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里的阳光慵懒地爬到我的床沿。我翻转着身子,想要用手去遮着那撩人的光亮。可是那光亮却愈发猖狂,正准备一下子把被子拉到头顶的时候,外头响起了声音: “阿阳,赶快起来了。鸡都叫了不知道多久了。” 我仿佛一下子被拉到了现实。小溪的那头,李大婶不停地用棍棒拍打着衣服,和着溪水冲刷石头的回响,形成了村子早上特有的小曲儿。我挠了挠散乱的头发,听见了村口的老黄狗阿大的吠叫,接着便又是哥哥对我的呼喊: “一会起来了记得快点过来帮忙。” 我“嗯”的答应着,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慢慢的爬起、穿衣。等到一下子打开门的时候,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不断地刺激着我的鼻粘膜,把我的喉尖骚得痒痒的。放眼望向田地,哥哥早已经一锄头一锄头地忙活起来了。应该是注意到了我,哥哥直起了身子: “阿阳,先打点水。” “哦,对了!”哥哥又是俯下身子一锄头,边高声说道,“桌子上有浆果和米饭,一会自己吃点。” “知道了,知道了。” 抬头望了望天,蓝得有点不真实。小溪潺潺的,从村的那头一直流到村的这头;这些天小鸡正破壳而出,已经有了成群的鸡仔在小院里一扭一扭地跑动着;冰雪收到春的信号开始慢慢消融,不时有飞鸟落在池塘里头那掉了漆的小木船上,一晃一晃地停在上方。到处都洋溢着平和。甩了甩头,彻底将睡意甩空,想起哥哥的嘱托,我便往大院子里头的水井走去。 我见着了阿黄,它罕见地没有在村口,而是在水井旁的大槐树下绕着圈子,似乎定睛着树杈上那只小鸟。 我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它真笨。 只见小鸟在树杈上蹦跳着,唧唧叫了叫,拍拍翅膀,呼的一下就飞到那蓝的不真实的天空里去了。阿黄似乎特别失望,见到我连尾巴也没有摇,只是拱着身子立在那里。 我不再去管阿黄,把木桶丢进了井。用力一口气将空气全部吸进肺里,便开始转着把手。我感觉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咕咚咕咚跳动着。青苔铺在井口的岩石上,滑不溜秋的,那一抹绿色与深黑的岩石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知怎么的,仿佛那青苔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让我的眼睛转不开去。 正当我凝视在那青苔上时,忽的,大黄猛地叫了一声。 这一叫把我胸里头的气打了个散,我一下子手忙脚乱。那头的水桶似是忽然沉了很多,深深的重量让我稳不住平衡。我立马伸手抓住井沿,正当松了一口气,抓住井沿的手又是一滑,身子再也控制不了平衡,翻了个向,猛地就往井里栽去。 我的四肢飞舞着,想钳住一个东西,可惜一无所获。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井,头上是蓝得不真实的天空,脚下是黝黑的深渊,失去控制的水桶正不停地敲击着井壁,发出摄人心魂的巨响。我的心霎时充满绝望:我的整个人都快没入井里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右臂一甩硬是扣住了边缘。我拼命挣扎着,奋力地想向上挺。 然而力量却越来越小,我感到脚下仿佛有一阵不知名的巨力正在把我往下拉,手臂马上要撑不住了。我奋力一提,把头伸出了井口。我看到了阿黄,我感觉它仿佛正戏谑地看着我,说着:“你真笨。” 我很想骂它,但重力已经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又以飞快的速度掉了下去,掉到那黑黝黝的深渊。 我不要掉下去,我把手往上摆,我不要! “哥,救我!” 二 我的眼睛猛地睁开,喉咙像烧着一样的疼痛。我舔舔嘴唇,只感到了上面龟裂的口子。 我睡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我看到了自己蜡黄色的手,经脉露出了它吓人的青色。这也难怪。我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吃饭了。 望了望窗外,也许是傍晚的缘故,天空赤红赤红的。我看到了那棵大槐树,此刻已经掉光了它的所有叶子,树干呈着一股可怕的黑。树下的水井也已经褪去了青苔,露出它本身的深褐色。我看不见停在树桠上的小鸟,听不见他们的欢唱,听不见小溪哗啦啦撞击岩石的声响。我感到空气是混沌而浊目的。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没了生机。 多少天前,疾病和饥荒席卷了这个村子。人们已经从惊讶、惶恐,开始慢慢地绝望。 远处,模模糊糊地仿佛看到一个人影,在地上缓缓蠕动着。他似乎是费尽全力挪动着身子,就这样从我的窗子的最右边爬到最左边。我撑了撑身子,换了个角度渴望接着看到那个人的行动。可是那个人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仿佛看到他抬了抬手,便一动不动了。赤红下,我听到了秃鹫翅膀剧烈扑腾的声音。它们在天上盘旋着,发出一种怪叫,不一会就有三四只秃鹫飞过来,停在那个人影上。远远的,我看不见秃鹫的动作,也辨不清人的外貌,只是一个大影子和很多个小影子构成了一幅怪诞的图画。 一种深深的恐惧立刻攫住了我已经麻痹的大脑,我会成为那样的人吗?我还有几天了?我颤抖地翻滚下床,想要离窗子近一点。忽然,一张脸贴在了我的窗口,我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那真是一张世界上最可怖的脸!他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左侧的颧骨如同失去束缚一般想要突破那一层薄的不能再薄的脸皮,无数皱纹和斑点在他的鼻旁凝在一起,我感觉他脸上长出的一点点肉都是奢求。他的眼窝深深凹陷进去,两只眼睛扫射出贪婪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 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我又是退了好几步,见他似乎嘴唇翕动了一下,我再也没有看下去的胆量,硬是直起身子冲出房间。身子才刚离开房门,就又倾颓了下去。我想到了我哥,我一边喃喃道:“哥,救我。”,一边撑着墙壁寻找着。 模糊地,我好像看到桌子旁有个人影。我仿佛被注上了一剂强心剂,声嘶力竭地叫着: “哥,救我!” 那边的人影明显有了反应,颤动了一下。颤巍巍地转过头来。 我看见了我哥。我看见了他那如蜜蜡般浇铸在眼眶上的眼睛,他还是原来的样貌,不过脸白得像纸一样。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着,呼吸已经浑浊的空气。他见着我,很用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好像是笑,但在我看来比哭还要难看。 我缓缓地爬近他。 等等! 我看到了什么?正在我哥右手边的,竟然有一个馒头! 这是他特地留给我的吗?想到这里我慢慢地伸出手去。可到一半又停了。不可能,他怎么会给我吃呢?他肯定要独吞!但哥的为人我是最清楚的,他是不可能这样的,他肯定是打算让我们一起活下去的。于是我又伸出手去。此时,我感觉我离那个馒头愈来愈近,我感觉我的胃如同一张血盆大口,要将这个小小的馒头吞噬,我的心中升腾出一股可怕的欲望,它正在代替我的大脑,操控我的四肢。倘若哥一个人吃了,我会怎么样呢? 我会像窗外的那个蠕动在地上的人影那样吗? 我不要。 “哥,救我!” 我又颤抖地伸出了另外一只手,我不断喃喃着: “哥,救我!” 我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双手还差几厘米就要贴到那个馒头。“啪”的一声,哥的手轻轻拍在了我的手上。接着我看到哥极其缓慢地侧过身子,用另外一只手撕扯着馒头,似乎要把它掰成两半。 哥低着头用力撕扯着馒头,如同撕扯着一根拉不断的麻绳。我看着哥苍白的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可视线一低,我又看到了那个馒头。此刻,它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子,里面那与外界丝毫不相干的白色牢牢地定住了我的目光。我感觉心中一股可怕的冲动渗透到每一个毛孔里。 馒头,馒头! 神经不自主地传导着错误的信息,我感觉我已经看不到别的任何事物了。恐怖的欲望已经侵蚀到我每一个细胞,我觉得我全身都散发着一股罪恶的恶臭,然而却停不下来了。我慢慢地举起了我的手,放到了仔细撕扯馒头的哥的头的上方。我感觉我的眼睛已经开始瞪圆,血液从心脏猛地灌进大脑。我不想成为那蠕动的人,哥,救我! “咚”。我把双手用力地敲在了哥的脑袋上。他手上的动作忽的停了下来,我感觉他正努力地把自己的头上扬。我更加地恐惧,遏制不住的双手又一次砸了下去。 “咚” 我越发越害怕,却越发越有力量,我的关节不自主地抖动着,我已经分不清楚那是喜悦还是恐惧。我停不下来了。 “咚” “咚” 我急速地喘着气,我感觉我的眼睛已经瞪得通红。 “咚” 我要那个馒头! “咚” 我的手再次举到空中,却没有落下去。哥的脑袋在那个高度维持了一会,便深深地垂了下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也不想看到他的表情了。一切重负都从身体里面跨了下来,我的双手一下子掉了下去,无力地荡在身体的两侧。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立刻俯下身子,贪婪地盯着眼前的馒头。 顾不上用手,我如同蛇一般长大嘴巴,一口咬了下去。 零 “咔嚓”一声。 我上齿和下齿碰撞的声音。 怎么,我刚刚是目眩了没吃到么? 我再低了几公分,张开嘴。 “咔嚓” 我的门牙被撞断了。 我感觉汩汩鲜血流了出来,但我的味觉依旧没有告诉我:我吃了馒头。 我的馒头呢? 我瞪大眼睛,除了一片焦黄色的地,哪里来的馒头? 不可能,我的馒头呢? 我用力搓着我的眼睛,再次瞪大。 依旧没有。 我的双手掐着脑袋,指头好像要把头发摁进头皮里。馒头呢? 正在这时,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我抬头向前看。门口站着那个“可怕的脸”。 他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我。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空空的手。 他蹒跚着,一步一步走向我,嘴里喃喃道:“馒头。” 我瞪圆了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惊恐地望着他,不断往后挪动着身子。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这是幻觉,没有馒头!” 他似乎没有听到一般,以更快的速度靠近了过来。 “不!哥,救我!”我惊慌失措地喊着,可是哥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门口又出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以相同的姿势,慢慢向我走进,嘴里喃喃着:“馒头。” “不!哥,救我!” 哥依旧垂着头。 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从门口挤进来,他们直勾勾地看着我空空的手。用粘着浑浊空气的口音喃喃道:“馒头。” 我已经退到了墙角,我看到“可怕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猛地,他扑了上来,疯狂地用手锤着我的头。 我感觉大脑如同被千斤巨石狠狠地砸了一下:“不!哥,救我!” 第二个人也扑了上来,用手疯狂地砸着我的胸脯。 我剧烈地咳嗽着,呕出了浓稠的鲜血。我感到自己意识已经渐渐模糊,我看到了第三个也扑了上来,第四个,第五个…… “咔嚓”。我仿佛听到了自己手骨碎裂的声音。 “咔嚓” “不……哥,救我……” 我感觉从最深处涌现出一股力量,我奋力一蹬脚,把压在我身上的人猛地推开。可是只是一瞬,他们再度压了上来,眼前只剩下骨头与骨头。 “咔嚓” 我已经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全身的知觉都几乎散尽,我的视线也已凌乱不堪。 “咔嚓” 我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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