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个时候你们在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听见你们在议论。”
“在我姐姐吻你的时候，你在专心偷听我们讲话？”
“好吧，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偶尔的，月明星稀而夜风和畅的晚上，Edmund和Caspian会在甲板像两个老人一般回忆第一次相会。Caspian对现实世界中穿着刻板校服挨打的Edmund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而作为反击Edmund则无情嘲笑彼时无论打仗战斗聚人心，还是谈情论爱品感情都尚显笨拙的王子。只不过，现今沉稳的Caspian已使得他的论点底气不足，而相对的，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回到整日锁在刻板校服的世界里。

他们都小心的避开1300年的光阴差距，避开Peter和Susan一去不返的事实，避开两个世界异路的最终结局，装作他们的年龄以相同的跨度衡量，装作至高国王与温柔女王还是只要一吹响号角就会笑意盈盈的站在他们面前，装作这一次Edmund和Lucy会永远留下。所以这样的海上夜谈永远都是和和气气的，如同入梦的大海一般温和安详。然后他们下到船舱，各人占据一半的床，泾渭分明地等面积，丝毫不僭越对方的私人领地。

直到他们从孤独群岛回返的那一天。
那一天折腾下来Lucy回来以后就累得回房休息了，甚至一贯都要抱怨一番才睡去的Eustace也早早就悄无声息。Edmund在夜半试图翻身时觉得左边的手臂无法动弹，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发现Caspian沉重而温暖的身躯侧压在上面，而且本人正沉浸在梦神的温柔乡里毫不知觉。半梦半醒之间，Edmund奇异的感到这温度和重量给了他一直无法得到的实感。他和Caspian，和纳尼亚终于切切实实的处在了一个维度里。Caspian就在他的一旁安眠，时间，空间，横贯在他们之间一切外在的阻力都识趣的退却了。睡意所带来的理智朦胧使得Edmund几乎觉得那个距离不再是单向的箭头，而它正在从两个端点向中心收缩成没有长度的点。他可以听得见Caspian浅浅的心拍，那些有节律的鼓点从他的手臂上的血脉一直传到心脏，甚至有可能改变了他自己的心跳频率，一下一下的，迎合着别人的生命节拍。

担心将手臂抽出来会打搅到Caspian，Edmund放弃了翻身的念头。他转过头，借着偷偷溜潜进来的月光，看见Caspian棕色的头发被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芒，如同王冠一样。他们是两代骄傲的国王。而也就是在他有了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智慧冷静的公正之王与纳尼亚的台尔马国王之间1300年的时光连同两片不同天空的雨雪重新压了下来，朦胧中自鸣得意的虚假满足像水月镜花般散去，余下一地虚妄念想还在假装事实。

困倦再次席卷而来，Edmund借机听从夜色的召唤放下纠缠不清的感性思维，阖上眼继续睡去。

3.
淅淅沥沥的海上风雨从凌晨开始绵延到黄昏。并不是严重的天气，只是像风神和雨神随心出游的副产物而已。这种小天气无论在哪个世界的Edmund都习以为常而不加在意。而且相比起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他也只是随便的转了两圈，伴随着Eustace低声的抱怨远望了一下海景，仅此而已。

而到了傍晚，从黎明踏浪号上都可以看见天边放晴的火烧云时，Edmund反常的眩晕了一下。起始他以为只是船体无伤大雅的晃动所致，然而眩晕感迟迟不肯退去。这才意识到异状的Edmund抬手按上额头，发现温度就和灿烂的红霞一样。随之而来的发冷与高热相互争斗，让Lucy隐约在Edmund干燥的嘴唇上看出了端倪，但当她关切的走过来询问时Edmund只说是中午吃的过饱，而今天的风浪晃得有些恶心。这个毫无疑点的回答让Lucy放了心，但还是少不了叮咛嘱咐。Edmund微笑着一一应下来。

在他，Caspian和Lucy走下船舱阶梯享用晚餐的时候，Edmund的腿突然不带预警的一软，几乎使得他站不住从那截不高的台阶上摔下去。走在他身后的Caspian不动神色的拉住了他，利用光影的间隙不被Lucy所注意的撑着他的腰将Edmund算是成功送下了最后一级楼梯。走在平地上的Edmund自如了许多，就这样一如既往，包括还是在Eustace低声的抱怨中吃完了晚餐。船长过来报告一切正常。

回到房间以后Edmund被真正的放倒了。刚才他一半不想让Lucy担心，一半不想让Eustace嘲笑的装作胃口好吃了太多，而结果就是一阵阵的恶心终于累积不住而来了一个大爆发。Caspian拍着他的背，焦急的陪着几乎像要把胃吐出来的Edmund。最后看不下去的Caspian提议去找Lucy要万灵药。

“不，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的，到早上就会好了。Lucy的灵药用了不少了，我有种预感在下面我们会很需要它。”
“你是说，我们会很需要它来治你表亲的晕船。”
“我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最终Edmund结束了死去活来的恶心，饥肠辘辘却毫无胃口的躺着床上。反酸的水从他的口腔一直烧到胃里，他怎么漱也漱不掉那种可怕的灼烧感。Caspian找来一杯温盐水想给他喝下去好过一点，但是Edmund喝了一口就感觉胃又在蠢蠢欲动，赶紧催着Caspian拿走。最后Caspian团团转了几圈总算找到了可以为公正之王做的事情，如释重负的把冷毛巾放在了Edmund发烫的额头上。

Edmund觉得合适的形容应该是自己瘫在床上，Caspian坐在床头看着舷窗外的大海。他们都知道在别人面前生病是令人尴尬的体验，而Caspian又不能放着Edmund不管不顾。在往常情况下，包括Peter的情况下，Edmund倒是很希望他就这么走开，反正他自己折腾一会就会好起来。然而那条距离又开始作祟，使得他不讨厌，倒不如说还对这样的情形感到宽慰。只是高热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理性思考，这浅浅的涟漪也被他很快压了下去。

就这样无言了一会以后Caspian显然感觉有些微妙，于是开始寻找话题。
“需要我做一些什么安慰高烧的病人吗？我是说，你们哪里的习惯？”
Edmund恶作剧般的想到了很早以前电影里的片段，生病的女秘书要求刻板的作家唱歌给她听，借机巧妙的表白了心意得到完美的结局。“...唱歌？”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默。
“不，我想还是算了。”最后Edmund倒顶不住先让步了，Caspian放松又惭愧的答应了一声。“讲讲台尔马的故事吧。”
Caspian的表情很严肃：“短的还是长的？”
Edmund也认真的回答：“短的。而且要好结局的。”
“那我只会讲睡前故事了。”
“好。”

到了后半夜，Caspian看着Edmund睡去，将整张床让给了他，自己另支了一张吊床。翌晨Edmund果然如约恢复完毕，而久习惯了熬夜的Caspian也没有带着黑眼圈出现，Lucy，Eustace和其他人都没有发现Edmund刚过去的地狱之夜，两个国王又朝气蓬勃的开始新的一天，而黎明踏浪号也借着晨风航向新的海线。

如果让Edmund来说，昨晚一切就像从未出现。

4.

诚如Lucy日后多次谈及魔法师的女儿时所说的那样，Lilliandil从天际降临的那一刻，Edmund亦是满眼的惊艳。只是当惊艳过后，当他望向Caspian的脸色时，在Edmund瞳仁里化开的变成了满眼的悲凉与无望。纳尼亚这美好的童话安排了一个尽善尽完美的一见钟情，日后Caspian返航，必将牵起魔法师之女的手，回朝结为永世爱侣亘古不渝，而全王国的草木生灵皆会为此狂欢欣喜。而早在1300年前就已逝去的公正之王不过是时光间隙的差错与短暂经停的传说，注定与这现今的世代错开一切缘分短长，注定将是欢喜而来，空手归去。

当夜，熄灯后Edmund正准备装作睡去，一旁的Caspian终按捺不住白日所见终身的欣喜，自说自话起那一眼之后的千般万点情意。Edmund安静的听着，笑着恭喜，开着无害的玩笑打趣。Caspian被他的态度所鼓励，打开话匣，一扫平素沉稳大度之态，如所有坠入爱河般的年轻男子般喋喋不休。一句一句的话语像冬天的冰锥往Edmund心里直直坠下去，带走沿途的温度，然后刺出一滩血水，再被他强行揉进心脏里不留痕迹。然而他终究还带有少年冲撞的一面，听着Caspian的入迷忍不住玩笑也越来越尖厉。Caspian许是感受到了玩笑之外的纷杂情绪，而他把这却权当Edmund的妒忌。于是，Caspian突然把矛头一转，向了Edmund。

“是的。”

Caspian在这一点上未能找到把柄，转念一想却又有了新的主意。“那在你自己的世界呢？”

Edmund听见在被驱逐已久的恶念精灵又再一次试图造访他的脑海，而这一次他放任它们到来，一个谎言几乎顺理成章的，自信满满的，毫无遮挡的脱口而出：“哦，有的。”

Edmund可以听出Caspian语调里掩藏的很好的攀比：“我能有幸知道她的样貌吗？”

几乎没有犹豫，Edmund开始说起那个不存在的女友。他尽量保持平稳的音调，不让谎言所带来的动摇有可乘之机，不让他的心虚被察觉。他描述女孩棕红色的发梢在阳光下的剪影，描述她闪闪发亮的蓝色眼睛，描述她对于甜食与糖果的喜爱。Caspian很贴心的帮衬说这一点与Edmund自己巧妙的相投。Edmund知道Caspian一定是在说自己初入纳尼亚的时候被白女巫的魔法糖诱骗的故事，但是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质问这是谁透露给他的，抑或是反击他话语里些微的幸灾乐祸。他的全部意志都投进了创造那个女孩上，用洋洋得意的音调炫耀虚构的日日夜夜，洋洋得意的他自己感到口干舌燥而脸色发烫。黑夜给了这些撒谎的痕迹赖以藏匿的的阴影，让Edmund完美的小女友无懈可击。到后来Caspian甚至都放下了攀比的架子，诚心诚意的向他求教赢取心上人欢心的方法。Edmund依旧用洋洋得意的声调回答，把那些书里看来的陈词滥调与Susan有过的少女幻想变成华美的流星，一颗一颗回报给Caspian。

直到后来，爱情的幻影终于让步给了对这趟航程未卜前路的忧心。Caspian想到黑暗岛发出了沉重的叹息，他想与Edmund讨论这个问题，然而Edmund却对此心不在焉，总有预感他们能够顺利的度过那些黑色的海水，就好像他觉得阿斯兰总会来帮忙一样，而在那之后他和Lucy就得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再假装他们不切实际的希望会成真了。话不投机，三句半之后，Caspian转过身去：“睡个好觉。”

Edmund假装已经睡着了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