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他比喻成一座城，广州还是很恰当的。
“广州的每一座高楼都以成为制高点为目标。”他曾这么对我说过。然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就又一次冷了下来，仿佛我们之间的话题一旦不是无意义的插科打诨，就一定会是以物种灭绝为终焉的冰冻世纪一样。
但他本人不应该是这样冷淡的人。即便不通过说说和朋友圈，我都能想象他在27号楼的工作间，美工刀裁开PP板，一抬头又和旁边的接一句话茬，闹烘烘地通宵赶模型。又或者在有着遒劲支架的台灯下，苍白的手指执着针管笔，仿佛执着手术刀一样精准优雅，静悄悄在月色下。这个时候，他无论是说话还是不说话，神情庄严还是不庄严，心里都是沸腾的，炙热如同超新星的。梦想与未来就像一颗只在月光下生长的种子，沸腾地炙热地在每一个他憔悴的夜晚里生长。
广州也是这样的。没有北京太庄严容不得亵渎的文化底蕴压力，也没有上海每一个不眠之夜日积月累的轻浮，广州有那么一点底蕴、有那么一点轻浮，然后以一张写满了悠闲的脸成天晃荡在旧城区拆迁工地，和事佬一样与街坊喝早茶搓麻将；一转身旧城区拆迁完成，带着崭新面貌和梦想的新房子拔地而起。每一份野心都潜藏在每一句拉家常里，默不作声地就把飞速发展道路上的障碍扫除了。名利皆收。
这么说来他或许还没广州做得好，广州好歹是一座城，再吊儿郎当地在大排档吃夜宵，那种北上广共有的财大气粗的气派还是在的。他穿着大裤衩，趿拉着人字拖，领着我和东哥在北校东湖西湖瞎转悠的时候，不仅没让人感觉到哪怕一丝可以被称为野心或腹黑的东西，只让我觉得这小子绝逼是建院不可多得的逗比屌丝。
“彭建筑师。”东哥调侃。
“彭艺术家。”我窃笑。
他就像还在我们家乡小城一样，一边无可奈何地笑，一边摸脸摸下巴摸头发，顺带中年大叔一样猥琐地耸耸肩。我说：“我和东哥以后毕业了去荒郊野岭守变电站的时候，你记得扛几块板来给咱们搭个小木屋。”他听了就斜眼看我，目光戏谑愉快又深意。
那个时候的我就想，我这辈子还可能像喜欢他一样喜欢一个男生吗？
如果把我比作一座城的话，我大概更像我们家乡小城。
我们家乡并不叫小城，事实上我们家乡面积不能算小，好歹也是广州面积的百分之四十一。然而一座城给人“小”的感觉，要么是这座城信息闭塞、交通不便，要么是这座城、这片土地还没年轻过便已无知地老去，疲软无力地拖着剪不断的历史的脐带。
把才二十岁的我比作一座老去的城，你一定觉得我矫情得可以。但精神的老去并不等于肉体的老去，有的人或许从来就没有年轻过。稳重老成，亦步亦趋，有着蛛丝一样把七大姑八大姨小学同桌大学室友全部裹挟其中的、牵一发能动全身的庞大人际关系网。这跟我老爸还真不是一般地像。
我也曾试图逃离这种人生轨迹。当初高考后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和老爸以及老爸蛛网的火并，是能载入我家史册的激烈，当时家里也就只有那只愣头愣脑的乌龟敢动，百折不挠地往大门口的方向爬。乌龟试图逃出生天、获得自由的举动可歌可泣，但还是被老妈发现了，拎了回来从此养在了水桶里。我当初誓死不报与老爸蛛网有任何关系的专业，结果还不是一头钻进了另一个盘丝洞。
听说当初他填报志愿的时候，连家里那尾热带鱼都不敢动了，奄奄地幽幽地贴着鱼缸的壁上——他家的状况已经不能成为火并了，那分明就是世界大战或者第三次冲击。报志愿的结果是，他如愿了，我也如愿了；但现在的我就像家乡小城，现在的他就像广州。伟大的西西里教父唐·柯里昂说，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命运。嘴巴还真毒。
记得更久以前，我刚开始喜欢上他的时候，我们都还在家乡小城，在那个最顶层最靠边的高三一班教室。最潮湿闷热的天气里，我们一边把窗户拆下来透气，一边把话题来一个神转折，从英国性教练到反式葡萄糖的结构。有一天傍晚他和路仔站在走廊上说话。刚下过一场雨，泥土的腥味和鸟儿的鸣叫一起落在肩膀上，我那棵种在厨邦酱油桶里的月季扭扭腰肢，甩下一颗剔透的雨珠。
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连聘礼都还没赚到，说什么找女朋友呢。”
我恰好去摆弄我的月季，听到了这句话。但即便是那个时候的他，也完全不像家乡小城。在那个霞色流光溢彩的傍晚，他唯一的一句话流露出他的没底气和自卑感，又或者在半年后北校湖边他的自嘲，在一年后的31号楼前他的憔悴，这一切流露出的没底气和自卑感，都不曾让我觉得他像我们那个没底气且自卑的落后家乡小城。
广州，应该说广东及其周边的一带，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里都被称为南蛮之地；但广州今日的地位光辉夺目，谁都不能忽视。既定的历史并不能成为今日衡量的因素，人们总是健忘的。只要今日的你足够强大，往日的你便无足轻重；为了让以后的你足够强大，今日的你就必须像广州的野心一样熊熊燃烧。他有着小城的自卑和没底气，但他与自卑和没底气抗衡的东西还有才华和未来的可能性。
重点是，他正在专注于把这种才华和可能性兑换成实感的未来。
我在给母校中学题海奋斗中的高三师弟师妹们写寄语的时候，描述了我当初坐在高三一班教室时候的心情。我说，无论我以后回不回来这座小城，我都一定要走出去看看。这个念头支持着我整个高三，并令那时候的我内心无比充盈。但我并没有把结果告诉这群可爱的高三孩子们，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精神力作为支撑，他们才能像当初的我一样有能力选择是否离开小城，就像如果我们的小城有足够的经济基础，也能有能力选择是否变成北上广一样。
而这个结果是，我在广州把曾经专注的自己丢失了。
这实在是很讽刺的一件事情。在老态龙钟的、疲态尽露的小城专注，然后在专注的、野心的广州把专注丢失了。我把电路高数大物概率论的课本全部叠在贴着“作业未完成”字条的角落，另一头是从图书馆借来摆了一个月的《香水》《包法利夫人》和《毕宇飞小说》。然后，洁面乳，爽肤水，乳液，隔离霜，BB霜，描画眼线的时候第一次有种创作艺术品的欣喜感，一柄浓黑的睫毛刷能瞬间点亮两只眼睛，踩着高跟鞋、挎了豆绿色的小皮包就顶着烈日往北校跑。在31号楼前，他只露了一下脸，然后便赶往华农测绘。那是他的不知道第几个作品。一整个过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喂，说句话呀，我们就等着你来活跃气氛呢。”我逗他。
他不说话。他坐在我旁边的阶梯上，直直盯着对面的湖面，又或者是更左边一点的钟楼，据说是何镜堂设计的，每晚十二点就会敲十二下，提醒27号楼熬夜赶图的灰孩子们，舞会刚刚开始。
我也看向前方，随口说了一句：“很热啊，很无聊。”
“是很热很无聊。”他说。
“如果你忙那就先走吧。”我说。
然后他就走了。
我坐在31号楼前的阶梯上，旁边的同乡在欢乐地打闹。他不属于他们，我也不属于他们；他属于广州，我属于傻逼星球。
我曾跟室友讨论说，觉得才认识那么几天就轰轰烈烈在一起的大学情侣们，多半是离家在外寻找安全感。后来发现，当我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热情渐渐消退的时候，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想回家，回去那个小城，回去那个有着灰白色硌手的破旧院墙、全城不超过十个果皮箱、卖龙眼卖三华李卖麻辣烫的小摊贩一条街热气腾腾地排开的小城，甚至在精心策划了翘课和收拾行李以后发现无法订票时，鼻子和眼睛酸得一口气堵在了喉咙眼里，一个电话打回家差点哽咽。
“你们就那么想回家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多去旅游，多到外面走走。”他说，发到群里的时候还发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无奈得深意。
我忽然能明白广州和家乡小城的差距是什么了。物质差距那是表面上的，更深入骨髓的是广州的永不停息和家乡小城的偏安一隅。他曾在说说上发过一句话：“真希望能画出更有想象力的画。”
——“难道不是阅历和思考之类的问题吗？”
——“想象力包括这些。”
那时候的我不以为然。直到后来我面对键盘，脑里慷慨万言、胸中却一片虚空的时候，我才明白，想象力比什么都重要。而我更早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想象了，依恋着他仿佛藤蔓绕树而上，当他枝桠散开成荫的时候，我才看得到瘦弱无力的自己，叶子稀疏，原来跟人家压根不是一个物种。
这不是广州和家乡小城的差距。这是我和他的差距。
在我已经不再喜欢他的时候，我才明白当初内心贫乏的我，连说出“喜欢”两个字都是卑劣又无力的。
最后，想起了刚进大学时毅然决然把招新报名表递到了广播台的理由。那时候我想，希望他走在校园的时候，能听到我的声音，即便他并不知道那就是我。那时候的小城也仍然是怀揣了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与广州并肩的大城市的吧，而不仅仅是离开山区，匆匆瞄一眼世间繁华，便缩回洞中安度余生。
并不是说家乡小城的细水长流不好，而是，我们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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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10 20:4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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