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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决路——Part4——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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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 11:55: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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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路——目录


Part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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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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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城大酒店。
“咚咚咚——”
“进来。”
“狄空先生,能不能麻烦您去看一看莉雅小姐……”
狄空缓缓转过头,毛巾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滑下来,目光涣散,毫无焦距,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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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仍在“哗啦哗啦”地下着雨,喧闹得人头痛不已。
狄空正想撑开伞走出天台,才发现手伸不出去,面前像堵了一堵无形的墙,术阵若隐若现,术文依稀可辨。其实没什么,也就是狄空天天见到的防护术阵而已,只是由莉雅写出来都变得复杂了,旁人只能急得直跳脚,狄空却能小菜一碟地解除了,撑伞走近灰蒙蒙的雨里。
负责善后工作的术士还算松了一口气。这次奇袭,图书馆败得毫无疑问。折了一员大将,剩下的都意志消沉,婚礼会场那边人心惶惶。好歹这里还有个能自己回房间洗了澡,再来劝别人的。
莉雅靠着栏杆,坐在天台边缘。鱼嘴型高跟鞋脱下来,放在了旁边。白色长裙湿透了,紧紧贴在了身上。披落的长发湿成一缕一缕,贴在了脖子上,身上,脸上。脸上的妆却仍然保留成最美丽的模样,那是皇甫珊的化妆品够高档。
“还好吗?”狄空走到她面前,问。
莉雅抬起头看他,脸上并没有悲痛欲绝的神情,灰眸淡静如常,声音也平静如常,反过来问他:“你还好吗?”
狄空没有出声。他只觉得很疲惫,什么也不愿意回想,什么也不愿意说。
莉雅也没有强迫,只是又低下了头,抱着双膝,一只手在地上点逗着一个小小的术阵。
“那是什么?”
“永久术式。说是永久,只是能保存久一点而已。术士的大战前,大家都会提前准备好遗言,放到里面。这是里奥的。听听吗?曲子而已。”
“不用了。给有心人的吧。”
然后两人又沉默了,保持着一个坐在雨里,一个站着撑伞的姿态。身体相对,目光不相接,隔了一个宇宙。
雨“啪啪”地打在莉雅身上。光线灰暗,依稀可看见白皙的手臂上有浅浅的鸡皮疙瘩。冰冷的脚趾泡在积水里,雪纺纱在浅浅的积水里浮荡,漂泊无依若浮萍。
“刚才你在哪里?”还是狄空打破了沉默。
“这里。”
“你为什么不救他?”
“救谁?李想还是里奥?”
“都有。”
“我不是救世主。”
“杀人凶手。”狄空的脸冰冷。
“杀人狂魔是不会在乎再多杀了两个的。”莉雅的脸很平静,仿佛在谈论的不是两条生命。
“只要你一出手,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狄空吼着。
“那又怎么样?”灰眸淡静,隔了世纪的淡静,“图书馆和罪之子的战争从远古持续到现在,赢了一场又算得了什么?这样的纷争本来就是无休无止的,世界的法则。世界的扭曲产生术能和负面能量,术士和罪之子分别凭依这两种能量,不共戴天又相依相存。人类因为欲望而使用术能,罪之子也因为欲望吸收负面能量,产生俘虏。你觉得这是一朝一夕一场战役就能颠覆的吗?”
“莉雅,我们真的是不同世界的人。”狄空冷冷地笑,笑莉雅,也笑自己,“你活在世界的层面上,目光超越时间;而我只是时间上的一个点,社会里的一粒沙。”
“但我们是一样的。”莉雅面对着狄空的冷嘲热讽不为所动,“我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不顾,只为私愿而要毁灭米迦勒圣器的她是这样,浑浑噩噩,只求度日而肆意挥霍时光的他也是这样。
莉雅站了起来:“不要把你对自己的怒气发到我身上。记得那次修说的吗?组织总是会用自己的观念浸染人的思想,不分对错,难以分对错。他说的就是图书馆。
“你意识到了吗?在你认同李想的牺牲,把两个人都杀了的时候,你就已经学会顾全大局了。你已经从自己的世界探出头来,看到了外面的眼花缭乱。可是生命的死亡真的是难免的,永远看人们怎么看待而已。你不过在‘大局’和‘你’身上犹豫了。谁对谁错,在于你。当然,结果已经无法挽回了。过去是无法抹灭的。”
莉雅从狄空的手里抽出了伞,往身后一扔。伞飘飘摇摇地从顶楼滑翔而下。伸手绕到狄空背后,她轻轻抱住了他:“淋淋雨也挺好的,虽然有点冷。”
他低下脸,紧紧拥住了这个无论何时都坚定不移的瘦小身躯,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雨里,他的衣服湿了,包括两人紧贴的胸前。地上那个小小术阵安静的,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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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卓姬从皇甫珊的房间里走出来,抱着还滴着水的红色婚纱,对门外一脸担忧的术士说,“拿给婚纱店专业的师傅,一定要好好打理,全真丝很容易起皱的。千万千万要弄好了还给珊姐。”
“我知道了。”
卓姬无力地笑,转身进入隔壁分给自己的房间。衣架上挂着那条粉红色的短裙,无力地耷拉着。
什么都湿了……
手机“嗡嗡”的震动惊醒了她,卓姬打开小挎包,指尖在触到红色手机外壳的那一瞬,喧嚣翻滚着,从脑里不知哪个遗忘的角落涌出的记忆让她五雷轰顶!
——莉雅是初代的米迦勒之血!
她原本只打算验证一下她的猜想,却得到了意外的收获。两重身份,截然不同的身份,原来就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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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欣,找个机会撤掉卓姬手机上的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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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洛城图书馆。
“奇袭发生之后,您到哪里去了呢?”
莉雅淡淡地回答:“酒店天台。”
“您在哪里干什么?”
“遇到了虚无之子,被牵制住了。”虽然她所说的“牵制”和调查员所理解的“牵制”不一样。
虽然情报官说天台上并没有任何能量源反应,可是照莉雅和虚无之子的能力而言,伪装掩盖能量源反应,也没什么好惊奇的。“谢谢您的合作。”
莉雅走出室门,就有一名男子恰好来到:“狄空先生,莉雅小姐,我们馆长穆先生希望能见你们。”
“可以啊。”莉雅淡淡地回答。
两人跟着男子离开。卓姬看了一眼莉雅的背影,目光高深莫测走入了调查室。
“馆长……是不是最厉害那个?”狄空好奇地问。睡了一觉,他才觉得今天精神好多了。
男子礼貌地微笑。他已经听说过狄空的菜鸟事迹了,遂解释:“不是的。我们图书馆采用的是议会制,跟英国议会制相似,但仍保留元老会议,裁决重要事项;馆长由选举产生,不掌握实权,相当于英国国王,是图书馆的象征,只负责守护代代相传的米迦勒钥匙及其传说。”
“米迦勒钥匙?不是米迦勒圣器中的一件吧?”
男子有点讶异:“关于这个,您不知道吗?莉雅小姐也没有告诉过您?”
看着一脸淡然的莉雅,狄空只能说:“她比较惜字如金。”
“呵呵。其实米迦勒钥匙是米迦勒圣器的同胞姐妹。当年,米迦勒圣器实现的愿望不是歼灭罪之子,违背了德里忒诺尔最初的设计。所以德里忒诺尔就把自己的术器,一把杖改造成了米迦勒钥匙,并交给当时的图书馆馆长,说这是能引发奇迹的钥匙,等到将来合适的人出现了,就交给那个人。不过‘合适的人’一直没有出现,所以米迦勒钥匙现在仍在馆长手里,代代选举的馆长必须是能保守钥匙作用这个秘密的人。穆·沙帕克就是现任馆长。……到了。”
男子推开了白色的雕纹双扇木门,向沙发上坐着的老人鞠了个躬,把两人带到老人对面坐着,就退出房间,关上门。
“你们好啊!”穆笑得乐呵呵。
这样无顾无忌的笑,让狄空一下子无法应对:“馆……馆长好。”
“叫穆就行了。”穆的中文说得异常流利,发音洪亮,甚至还带点东北口音的浓重鼻音。
“那,穆,”狄空头皮发硬,“请问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想亲眼见见你们。”
这个馆长很奇怪……
然而第一个抛出的问题都是重量级的:“听说,你们不愿意加入图书馆?”
“不愿意。”莉雅率先接过球,回敬的力度也是重量级的。
“狄空呢?”穆笑吟吟的,一张无害的脸反倒让狄空觉得他深藏不露,正在扮演狼外婆的角色。
狄空说:“不想加入。”
“为什么?告诉我原因吧,狄空。”
为什么就只问他拿原因?“因为……不适合我。”那些什么光荣,什么牺牲,不适合他。
穆没有生气,只是慈眉善目地笑:“也对。图书馆应该是有意结成同伴,维护秩序的人联合起来的组织。”
“维护秩序?不是保护人类吗?”
“连你都认为是保护人类?”穆很讶异。
“难道不是吗?”
“不是。”一直沉默地莉雅说话了,“图书馆成立初衷只是为了维护秩序而已。只是到了现在,《图书馆宪章》第一条,才变成了‘保护人类’。”
穆看了莉雅一眼,说:“昴塞学派认为,米迦勒圣器实现愿望后都会失效,所以它们散落之后必须吸收大量术能,相当于重新创造一次一样,来维持自己的存在和能力,加速了负面能量和罪之子的诞生,才把图书馆和罪之子社会、人类和罪之子的矛盾激化了。”
图书馆所谓“跟随时代的改变”就是这样的改变吗?保护人类?人类需要保护吗?只有欲望过于强烈的人类才会成为罪之子的俘虏,这又有什么好埋怨的?真的就像里奥所说的,米迦勒圣器彻头彻尾改变了图书馆。如果不是米迦勒圣器吸收术能,加速了负面能量和罪之子的诞生,图书馆和罪之子的矛盾会发展到现在吗?可是真相早已不允许被公开,一次一次被元老会议压了下来,现在术士世界越走越远的趋势也不过是把真相打为“昴塞学派”的偏激学说而已。无法挽回啊。
“狄空,你先回去吧。我想和穆单独谈谈。”
狄空看着淡然的灰眸,走出了房间。
沙发上,就只有莉雅和穆面对面坐着了。穆神情肃然,莉雅表情淡然。
莉雅先开了口:“我见到朵琳了。她很好,跟格伦在一起。”
老人窥尽了世事沧桑、人情世故的眼蓦然涌出了巨大的喜悦:“真的吗?他们还好?”将近六十年了啊,烽火二战里,朵琳却寄回了一份份研究资料,虽说奠定了异端学派“昴塞学派”的基础,但也对德里忒诺尔时期以及更久以前的术式做出了更详尽的解释,所以被冠以“二战的白玫瑰”之美名,赞美她在熊熊战火里的高洁美丽。可是朵琳和格伦早在二战前就从术士世界彻底失踪了。旁人认为是去研究,可他又怎么不知道真实情况呢?然而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六十年了啊,时隔半个世纪传来的信息,像报春的知更鸟,让老人不禁湿了眼。
但紧接着,老人马上肃穆了表情:“也就是说,你果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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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图书馆十三楼,是图书馆洛城支部的第三层。
虽说是洛城支部长,但黑人的办公桌仍跟大家的摆到一起。此时正围了几个人在黑人身边。
“连里奥先生那么厉害……”
“是德里忒诺尔链。”黑人说,一口白牙隐藏在黑红的嘴唇里,神情严肃,“德里忒诺尔链是德里忒诺尔亲手制作出来的术器,被它套住的人所有的术和因为术而被强化的人体肌肉力量都会无效化。罪之子就是针对里奥先生咏唱的强项和近体搏击的弱项。”
“可是德里忒诺尔链世界上仅存两条。怎么就恰好……”
“罪之子什么东西抢不来?米迦勒圣器不就是抢来的吗?!”
“可恶的罪之子!”
“就只有我们能跟他们对抗了!”
“普罗米修斯计划万岁!”
“灭了罪之子!”
……
狄空从楼梯走过,把他们的话全听到了。
罪之子是无法被彻底消灭的。这是术士最尊敬的德里忒诺尔写过的话。罪之子的诞生应该是合理的,卓姬第一次跟他讲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狄空当然先入为主地奉之为至上。卓姬深入研读德里忒诺尔,可是别的术士不是。
“罪之子的诞生是合理的”这样的话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被广泛接受过。昴塞学派重新翻读德里忒诺尔,提出的观点把罪之子的存在合理化了,反倒造成了昴塞学派的排挤。因为大多数人不接受,所以昴塞学说不能成为真理。然而仍有支持昴塞学派的人在的啊,就像是过于主观的人一样,坚持自己的小世界,不挺好的吗?
狄空蓦然发现,莉雅的思想已经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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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支部会议厅。
“根据投票结果,普罗米修斯计划临时执行长将由第五指挥官拉斐尔·莫格担任。”
莫格却提出了异议:“这样好吗?问都不问一下阿珊。”
“怎么问?”亚洲总部部长安德鲁·亚迪卡斯冷冷地说,“闯到她家里问?事情发生后她就一直躲着不出来。”
“既然皇甫没有办法在危难时刻抛却私念,挑起大任,那么换人也无可非议。”上海支部长说,“按现在形势看来,计划必须提前开始了。”
“上次的失败必须雪耻。”欧洲总部部长咬牙切齿。
尽管上次损失惨重,事后皇甫珊没再露过面,但仍没有人质疑她的能力。毕竟在敌众我寡的奇袭下,而且还有对方深思熟虑的战略部署,如果换成了别人,损伤更大。那种情况下,用德里忒诺尔链针对主力里奥,其余技高者无一不被专门针对其弱点的对手或人海战术纠缠,无法脱身,战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术士与罪之子之间的战争跟普通战争的不同,俘虏在拖着后腿,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秘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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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多有娱乐场所出现事故的报道。请同学们不要进出营业性娱乐场所,放学后直接回家,注意安全……”广播里,校长慷慨陈词。
班里的同学都在议论纷纷。
“说起来最近还真是比较多事故呢。”
“上周末洛城大酒店不是摆婚宴吗?新娘是买下了洛城图书馆十一楼以上那家公司的千金,婚宴包了一整座酒店呢。听说新郎新娘本来打算从仁城大酒店开始游行,可是出发前哪里瓦斯泄露,引起了爆炸,建筑物掉下来恰好打中了新郎。”
“好像说尸体没有头的。”
“真恶心……”
“还有还有,听说瓦斯泄露是故意的。仁城出现邪教分子,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蛊惑了市民集体游行。瓦斯泄露在仁城大酒店附近,本来是想集体自杀的,可是新郎新娘的保镖挡住了他们,结果自杀不成,反害了新郎。”
“你怎么听说那么多?”
“因为我去了婚宴啊。那里好多外国人呢。小艾、班长和莉雅都去当伴娘了,狄空去当伴郎。”
……
梁小艾看着沉默不语的卓姬,握住了她的手。单人组的窗边莉雅,看着外面,事不关己。狄空仍坐在最后一桌,隔了大半个教室看莉雅。这让文天略非常不爽。
为此,狄空已经解释到腻烦了:“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
“还什么都没有?你对小艾都没那么好!”文天略愤愤不平,“天天跟莉雅一起走,还天天给她买早餐,每天中午也不知跑到哪里二人世界去了!”
“你要介意午饭的话,我不是给过你让你拿给她,说是你做的吗?”把自己的劳动给他献殷勤,他算够哥们了。当然,如果没有莉雅在教学楼顶盯着,他好歹还能先吃完饭再慢慢跟罪之子磨,也是他捡到了。
文天略倒语塞了。是的,那次他还特意换了个饭盒装去。没想到莉雅才吃了第一口菜就问他,狄空哪里去了,为什么要他拿饭菜来。文天略最不满的就是,为什么她会知道这是狄空做的饭菜!
“哼!”这次争论又只能以文天略这个语气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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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营业性娱乐场所。”狄空站在晚上十一点、灯火辉煌的皇世夜总会门前。
皇世夜总会,皇世酒吧,皇世KTV,洛城所有冠了“皇世”之名的娱乐场所都几乎是那一行里洛城最出名最大的了。他们要来干嘛?
莉雅扯着狄空就往里面走,门口铁青着脸的保安竟也没有拦住他们。男的是黑色衬衫和牛仔裤,女的是露脐小背心和短裤——原来莉雅特地弄了这么套衣服来,还把他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扯出一件黑色是这样的原因!
“好冷。”山城的天气就是这样的了,除非暑气最盛的七月八月,晚上总会凉飕飕的。
“谁叫你穿那么少?”狄空幸灾乐祸。
“可是网上说来夜店的女人都得这么穿。”光线渐暗,音乐声轰炸耳朵——如果这也能算音乐的话——莉雅淡淡的声音已经被淹没了。
狄空只能在她耳边大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莉雅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台上性感的女郎正踩着二十厘米高跟鞋跟随着震天动地的音乐节拍妖娆舞蹈,一闪一闪的灯,浓妆艳抹的脸一阵一阵苍白;台下光线是妩媚的暗,人潮涌动,三三两两随音乐扭动身体,烟味酒味汗味香水味混成大杂烩,恶心得人胃部抽搐。两人一前一后在人群间缓缓穿梭着。
“嘿美女,一起吧?”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冷不防抓住了莉雅的手腕,一伸手就把瘦小的身躯拉进了怀里,但下一刻就中了莉雅的术,又像失了神魂一样松开了手。莉雅若无其事绕过了他继续前行。狄空看了一眼男人呆愣的神情,不禁觉得跟莉雅走在一起,他是永远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的。
两人穿出了大厅,灯光明亮得一下子晃了眼,耳朵也轻松了一点。莉雅径直带着他走入了一扇门。进去之后狄空才发现,这是男厕所!
可莉雅完全没有淑女该有的“啊”一声捂着眼睛往外跑的戏码,直勾勾盯着正在小解的两个男人,盯得他们心里直发毛,好像进错了厕所的是他们,慌慌忙忙拉好了裤链就往外走。倒是不知哪个隔间里传出的女人的呻吟、男人的喘息和淫言秽语让莉雅脸红了一下,对处理方法迟疑了。
狄空看着平日淡然的脸破天荒第一次出现这样窘迫的神情,忍笑忍到内伤!
莉雅冷冷扫了一道小强都能杀死的目光过来:“你去。”
狄空石化了。
“快去。”
“打扰人家不好吧?”
……
最终狄空还是只能隔着门,用术催眠了里面的人。洗手间里顿时安静了。果然他就是被莉雅带来做缺德事的!
正以为莉雅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装个炸弹什么的,莉雅却一把扯过他躲到了一个隔间里。高跟鞋轻轻一跺,地上张开了一个小小的隐藏气息的术阵。
一男一女边说着情话边走进来,走入了他们旁边的隔间里。
——一个饕餮之子!男的那个还是女的那个?
隔壁响起了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女人的浪叫一声高过一声,毫不避忌厕所里可能还有别人。
这边的隔间里,莉雅转过头看着饕餮之子的方向,唇轻轻抿着,灰眸冷静。隔间很小,还得放着个马桶。狄空站在莉雅旁边。莉雅的身体离他的胸膛不过一公分,身上的清香和隔壁女人的呻吟搅混了脑袋,他不由燥热了起来,别过了看着白皙颈脖的眼,浑身不自在。
莉雅竟忽然伸手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一个小巧的术阵架起,狄空脑里忽然如同手机接收信号一样感觉到了莉雅的声音。
——你是不是有疑问?
——为什么是饕餮,干这档子事的不应该是色欲吗?
——饕餮和色欲都是与生俱来的。只是色欲是只有成人才懂的东西,这就是区别。可你不能说成人身上没有饕餮。两者本来就相似。七宗罪在宗教里面的定义只是狭义的,在术士世界必须广义来理解。
但狄空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脸。
——还不懂吗?呃……举个例子。男女之间的情话,不是会有‘吃了你’这样的说法吗?这样懂了吗?
——例子很奇怪。
忽然,女人一声锐利的尖叫,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极度愉悦,隔壁安静了下来。门打开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喧嚣的音乐那头。隔间与隔间之间地板相通,鲜红的血让狄空全身发冷,灰色雨里的大片殷红喧嚣着涌入脑里。
莉雅先开门出去。隔间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里面的女人衣衫不整,下体汩汩流出的血淌了一地,触目惊心。女人的双眼睁着,仿佛死不瞑目的冤魂,然而,脸上却是凝固的兴奋笑容。
狄空的脑筋突突地跳动,脑袋“嗡嗡”响,胸中翻滚着呕吐的恶心感,眼前忽然蒙了白纱,耳里听到的外面喧闹的音乐声开始遥远,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站在他前面的莉雅转过身,扶着他要倒下来的肩膀,支撑起他的身体;一挥手,隔间的门又虚掩上了。
“死了。”莉雅说。
“你知道她会死?”对里奥的见死不救之后,她又来了吗?大脑还无法适应那么刺激的场面,身体摇摇晃晃就要晕过去了,但狄空硬撑着,推开了莉雅,后退几步背靠墙壁,盯着莉雅。
“我只知道她可能会死。在美妙的愉悦里死去,没有人逼她。如果心里没有欲望,她是不可能会成为俘虏的。”看着狄空紧绷的脸,她说,“我说的这些,你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算了。”
狄空别过了头,不再说话了。他喘着气,出了一身冷汗,才觉得好多了。
莉雅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地出了夜总会。
已经将近午夜,街上的行人大都是浓妆艳抹的太妹和满口粗话的痞子,吵吵嚷嚷地经过,唯恐天下人不知,带过一阵烟味酒味和劣质香水味。偶尔驶过几辆机车,引擎声喧嚣着卷进耳朵令人难受。
莉雅独自走在街上,路灯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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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琳?”发现前面的少女忽然停住脚步不走了,格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店员正在把一盒盒牛奶从商店门口的促销架上卸下,准备关门。
朵琳抬起头看他,小手一指:“我要那个。”
“好!”他欣喜若狂。这是那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告诉他想吃什么。他几乎不再期望了,虚无之子的心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尤其是之前曾经最在乎的人和事。
可是今天,她的眼里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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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eyar!”
低吼一声睁开眼,惊恐消失了,眼里映入枕边女人甜腻的残妆。
“修兰,怎么了?”
“没事。”但修兰却起身离开了甜腥的床,独自站在阳台上看向远方,神情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比夜色都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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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现在,莉雅也仍会梦见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月亮圆得毫无瑕疵,完璧如静好处子。如血的红色月光却漫染了荒野的积雪,与雪里已经完成使命的巨大术阵遥遥相应,以红色的喜庆和不详为暗号,噬食日常。修兰弯腰拾起刻画术阵凹槽的杖,一挥,姿势如同传播死亡的修罗,术阵所立之处轰起白雪和红血,高高落下若烂泥,寂静雪原中就像愤怒的伤疤一般丑陋。
绿色术阵温柔覆盖在不久前还往凹槽中汩汩注血的腕上伤口,缓缓旋转如同八音盒里的曲儿。血止住了,伤口深得可见泛白的肉。她倚树而坐,低垂的眸中映入修兰的靴头。
修兰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姿势居高临下,绿眸深沉得令人惊惧,透亮的瞳孔后是她料想过、却不料过快到来的咆哮和剧痛。她知道后果,却想象不出场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他常常爽快豪迈地笑,面对罪之子时专注的绿眸中有令女孩心动的邪魅和令男人信任的冷酷,偶尔有如同晒过的被子一样芳香柔软的微笑,有她受伤时冷扫罪之子的怒和无人时不经意留露出的悲。但往时所有的情绪都有理智的度,不至于过分伤及旁人。只是此时,她仿佛觉得他眼里的厚重平静和冰火交织的暗波,全部都以生命为代价,可能下一刻就会把平静作为海阔的假象,腐坏的暗流和岩浆咆哮着吞噬云朵,席卷世界。
“不说话吗?”他问,声音低沉沙哑,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极其困难才从喉咙里迸出的。
她慢慢地摇头,因为失血过多而眼前发黑,一阵眩晕。
“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会死吗?”
她摇头。
“你不恨我救了你吗?”他咬牙切齿。
然而她仍然摇头。
“你不觉得你有毛病吗?你以为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吗?你以为牺牲是很威风的事吗?!”他怒吼。整个荒原都是喝斥的声音,别的再也没有了。夜行的鸟惊飞一两只,其余的如同不怀好意的渔翁,在夜里隐匿身姿,蛰伏干枯树枝上,隔山观火。
她张口,却任凭怎么努力都只听得到自己气若游丝的干涩声音:“很划算。”
他愕然。这个夜里的风不成气候,雪早在天黑前就停了。这样的冬夜不觉得多冷,只是有沙一样干燥的空气硌在胸口,说不出话来,泪水却先酸红了鼻子和眼睛。他双膝跪在了她的面前,俯下身,脸对上她的脸,眼看着她的眼:“是因为我吗?”
她不说话,只凝视着她,目光一如既往淡然,却清澄。
他也不再说话,拥过了她,恨不得揉进骨子里一样紧靠,却只如同呵护琉璃娃娃一样轻轻搂抱。
远方,陆续出现了罪之子的身影,红月下,雪地上,惊飞夜鸟。
然后她就醒了,发现自己竟在沙发上睡着了,浑身冰冷,睡衣后背湿透了。
灯亮着,电视里是痛不欲生的女主角歇斯底里的哭闹,外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宁静祥和的洛城的夜。不是北地雪原。
莉雅歪歪头,僵硬酸痛的脖子发出“咯咯”的声音抗议,呼吸被过于强烈的心跳夺去了。梦在那里戛然而止,刹车一样长长拖出滚烫的痕迹,如同身体的自我保护,不然就不止心跳加速而已了。
曾有过一次过深的沉溺,被悲伤束缚不得脱身,醒来后竟看到狄空惊慌失措的脸,以及一看到她醒来便马上换回的喜不自胜的欣慰笑意。那时她睡他家客房,惊醒的时候天还没亮。面对狄空的询问,她只轻描淡写而过:“噩梦而已。”
是噩梦,永世的梦魇。
米迦勒圣器为了不让罪之源垄断地利用,有一条规矩。圣器本身无法用术进行无接触移动和持有;而罪之源一旦接触米迦勒圣器,便会忆起此生最痛苦悲伤不堪的事,一遍又一遍,直至再也无力碰触圣器。每位罪之源都一定有那么一个时刻是痛不欲生的,这是“罪”的能量来源。所以罪之源对圣器本体会避而远之。
而她的梦境比圣器性质恶劣多了,更是如影随形的,无处可逃,无所遁形,也一遍又一遍地记忆回放不愿记起的罪孽。每个细枝末节比记忆更加清晰,如同袒露的滚烫胸膛,指着给她看,这是肺,这是胃,这是肝,而这个“扑通扑通”跳动的,用刀子一扎就会血流如注、泪流成河。
她原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这样铁石心肠。血液还是红的热的。
莉雅又躺倒在了沙发上,残留汗意的淡金长发随意散落;穿着的狄空的睡衣过于宽大,裤脚衣袖都卷起过关节,露出瘦得连骨关节形状都一目了然的手臂和小腿。电视里衣着光鲜的女主角泪流满面,与同样衣着光鲜的男主角在夜色街上拉扯不清。
然后门锁咬合,狄空回来了。他站在门口看着莉雅,想说点什么打破寂静,却想起原来他们已经几天没有讲过话了,由于那晚皇世夜总会的不欢而散。
然而奇怪的是日子居然还能过得正常。两人仿佛按照日程表一样一有空就待在一起;莉雅依旧每天蹭饭,看着狄空每天面对不一样的罪之子或轻松或苦恼;傍晚的两人对战,莉雅比平时更手下不留情。但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径自来,径自去。想来狄空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有时候真的连话都可以省的。
然而这么下去哪里是办法?狄空深深叹了一口气,莉雅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示弱的,要打破僵局只能靠他了。他往沙发上跌坐下去,埋怨:“没上晚修也别成天窝我家里好吗?”
莉雅领情了,也终于跟狄空讲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我上晚修了。”
“那个是你吗?”狄空懒洋洋瞥她一眼,“我只看到那里有个术阵。”
“眼睛坏了。”莉雅以淡然口吻一口咬定。
“是,我眼睛坏了,所以帮不了你抄作业了。”狄空悠然自得地整整衣服,神情像个讨债的主儿。
莉雅却没说什么,径自回房。狄空分明看到了莉雅湿了的睡衣和长发。
电视里的男主角仍在和女主角拉拉扯扯、推推搡搡,一口气低喝三个排比句,字字句句带着浓情蜜意的强势霸道,硬把人家小女生惊住了哽咽着。然后“啪”地全部暗下来了。狄空把遥控器扔回沙发上,到微波炉热了一杯牛奶,端着敲开莉雅的门。
莉雅看着狄空,按常理理解该是疑惑询问的灰眸淡然,像早就看透了下一步一样,只需静静看着事情发生并应对预先设定的台词。宽大的睡衣已经换回了校裙,但即便是校裙,也尺寸仍不大合身。莉雅实在太瘦了,虽说不至皮包骨头的可怖,但也差不大远了,锁骨、关节、腕骨在白皙得恍若透明的皮肤下清楚突起,皮下脂肪照看不超过一毫米。
狄空把牛奶递给她。她一言不发就喝下去了,不是一如既往的习惯——她没有喝牛奶的习惯——也不是小狗一样的顺从,更像是无需过问的信任和一目了然的默契。
“要回去吗?”狄空问。
“出去走走。”莉雅回答。潜台词是,走够了,离这里近就到这里来,离自家近才回家去。然后她又安静地等着狄空说话。但狄空也不出声,只看着她。不说话的时候,两人的对峙毫无杀气也毫无笑点,只像石头一样无意义相对。
房间的窗敞着,然而没有风,死了一样的安静,连别人家里什么电视声、音乐声、说话声、锅碗瓢盆的声音都没有。就别墅区大都是早些年洛城的暴发户或者看中这里和静氛围的外地人建的,一年里没有多少热闹日子,总是静悄悄的。保安们白天守在小区门口,晚上则定时巡逻。路灯下,狗汪汪地叫两声,兴高采烈冲出去叼回一只瘦不拉机的耗子玩儿。保安长陈叔扯着大嗓门嚷着东北腔,连珠炮一样的语速远了就听不清了。等陈叔扯着狗走远了,四周又安静了。窗台上放了一盆月季,只结了一个小小的花苞,绿色花萼里饱满这深沉的红,将开未开。
“一起吗?”最后,莉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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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姐,你都没有吃吗?”卓姬看着桌上的饭菜又动都没动。
床上坐着的人儿脸色苍白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平日打理得服服帖帖的卷发此时乱成一块抹布,纠结在一起。标志性的优雅美丽的笑变成了目光涣散的眸和布满泪痕的脸。窗边的塑料模特穿着那套打理得没有一丝折痕的红色婚纱。被撕裂的裙摆仿佛无法愈合的创伤,华贵的礼服却像被蹂躏过一样。
皇甫珊盯着婚纱,像要盯出魂儿来一样,幽幽地说:“早知道是他做给我的最后一件衣服,我就不撕了。”
“珊姐……”卓姬难过得看着皇甫珊,埋藏在心里的秘密仿佛要破将而出,但最终还是被抑制下来了。还不是说的时候,而且最先需要知道的并不是珊姐,而是狄空。
狄空现在根本就是被海妖塞壬如梦似幻的歌声蛊惑的水手,不知航向,最终葬身暗无天日的灰色死亡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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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河两岸的开发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离市中心最远的住宅区就是狄空家坐落的别墅区,路灯装到那个地方也就差不多了,公交车站也是到了这里就往南拐。继续往锦河上游走,马上就要到郊区去了,极目所见只有寥寥寂立的小灰楼,亮着灯的窗口偶尔闪过一个身影,灯就熄了;有低矮的红砖瓦房和围起的小院子里拉长了声音悲哀长吠的狗,再夹杂了邻居“汪汪”两声清脆,在夜里尤其清晰;还有四方八整的菜地,饱满的菜叶和一屏的绿蔓。附近人家用竹竿挑起一个昏黄灯泡,是被节能灯排挤出了市场、但小城洛城仍有一两间古老偏僻的百货店出售的老式灯泡,为晚归的家人留下一点暖意的守望。
莉雅侧脸仰望竹竿顶上的灯泡,拖着长长的影子在脚右边。灯泡旁边有几只飞蛾,一圈圈绕着灯光转,欲献殷勤而不得,却不舍离去,如同在浓雾礁海被海之女妖塞壬的歌声迷惑。“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有这么一句话吗?”莉雅问。
“嗯。”狄空在莉雅身后站住脚步,保持着不至过疏如陌路人,也不至过亲的距离,竟有半分飞蛾的味道,无法接近也无法放弃。
“为什么要扑火?”
狄空思索半晌,不知莉雅问话的用意,只能回以官方答案:“飞蛾是以月光为引路信号的。灯火被它们误认为月光,所以才绕着不走。”
“你也觉得它们是非不分,很可笑吗?”
“没有想过。”
“是吗?”莉雅轻轻说,继续往前走。狄空跟在后面。没有星月,没有风,只觉得空气冰凉异常,不至神清气爽也不是寒意砭骨,只是一切恰到好处的平衡点。莉雅接着说:“照你的说法,它们被灯火诱惑了,所以迷失了。”
“回不了家,算是迷路了吧。这难道很好吗?”
“我不知道,我不是它们。”莉雅继续着不疾不徐的脚步,步速是神色匆匆和散步之间的平衡点。她转过头来深深看了狄空一眼,语气淡然如风而意味深长:“明天早上,它们就会死了。”
就像晚修时候被灯火诱惑而来的飞蛾和不知名的小虫子,人走光后就被关在了教室里面。第二天到来总会看到一地的灰白色飞蛾,无伤无损就死了,还有一层密密麻麻的不知名虫子陪葬,一扫就是一堆尸体。
“它们直到临死前都不会明白今晚为什么迷路了,因为它们永远不理解人类的智慧,无法理解灯火是什么,也不知道人们对它们‘自取灭亡’的评价。人类一直以高智商自居高位,自说自话,但这对飞蛾毫无意义。在它们的脑里——或许没有大脑也说不定,我不知道——它们只懂得凭本能奋斗和挣扎,至死不渝,人类对它们的贬损不影响分毫。有时候,本能比三心二意的胡思乱想和妄加评论可爱多了。”莉雅说完,停住了脚步。因为前面没有河堤了,河岸已经与黒寂的郊区融在了一起,要么往南走,走入开发区的路灯下,进入灯火通明的市中心;要么往回走。莉雅转身看着狄空,问:“一边是真正的月亮和同伴,一边是河流上游的假象,如果是你,你选哪边?”
“如果是你,”狄空笑笑,目光洞若观火的明澈,“你会往前走。因为你眼里根本没有别的方向。你高兴就好。”
“你呢?”
“我还能怎么样?”狄空的笑像无可奈何的宠溺,也像坚如磐石的信仰。
莉雅没说什么,领着狄空就往南走,步子不紧不慢,窥探不出情绪的遗世独立。狄空就这样跟着,脚步稳健却拖沓,仿佛无所事事的散漫;他什么都不问,他只跟着她。他从决定放弃睡眠跟莉雅出门的时候同时也就注定了,他只能跟着她。他别无选择。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了大街上。这一带是开发区,仍未深夜但已人迹稀少。公交车心急火燎跑着最后一班,车身一扭就又拐过了一个站。莉雅终于停下来了,凝望着马路对面。
对面有两名年轻女子并肩走着,一长发,一短发,脚步匆匆,却被小巷窜出的轻浮男子挡住了。四周安静得仿佛睡着了,没有往来车辆,整条街上不再有其他人了。男子的话隔了一条街也仍听得一清二楚,无非是欲与相伴嬉戏的戏码。短发女子警惕地看着男子,长发的女子则显得怕生,楚楚可怜地后退了半步,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抱歉,我们要回去了。”短发女子语气强硬,牵起长发女子的手就要绕过男子。长发女子的手腕却被男子抓住了。一回头四目相对。
男子唇角笑意若有若无,眼里是危险的快乐和蛊惑。
——色欲之子!
狄空神色一凛,却被莉雅抓住了手,心头一阵火对上灰眸一眼泉,皮肤与皮肤的接触似冰冻结,如火滚烫,矛盾碾平亢奋。狄空知道这是莉雅的术。术式的发动除非熟悉到吞咽一样本能,否则都需要介质:术文的咏唱、术阵、术器都可以。罪之子俘虏人类、吸收术能必须的肌体接触也算旁门左道的一种。但莉雅会并且擅长。术式上她几乎无所不能。
“看清楚了。”莉雅告诉狄空。
马路对面,长发女子居然松开了短发女子的手,柔和的声音却撕帛一样震动了短发女子:“我要跟他走。”
短发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长发女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男子趁机一跨步上前,揽过短发女子的腰,俯身就吻了下去。短发女子怒不可遏地挣脱,甩了男子一记响亮的耳光。“流氓!”她闪着泪光啐了一声。
“真是贞洁烈女。”男子阴阳怪气,伸手往短发女子脖子后方一劈。短发女子还没来得及叫唤一声就晕倒在地。男子往马路对面的莉雅露出浓稠情欲的笑意,看都没看狄空一眼,扯过长发女子就钻入了小巷。
狄空想追上去,却发现手腕仍被莉雅牢牢扣着。骨瘦如柴的手竟如镣铐一样有力坚定。狄空挣脱不得,怒视莉雅:“你还想见死不救吗?”
“是的。”莉雅直视狄空,淡淡地说,高高挂起的淡然。
狄空蓦然冷静下来了。夜寂静而冰冷,远离了郊区的鸡犬相闻,市区内是钢筋水泥的铁石心肠,连人都冷了,脸僵了,背直了,脑袋在剧烈运转中被断了电,突如其来的静止有着令人难以适应的空洞。
“就事论事,这是那个女人自愿的。另一个不是没有被俘虏吗?罪之子只是把罪恶扩大而已。这跟几天前在夜总会那个女人一样。”
“你在为他们开罪。”狄空盯着莉雅的目光冰锥一样冷。冷静下来从对方话中套真相觅漏洞,这种人带着冰与火的双重极端,其实是难以应付的可怕的人。“俘虏有错,可她如果没有遇到罪之子,会一生平安也说不定。枪杀了人不是枪的错,是扣下了扳机那个人的罪。莉雅,你是个优秀的狡辩家。”
莉雅说的话从来都与众不同,乍以为是刻意的标新立异或谎话连篇,实际上却是无懈可击的世界观价值观。天衣唯一的缝被她用华丽的丝线缝得严严实实,稍纵即逝的机会过后便是沉沦的窒息。完全不输于春游巴士上修兰的慷慨陈词。
“我是在为他们开罪,你也可以把我视为诡辩家。”莉雅直言承认,“只是我也好,你也好,谁都无法断言世界的真实。任何人的想法都会被自身所处的地位、环境和认知所局限。我只告诉你我所认为的。你觉得是诡辩也没有办法。”
“这就是你的局限,莉雅。你永远只从自身去衡量世界。”这就是莉雅天衣上唯一的缝,让人认为是诡辩却无法颠覆的就是这里——她的视角,从来不是客观;客观认知对她而言毫无批驳力。
莉雅竟轻轻抿唇而笑,灰眸里却全无笑意,是出卖过灵魂的淡漠,是踮脚于悬崖之上的无奈,还有半分落寞和半份赏识,退避三舍却盛气凌人的姿态。她笑得毫无防备,若有若无,也笑得气场增压,泰山压顶,纵与擒的同时发生使狄空瞬间失守,溃不成军。
他哑口无言。
他了解她,起码性情上是如此。她的一颦一笑皆出自真心诚意,从不曾以威慑为目的,万人之上的统揽局势只是顺便而已。莉雅的浅笑只因愉悦,或嘲讽。正是这样的莉雅才让他哑口无言。
“我不否认,狄空。我知道自己是异类。”她说,“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苟同英雄主义,因为我本来就只能独善其身而已。别人的事情我不在乎,也无力在乎。”
“不要为自己找借口!刚才的俘虏对于你也好我也好,都只是小菜一碟而已。什么‘独善其身’?谁教你的中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明明拥有兼济天下的能力。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能力在术士世界,简直就是神。”
“神也是会累的。神也只能把有限的心力倾注在支持自己活下去的事情上而已。神无法拯救万物。何况我不是神。”莉雅松开了狄空已被抓出红痕的手腕,后退了一步,拉开的距离却有一万步那样巨大得望不见边的茫然,“狄空,到现在你都还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自私。”
“还有呢?”
“狠毒。”
“继续说。”
“无情,冷酷,蛇蝎心肠。”
“说得对。然后呢?”
没有了,狄空搜索空了脑子。其实归根到底,莉雅只是淡漠而已,有淡漠延伸开来一切缺点,淡漠得令人发指,淡漠得高傲和不屑一顾,淡漠得面对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也能无感情地风淡云轻。
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拖带了一身泥巴,从狄空身边走过,停了一下。那条狗很丑,耳朵耷拉,毛发黏糊,颜色混杂,最令人恶心的是它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大概是在独自流浪生存中失去了,可能被猫抓了,也可能被顽皮孩童剜了,上下眼皮合成细缝,中间突出暗红色的息肉。伤口没有感染,能活下来大概已经不错了。那只独明的眼睛大而亮,黑色的瞳孔对上莉雅的灰眸。“呜呜”的声音堵在咽喉里,狗仿佛欲言又止。但狗又怎么会说话呢?只是人自作主张地觉得同病相怜而已。紧接着,独眼的狗跑开了,步伐轻健敏捷。
莉雅往这跑远的狗,声音悠悠然:“人与人只能萍水相逢,自己的事情必须由自己去做。你说的那些,都是生存必须而已。”
冷漠和独善其身,是生存必须吗?“朋友呢?”狄空弱了声音,软了心肠。
“没有。”
“家人……”狄空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抱歉……”她说过,家人都过世了。那时她还说了,她曾独自一人走遍亚欧大陆。
“他们不是全都死了。亲人……算是亲人吧,还有一个人。”莉雅说,脸上没有悲伤之色,只有坚定不移的隐忍,或说,觉悟,“是我要面对的敌人。”
“我是战友?”
“这得看你。你自愿帮我,那就是;如果到最后一刻用得着你的时候才把你抓来,那就不算。我让你看着刚才的事情是要你明白,我不是世俗认知里的老好人;但你要走要留,都看你。”
狄空皱了皱眉头:“那我要帮你做什么?”
“你总会知道的。”
她仍不愿意透漏。她什么都不跟他说。她的秘密,她的与众不同,她的众叛亲离,她的悖逆不轨和对他人、生命、世界的漠然,都把她推上了不被亲近信任的修罗道,踽踽独行。
或许这也与她性格无关,她用灵魂走的路,是一道只容许一人通过的窄门,永远只能踽踽独行。
他忽然明白了。他在意的不是她的漠然,如同他明白他并不在意她的过去,他自己也没有伟大到要拯救世界。只是她的方向不是康庄大道,而是毫不犹豫一转身就踏入的死亡之国尼伯龙根。于是少年热血的不假思索收到了挑战——她到底是神明还是魔鬼?他又是宗教的信徒还是地狱的看门犬?
“狄空。”莉雅轻唤,灰眸如初淡静。跟第一次在那棵树下见到的一样,没有眼妆的技巧,没有天生的夺目,放在哪个地方都会隐没其中的普通眸子,却莫名其妙地让他移不开眼。她说:“我现在什么都还不能告诉你,因为误解的可能性太大,原定计划会受到更大阻挠。跟一开始一样,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决心。相随相弃,都请便。”
“你的愿望,真的是即使死也一定要实现?”他问,跟当初一样的问题。
“我没有资格以生命为赌注。但我存在至今的意义,就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她答,跟当初一样的回答。灰眸如荒原一样的寂静被点燃,火舌吞吐乾坤,一切由此孕育和浴火重生。血液为之沸腾,心脏为之跳动,灵魂为之长啸。这火,是她的一切;火灭了,人也会灰飞烟灭了。
从那个夜晚的雪原开始,齿轮带动链条,终于到了千年后的现在。
不容许他逃避,也不容许自己逃避,她看着他,吐字清晰:“狄空,你的选择是什么?”她向他伸出了右手。白皙的手瘦如刀削,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有点毛躁却很干净;腕上系着银色链子,金色十字架在空中摇晃,轮廓残影显得庄重神秘。
狄空看着莉雅的手。伸出手意味着无法回头,今后无论天高地远、山崩地裂,无论她如何天理不容、十恶不赦,他都将生死与共、不离不弃。这没有法律要求,也没有术式强迫,这只是他性格使然——他也是淡漠的人,生命中的火只能点燃一次,灭了就死了——所以长久以来他才迟迟交不出热情和精力。他在等待,或说妄想,一个给他火种和世界的人。
他忽然想起老妈曾在饭桌上摆出一张神秘又严肃的脸:“小空,算命阿姨说,如果以后有谁叫你跟他走,你千万别去。”当时他还很小,听了之后只知道和狄渊瞎闹。狄渊也装出一脸神秘和严肃,向他伸出手:“你的选择是什么?”
……
他笑笑,伸出右手与莉雅相握。他才发现,莉雅的手冰凉,没有少女的柔软,却有薄薄的、硬硬的茧,硌在他手上。
“不后悔?”她问。
他笑得灿然,如初升的太阳。
手与手交握,手心与手心相对,心与心相契。
忽然起了风,淡金的长发飘扬起在莉雅身后,校裙裙裾飞扬。夜风亲吻如丝雪肤和灰眸隐忍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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