都是锁起来的。这把匕首就是唯一剩下的、当时忘了丢掉的一把匕首，随手就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也真不知道她是用了哪一块脑子思考才得出“他房间枕头下有匕首”的结论。他也没有在枕头底下放武器的习惯啊。那多危险？老不知道枕边人底细的他，没准睡着了被人用他枕头底下的武器一击毙命就滑稽了。“除非你回到撒旦的虚无状态，不然即使是你也弄不掉链子。”

“不要。”莉雅坚决。

“那最好。反正这个没收了。”修兰把匕首递给了女仆，再看回莉雅身上的伤口，幽绿的眸子深凝了。他到衣柜里重新取出一条睡裙，再坐回莉雅身边，“脱了。”

“色狼。”

修兰咬牙切齿：“你那要怎么样？”事到如今还叫他色狼？他要想实施色狼行为，用用脑子都不会挑莉雅那么别扭的现在！

莉雅手一指，指向旁边的女仆。

“然后你就可以拒绝治疗，还不允许她们去告状对吧？”就像到这里来第一天发生的餐刀自残事件一样，“莉雅，我知道伤口会自己好起来。可是好好处理一下恢复的速度会更快不是吗？”

“然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次。挺好的。你们出去。”莉雅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还指挥女仆们全都出去。

还有下一次？！修兰沉着脸盯着她：“莉雅……”

莉雅淡然地看着她，眼里没有挑衅，只是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执着。

“站起来。”修兰居然没有生气，只是细心地褪下了莉雅的睡裙，“你不用惹恼我。惹我生气的事，过去你做太多了。”十五年前逃掉是一次，一千多年前擅自决定作为米迦勒之血、作为祭品，要实现他“歼灭所有罪之子”的愿望也是一次。

昏黄的灯光在雪白的胴体上朦朦胧胧地披上轻纱，被睡裙遮挡了的伤口一一在修长有力的手指下渐渐复原。乳房下排排若隐若现的肋骨让修兰叹了一口：“你能多吃一点吗？”

“会的。”

“为了更好地逃跑对吧？”

“对。”

“我真后悔当初没要求你不能逃跑。”修兰伸手把裸裎的瘦小身躯拥入怀里，“你就非得毁了米迦勒圣器才甘心吗？”

莉雅的脸蒙在了修兰的衣襟里，说话的声音闷闷的：“这个问题我们谈过了，修。你就非得毁了图书馆才甘心吗？”

“图书馆很好吗？从前，图书馆荼毒了术士，要他们完成不可能完成的‘歼灭罪之子’的任务；现在，图书馆甚至荼毒了世界，要所有人都去找米迦勒圣器实现愿望，加速罪之子的诞生，颠倒世界的平衡。这很好吗？”修兰冷笑，“更可笑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被打为异类，使用米迦勒圣器能实现任何愿望，代价就是罪之源和虚无之子的诞生……”

“对不起。”

“你没错。”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本来只要她顺顺利利作为代价和祭品死去，一切都会在千年之前就落幕了。只是修兰居然向米迦勒圣器要求她不能死，所以她才以这样的形式“不死”，他也才要为这个愿望付出代价——她活着，她用撒旦永远的昴塞期来赎罪；他也活着，他要用余后的无数时光背负起莫大的暴怒。

“那又怎么样？即使我当初真的要歼灭所有罪之子，米迦勒圣器能做到吗？结果也还是扭曲的，有什么不同？”

莉雅没有再说话。她站到了床沿上，换了个搂抱的姿势。她搂住了他的脖子，脸贴着脸，像慈爱的母子，也像寒冬里无家可归、只能互相取暖的同伴。

修兰微笑，手轻抚丝绸一样光滑的背，上面的伤口已经好了。

莉雅蓦然松开了手：“色狼，出去。”她看都不再看他一眼了，套上了新的睡裙，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这跟农民起义是一样的，有了一个领头的，剩下的都跃跃欲试了。

“萨麦尔大人……”女仆匆匆忙忙闯进了修兰的房间，忽然才意识到没有敲门，又急急低下了头。

修兰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闪身掠向旁边莉雅的房间。他自认脚步已经不慢了，可他还是觉得心急火燎，不详的预感太强烈。

一进去，映入眼帘的，是那张三人大床被几大根粗绳绑住一个床腿吊起了一半！绳子中央跨在一个被推出了墙角的组合柜主柜子的柜顶上，主柜子上面本应有的一个顶柜被绳子另一端绑着吊起，里面塞了椅子床头柜和书。而莉雅正把绕了链子的右手放在那根床腿的下面，另一只手伸长了用餐刀去够绳子。虽说只是餐刀，可是水滴石穿，眼看着绳子就要断了！

这一天开始，组合柜被撤了。

第三天。

“萨麦尔大人……”

修兰看到的还是那万恶的绳子！

一端仍然绑了大大小小的床头柜椅子，叠放在阳台一边的大理石护栏上，摇摇欲坠，莉雅居然还用长棍子捅！因为她正站在阳台另一边的护栏外面，右手上绑了绳子另一端。顺利的话，那边一开始往下掉，这边她就往下跳，这样手就能扯断啦！

这一天开始，禁绳！

第四天……

第五天……

……

最后莉雅的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钉在了地上，完全破坏了洛可可风格的室内装潢美感，唯独浴室里无害的洗发精沐浴露牙膏牙刷、书桌上一些笔呀纸呀书呀逃过一劫。而莉雅，没有在修兰的陪同下，不能再迈出房门一步。

看着房间里呆坐着的莉雅，女仆们守在房门的术阵外。

“莉雅小姐比以前好动太多了。从前她可安静了，我就只看见过她和萨麦尔大人说过话。”

“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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