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ingrizi 于 2013-10-25 20:12 编辑
(二) 自那日关于驯马的讨论过后,高欢果然不久便得到了擢升,常侍于尔朱荣帐下。 尔朱荣虽贵为柱国,却从未染上居高位者骄奢淫逸的作风。每日与士兵一同出校场操练,高欢与其他一众将领自然跟随其后。 高欢偶尔注视过那人无意间露出的胸膛,会有一种很想要将手掌贴上去的欲望。去感受那里细腻的肌理,想着会不会有一种暗火随着经络一路蔓延。 或许是注视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热烈,即使是尔朱荣背对着他的时候也会常常有一种芒针在背的感觉,回头便看见高欢错愕的转过头去。 一开始的时候尔朱荣并不在意,但是若是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自然也会生出些许疑窦。 尔朱荣此人自视甚高,虽知自己在皮相上确实是美于常人,但是却听不得别人夸赞他貌美的言语。毕竟堂堂契胡伟岸男儿,如何能接受别人拿他当成女人一样来欣赏。当年曾觊觎过他容貌之人,都早已成为他刀下亡魂,如今恐怕是连一捧灰都找不到了。 高欢有时看他的眼神,总让他想起读书时那些偷偷看他的少年。 虽然没有多少淫邪之念,但是终究是令人稍稍有些在意。 晋阳城的冬天一直如此寒冷。 一到寒冬,城内百姓均藏在坞壁之内,不再出城劳作——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在这样的时候做了。 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高欢在晋阳城的府邸里,穿着厚厚的冬衣,站在廊下观赏,看翘角飞甍染上雪白,令他想起尔朱荣清冷的面色。因为面色皎然,越发显得眉眼如墨画,朱唇似涂脂。高欢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在这初雪之日中渐渐热了起来,身上厚厚的狐裘也好似穿不住了一般。 高欢回屋喝了两口冷茶,不多时却听见随从进来禀报。 柱国大将军尔朱荣驾到。 高欢只觉得,方才喝茶降下去的那股热意,立刻又升了起来。 仿佛有一把火,从不知名的地方烧起,一直蔓延周身,直烧得他面红耳赤,手脚发颤。慌慌张张地领着附庸们前去迎接,却在前院就看见了那令他浮想联翩的脸。 尔朱荣肩上围着墨色的貂裘,麴尘色的披风上染上了点点白雪——高欢一时之间连行礼都忘记,只觉得,这个人,无论是什么时候,总是这样飘然出尘,哪怕是他在战场上舞刀弄剑,血沫飞溅,看上去也是身姿矫然,如翩翩游龙。 大抵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高欢在发呆之际想。 尔朱荣这一日大概是心情甚好,对于高欢的无礼也未有在意。 那一日,尔朱荣的女儿入宫被册封为贵妃,他的触手,终于已经伸向了素来华奢而腐朽的后宫。 (三) 尔朱荣有称帝之心——这一点恐怕就连皇宫里面的傀儡皇帝都早已知晓。 他也确实有这个实力。 只手遮天,一言而天下惊惧。 他迟迟未有真正付诸行动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迷信。 他一生杀了太多人,每每闭眼,便仿佛看见一双双伸过来的血淋淋的手,一张张霉迹斑斑的脸,一个个都在说着“偿命!偿命!”。 那些人中,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死有余辜。 总有枉死的人。 总有……令他觉得后悔的人。 他强行压下那些日渐蔓延的越来越大的恐惧,将控制的范围伸向愈加遥远的地方,边陲小镇,后宫萧墙,到处都是他的眼线,帝国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的权力越来越大,但是却越来越不满足。 贪欲永无止境。 所以杀人永无止境。 因此恐惧永无止境。 所以他怕,他一旦登上高位,捅破了那层纸,成为突破天际的那只手,是不是会引来上天震怒。他多次为自己浇筑铜像来向上苍请示自己可否为帝,然而每一次的铜像都未能铸成。 即使是铜像都是被毁坏的命运,更何况他乃血肉之躯! 不可为帝。 这仿佛是被他淹死在黄河的北魏两千皇族对他的诅咒。 他被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 即使表面上,他治军严明,看上去威风凛凛。 直到他发现一个人的目光。 仿佛是流动的液体一般的令人有感觉的目光。 宛若时刻追随在自己身后的目光。 带着热意的目光。 被那样看着的时候,那些带着森森冷意的恐惧似乎都可以远去。 即使自己没有看见,只是知道被他那样看着的时候,闭上眼睛也不会看见前来索命的鬼魂们,黑暗的世界从未如此安详过。 渐渐地,也会舍不得那样的目光。 即使他少年的时候见过很多类似的眼睛,但是那个时候他的手上未曾沾上无辜者的鲜血,未曾有那些如影随形的恨意,自然不懂得那样执着目光的好处。 所以也不能不去在意有着那样的目光的高欢。 渐渐地也就和他熟稔起来。 尔朱荣偶尔也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会有那样的目光,又或者,为什么自己会对此感受如此深刻。 然而想来想去终究毫无答案。 大概是天意吧。尔朱荣想,不可为帝,总要给点什么可以安慰他的东西。 高欢,大概便是他命中那“神赐之人”。 尔朱荣捻着手中一枚黑棋,眼睛看着遍布白子的棋盘,只觉得步步皆是死路,迟迟不知该落在何处。他无意间抬眼,却看见对面的高欢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并没有看棋盘,是在看着自己,尔朱荣与他对视一眼,像是被抓到现行一样地别开眼去,却忍不住渐渐红了脸,道:“你们汉人喜欢的玩意,我果然是不擅长的,真不如出去比试骑射。” 高欢仍旧笑意盈盈:“如此说来,大柱国是认输了?” 尔朱荣冷了脸不说话。 高欢拿不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一时也不敢接话。但是总觉得,尔朱荣并不是会因为这种事情就脸红生气的人。 ——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四)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洛阳城中渐渐流行起这样的童谣。 南梁萧衍的随从陈庆之北上,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北魏孝庄帝奔逃至长子县,一时北人闻之色变。 尔朱荣是北魏最后的希望。 他此前并未想过,河阴之变的漏网之鱼,北魏北海王元颢,会仓惶南奔,投降南朝梁国,并且请求梁武帝萧衍帮助其成为北魏的皇帝。 这种请求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而萧衍竟然更加荒诞地同意了,他任命陈庆之为飚勇将军,送元颢北上洛阳。 原本尔朱荣认为陈庆之一行不过七千余人,根本不足为惧。 结果竟是如此出人意料! 洛阳失守,帝王奔逃——简直是奇耻大辱。 尔朱荣率兵与元颢和陈庆之在黄河两岸双双对峙。 那时,尔朱荣驻扎完毕才不过几个时辰,陈庆之便率兵攻了过来。 尔朱荣简直措手不及,但是尔朱一脉亦不至于就此自乱阵脚,尔朱荣立刻召集麾下将领商议迎战。 喊杀声阵阵响起,旌旗猎猎作响。高欢的脸上溅上了点点血花,刀下又添一缕亡魂。他一直护在尔朱荣身侧,看见尔朱荣白净的脸上也溅上了鲜血,仿佛传说中的玉面修罗,不知为何竟觉得心脏跳动得格外快速。 突然! 高欢睁大了眼睛看着陈庆之的长剑划着圆润的弧度扫过尔朱荣的前胸,尔朱荣下意识挥手去挡,前臂便被剑尖刺伤。 一瞬间只觉得喉咙发紧,高欢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策马冲向了陈庆之,长枪枪尖破风,雷霆万钧而来,直刺陈庆之后背而去! 陈庆之警觉地侧身,枪尖擦着胸甲而过,传出的刺耳滑音甚至盖过了天地四野间兵刀交错的声音!一时之间陈庆之也心有余悸,连忙挥剑招架。 又是一番枪来剑往的争斗! 三日以来,陈庆之七千白袍军已经于尔朱氏的军队大战十一场。尔朱荣一方败象惨烈,杀伤者众。 鸣金收兵后,双方各自休整。 尔朱荣令军医先行为伤重的军士治疗,自己的臂伤他准备在帐内自行包扎。 高欢却在这时端着药物和纱布进来了。 尔朱荣此时正袒露胸背,抬眼看见帐帘被掀开,那个自己心中的“神赐之人”在此时进来,一时之间稍有些尴尬,总觉得这样衣冠不整的样子像是亵渎了对方一样。 高欢将手中的物品放在榻上,一边道:“柱国,属下来帮您处理吧。” 尔朱荣略微沉吟,便点头道:“好。” 高欢小心翼翼地为尔朱荣缠好绷带,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看尔朱荣,只觉得对方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令人想要伸手去抚摸。 尔朱荣道:“如今,我等不可与陈庆之正面对敌。” “柱国说得有理。”高欢道。 “那么,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 二人便在帐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商议起作战之计划来。 次日,尔朱荣便不再与陈庆之正面作战,而是秘密地命人准备大量木筏。 陈庆之原本欲与尔朱荣再战,却听闻后方战报:尔朱荣已渡过黄河,杀入元颢军中,元颢一战即溃。 陈庆之简直快要怒发冲冠,不畏似神之敌,只惧如猪之友! 不久洛阳便已被尔朱荣收复,此时陈庆之四面受敌,尔朱荣亲率精兵追击之,一时白袍军死伤泰半。 嵩高河上游连日暴雨,下游却是碧空万里。 陈庆之率军渡河,尔朱荣正欲率兵击杀之,高欢却在帐前拦下了尔朱荣。 高欢道:“柱国要杀陈庆之并不急于一时,此时陈庆之等人必然乘船渡河,我方军士不擅水战,还是稍等几日方是上策。” 尔朱荣与帐下将士商议一番,果然放慢了追击速度。 没过几天,尔朱荣便听见了探子传来的战报:陈庆之与残余白袍军全军覆没。 众人皆未想过竟是这样的结果。 “千军万马避白袍”最后竟是亡于天灾。 ——虽说未能手刃陈庆之,但是尔朱荣既已挽狂澜于既倒,将陈庆之打得四处奔逃,亦是威风之至。 此后,尔朱荣又相继斩杀了幽,平二州之叛逆韩楼,生擒了豳、泾的万俟丑奴,活抓王庆云,平定关西,统一北地。 他已经站在了北魏军中最高的地方。 那时,尔朱荣也不过才而立之年。 他在洛阳城的定鼎门上远眺,鼎门街繁华热闹,通济渠流水不息。他身前是恢弘壮丽的河山万里,身后是不停消长的人间四季。 (五) 北方战乱平息,尔朱荣也开始了稍显安逸的太原王的平稳生活。高欢的驻地在冀州,却时常前往晋阳城看望尔朱荣。 高欢之才能众所周知,尔朱荣最气盛之时也曾直言“堪代我主众者,唯贺六浑耳”。然而意识到这一点的尔朱荣心中既喜且惧,麾下有高明之将,自是可喜,然而尔朱一脉除却尔朱荣外无人能与之匹敌,届时尔朱荣不在,高欢欲反,他人亦无可奈何。 而高欢时常前来与尔朱荣交谈,尔朱荣心中自是高兴,也渐渐放下对高欢的心防,对其忠心亦不再怀疑,也是不愿意怀疑。 毕竟是心中的神赐之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怀疑那个人心怀反志。 风声微响,日光微凉,黑白棋子组成厮杀的战场。 即使尔朱荣下围棋的技艺实在是不堪言说,尔朱荣仍然很喜欢与高欢在午后安宁的时间里面下棋,因为高欢总是会体谅他身为契胡人,棋艺不精很正常,也常常会让子,尔朱荣即使是悔棋,高欢也会笑着任由他胡闹。——只有在这样的时间里,才能毫无防备地施展本性。 尔朱荣少年时就肩负振兴家族的大任,那时候他每日练习骑射,别人都以为他真的喜好围猎,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为了日后的战场进行的模拟而已。 若是认真起来,尔朱荣下棋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无论是真的战场,还是纵横十九道的棋盘,都是谋略与厮杀,这些他都太多熟悉,熟悉到,不想在安宁的时候再去做那样的事情。所以尔朱荣下起棋来总是随心所欲,有时落子之处连高欢都觉得莫名其妙。 高欢正欲往棋盘上落子,尔朱荣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等等!” 肌肤相亲。手指上带着薄茧。温暖的触感。高欢一时愣在那里。看着面前尔朱荣娇美的脸,觉得二人手上相触的地方有一股子酥麻沿着手臂向上,一直蔓延全身。 尔朱荣道:“你不能下在那里。” 高欢定定地看着尔朱荣,反手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下在哪里呢?” 尔朱荣看着被握住的手。 很奇怪的,不想挣开他。 很……喜欢这样的触感。 于是手指稍微弯曲,尔朱荣也握住了高欢的手。 交握在一起的手。 是情人的姿态。 高欢心中的喜悦不能以言辞来表述,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将尔朱荣拉了过来。 衣袂将棋子扫落在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廊下的风铃声悦耳动听。 帘幕轻微地抖动着。 高欢隔着棋盘,抱住了尔朱荣。 ——仿佛是等待已久的相逢。 尔朱荣心脏突然跳动地又快又重。 ——是吧,其实心中早就想要这样的拥抱。 尔朱荣伸手环住他的背。 哪怕姿势如此别扭。 哪怕爱意如此隐晦。 仿佛胸腔中那颗跳动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当归之所。 仿佛尔朱川的河水终究要哗哗流向大海。 这世间终究会有一个人,一直在等待你的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