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由于是第一次（>///<）写科幻加上作者水平所限，本文可能会出现各种难懂的情况，其中的理论未免也会有漏洞，发到基宅这个大神云集的地方自然也会有悲惨的结果。但没有交♂流就不会有进步……我是这样想的。对没错就是交♂流！所以呐，有疑问和想法的少年们，请务必多多回帖交♂流哦~
尽管这篇文已经完成，但仍然很长，但一次性放完可能会有点蛋疼，而且冗长的说教可能不会有人感兴趣……所以我还是决定两天发。
      这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请猛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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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一生中，我曾遇过那个女孩六次。

在最后，女孩告诉我，她叫Nocturne。她还告诉我，这是小夜曲的意思。

“你的中文名难道是小夜曲吗？”我这样问。

她摇摇头：没有“小”。

“夜曲？”

她点头。

“姓夜吗？”我问：“真是奇怪的姓。”

她摇头：这只是名字。

“那你姓什么？”

她不说话。

第一次大概是在六七岁的时候。最后一次是在我已度过大半人生的时候。期间，我甚至还看到了她的死亡。

奇怪的是，不论在哪次相遇中，她都是以二十岁的形象出现的。

连同那湿透的全身，以及同样湿透的黑色长发一起。

五次相见，她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

当然，那只是个说不上悲伤或感人的故事罢了。

一、雨天·车祸·我与她的第一次相见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吗？

对于某些极端愤世嫉俗的人来说，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个世界显而易见地充满恶。而会这样想的人恰巧占了世界人口的多数。

我想，如果将这答案放在至少十几年前，这样的答案是会招人耻笑的。更别说教育孩子这样想了。但现在的情况似乎不一样，正如我一位中学老师常常感慨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若将这句话翻译成现代汉语，意思大概是：时代变了。

是啊，时代变了。这句台词的所有权，不再仅限于坐在藤椅上摇着扇子的老头。

但若有人问我：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吗？我想我的回答一定是：有。并且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我知道或许有人会嗤笑，斥这种想法为“天真”；但造成这种“天真”想法的恰好是我的真实经历。

——我曾经被人救过。

虽然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六岁？或者七岁？依稀记得当时是一个雨天，豆大的雨点从纠缠的灰色天空中打下。当时的我似乎还在上小学吧。那天是星期五，从小学略显残破的大门里，期待着假期的小朋友们鱼贯而出。我自然是里面的一员，带队的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总之对她的印象除了眼保健操时的呵斥外没剩下别的了。

我和一个同学争论着什么。似乎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少儿游戏，记得是叫赛亚号还是什么的？不太记得了。总之那是一个愚蠢的通过培养自己的宠物进行对战的游戏。但说句题外话，现在想起来，那游戏比起当今的网游要直接有趣的多了。我和那位少年因为争论的太入神了而渐渐与部队脱节。等到我们注意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其他同学已经走到马路的对面了。

我与那位和我争论的同学面面相觑，最后决定追赶上去。但当我们冲到一半的时候，才注意到对面的带队老师在紧张地向我们打着手势，示意我们停下来——现在是红灯。

同伴没有理会，一路冲到了对面。但我则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手势而犹豫了起来。

是继续呢？还是退回去？其实现在想来，不论哪一个选择都是对的，因为不论哪个选择，都比犹豫地站在马路中间好。大概在1秒间，马路对面的人们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时间变慢了。

我侧过头，瞥见直直朝我冲来的黑色私家车。不知怎的，当时脑海里的图像是一个孤独占据了大海一角的小岛，上面长着一颗硕大无比的椰子树。耳边，长长的刹车音拖曳在湿滑的马路上。然后，眼一花，身体受到重重的冲击，几乎飞到了空中。

我惊恐地闭上了眼。尽管我很困惑为什么现在才闭上眼。而随之而来的柔软触感让我不明所以——所以，被撞飞是这样诡异的感觉吗？

刹车音戛然而止。在似乎长达数个世纪的寂静过后，不知从哪儿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性面容。大概比我大个十几二十岁的样子，被雨淋湿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淡色的嘴唇紧紧抿着。我这才意识到是她救了我——虽然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在阴冷的雨天里，她的身躯显得像火一般滚烫。这个温度令我永生难忘，并且带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她轻轻把我放下，似乎向我说了句什么。

在距离我们几米远的马路上，是紧急刹车停下的黑色轿车。司机正慌慌张张地打开车门。

啊……啊……。我张大嘴，开开合合，脑中一片混乱。马路对面的人群混乱了，他们蜂拥着挤了上来。但我的眼中只剩下面前那位不知名的姐姐。

她的视线冷冷地盯着我，欲言又止。带队的老师奔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抱住。冰冷、潮湿的触感覆盖住我的整个身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老师语无伦次地问了我好多问题，但我一个都没听清。

雨愈发地大了。在哗啦啦的雨中，有人为我撑起了伞，但，很奇怪地，没有人理会那个救了我的姐姐。她亦毫不在意。她慢慢地挤开灰色且熙攘的人群，那一袭白衣在其中显得尤其夺目。

我呆呆地目送救命恩人走开，这才依稀记起了她对我说过的话。

她说：还会再见的。

还会再见的。

这句淡淡的宣言，被我深深地埋在记忆的深处。连同那次我幸免于难的车祸一起。据后来现场的目击者回忆，若那位姐姐身手再慢一些，那么两个人都会被车撞飞。

一开始听这消息时还有种后怕的感觉，但重复几次以后这感觉就渐渐变淡了。直到十四年后的现在，对于当初那件事故的感想也只有“就那么回事”了。

自从那次车祸后，我的人生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特别的事。

小学毕业后，我因为父母工作的调动而搬了家。在那座以酷热闻名全国的城市度过了三年初中和一年高中后，父母又深谋远虑地搬了次家——这次是为了应付两年后要到来的高考。他们似乎在很久之前就把我的户籍弄到了一个教育比较落后的城市。

受到比较好的教育之后，到教育相对落后的地方去高考。看上去确实是钻了体制的空子，但就我个人来说，钻不钻这个空子其实无关紧要。反正我的成绩也就那样，多考或者少考个三四十分也都差不多。

生活平静地过着。两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高考前夕，我到了一个据称是“老家”的城市参加考试。老家是家乡的意思。但我从未到过这个地方，听说这里其实是父亲的家乡。

这确实是上一辈深谋远虑的成果。说实话，高考当天拿到的试卷，比起平时也确实简单些。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考出一个黑马般的成绩。

6XX分。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用老师的话来说：高不成低不就。但总能到个还不错的大学——虽然专业没得选就是了。就算这样，家里人仍然对我的成绩感到满意。

总之，自从那次车祸过后，生活平淡地继续着。

直到我再次遇到她。

二、故事的开端

那是一个夏天了。在几天前领到录取通知书的我，随着家里人一起回到了那个酷热无比的城市。超过十度的温差打了我个措手不及。量大得令人发指的紫外线，几乎要把人慢慢晒干的40度高温——我对未能阻止家人来到这个人间地狱的自己感到懊悔。

据母亲说，这里是她的“老家”。原来是衣锦还乡的？这也难怪。虽然我并不觉得我考的这个成绩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就是了。

见过了母亲的娘家人——意外的是一群看上去素质很高的人。说来惭愧，此前我一直以为那应该是一群老实务农的乡下人。当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我大概是被热昏头了。

今天见到的是母亲的弟弟，我应该叫他舅舅吧。舅舅戴着一副眼镜，坐的时候腰杆也挺得笔直。一副文质彬彬的知青模样。事实上，母亲告诉我他也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

“小火报了哪个大学啊？”舅舅问。

“XX大学。”我如实回答。并注意不与任何人的目光相触。

“哦，XX大学啊，那还……”他顿了顿，没说出接下来的话。我猜大概是“还不错”或者“还不行”。

我局促地笑了笑。他接着问道：“什么专业？”

“数学。”

他吓了一跳：“数学？”

我张口，刚想辩驳这是被调剂的结果。但看着他惊愕的表情，我心想还是不说比较有意思。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

“数学……”他重复一遍：“数学！数学也好，以后转专业好转；毕竟是基础学科嘛。也能挣钱，你看谷歌现在招聘的都是准数学家级别的人。”

我隐约觉得他说得有些地方不对。或者说不合我的心意——但那时的我还未能找出来。我沉默着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同时将视线投向别处。在那里，十岁出头的表弟正笨拙地弹着钢琴。他在父亲的威逼利诱下开始接触这个乐器，也只是这几天的事。

“也对，小张。你看，我同事的儿子从前不也是……”父亲捡起话头攀谈起来。

周围的人也渐渐加入了讨论。我呆呆看着，看着不知为何而显得兴高采烈的长辈们。在不成曲调的琴键音中，他们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我忽然有种被阻在外面的感觉。

又等了几分钟，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于是我轻轻叹气，站起身来。我想出门透透气，这个房间在一楼，出去很方便。

“花火，你要干什么？”母亲注意到我的举动，她问道。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出去接个电话。”

“快些回来，我们和你舅待会儿还要出去吃饭。”

推开门，一股热浪席卷而来。我这才想起，室内原来是有空调的。

我推开公寓的单元门，白炽的日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花几秒钟适应了室内外的明暗差后，我迈步走了出去。走了一段，本来就显得偏僻的住宅区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虽然现在这个年龄并不怕被拐卖，但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终究是一件麻烦的事。所以我乘内心还残留着回家路线的时候停止了散步。

但这样又如何？难道刚出来便回去么？我暗自决定在附近随便消磨一下时间再回去。

天蓝的可怕。天的蓝和云的白形成强烈的色差。在这强烈的色差下，一幢幢平房在这个城镇里铺展开。若放眼向远方望去，在每个方向的尽头都可看见绵延的山。这里的马路类似我家乡，深色的路面上铺着厚厚的沥青。亦或是柏油？这不重要，糟糕的是，在这样的温度下，我的脚下忽然传来黏糊糊的感觉。随即脑海中便浮现了糟糕的想象：这路不会被晒化了吧。——尽管心中深知这个想法几近玩笑，但我仍然抬起脚来看了一眼。

原来是口香糖。仔细一看，似乎口香糖都被高温熔化了。我咋咋舌，将脚在路边蹭了几下，继续前进。

在无聊地闲逛了几分钟后，我驻足在一个破旧的自动售货机前。

投入三枚硬币后，我点了雪碧下方的按钮。售货机没有反应。不知怎的，此时心中想的却是在丧尸游戏中常看见的售货机，用枪射击便会掉出回复生命的营养饮品。为什么仅仅喝饮料就能恢复生命值呢？小时候的我一直想不通。但现在口干舌燥的状态却让我不得不承认其设计是有道理可循的。总之，一边在脑中胡乱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我一边又点了几次按钮。但，该说是早有预料吗？售货机仍然没有反应。

难道是卖完了？我换了个按钮点了几次。心中隐约浮现不好的猜想：这家伙不会是坏了吧？于是我又去按“退币”的按钮。预料之中，连那三枚硬币都被吞了。

我强行按捺下踢它一脚的冲动。烈日当空，还是不要白费气力比较好。

一只野猫从我的脚边窜过。想必是在嘲笑我的窘境吧，它转过头来轻蔑地叫了几声，而后又从路边的轿车底下窜走了。我压抑着满腹的烦躁掏出手机：现在是四点三十分，距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

虽然不甘心……但是还是回去吧。我无奈地想，反正这么热。但一想起回去又要面对不擅长应付的家里人，心里便涌上一股不快感。

然后我转身前进，直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灼人的体温，加上那湿度……我惊恐地抬头。

——十五年后，她就这样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

十几年的岁月没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她简直和从前一模一样：不论是容貌，还是装束。她的眼神依然锐利，淡色的嘴唇还是紧抿着。

比起惊讶，我心中泛起的更多是感慨。从前，她的形象在我心中简直是理想的化身。而今日一会却多少把这个化身击碎了——我毕竟还是接近了她，至少从年龄的层面上。

这打击说小不小。以此为契机，我第一次仔细审视起自己的成长（尽管是生理上的），并且感慨，岁月不饶人呐。

“……又见面了。”

她沉稳地说，仿佛早有预料。她肤色苍白，湿了的发丝黏在脸上。我这才发现她全身湿透了——正如我第一见到她的时候。

“啊……是的。”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她的眼神与同龄的女孩不一样。这大概也是我此生遭遇的最令人局促不安的审视：她的眼光里带着些许怜悯，仿佛在看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液。令人尴尬的沉默没有持续几秒。终于，我下定决心开口：

“你的身上……为什么是湿的？”

是的，这个问题是最让我困扰的。她周身潮湿，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瓢泼大雨。但烈阳当空，别说下雨了，天空上连云都没几朵。难道她在见我之前不小心掉进了池塘？不过这也太荒谬了吧。

她轻哼一声：“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听见她的形象在我心里碎裂的声音。

“因为……很奇怪。现在明明是大晴天，但你却一副落汤鸡的样子。”我辩解道。

她拨开挡住视线的发丝。抬头看了看天空。迫于刺眼的阳光，她微微眯起了眼。

“因为我从那一天赶来啊。”她喃喃说着，有意无意地又看了我几眼：“……还好，看来的这次路线对了。”

蝉聒噪地鸣叫着，一滴汗顺着我的鬓角流下。那一天？赶来？路线？什么路线？太过超现实的话语让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本来就不是想让你听懂的”

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类似手机的东西。

“让我来讲个故事吧。虽然我不觉得这次这个故事会讲完。”她一边按着，一边淡淡地说。

话题第二次跳跃，一股逻辑被撕裂的不快感充斥着我的内心。这让作为理科生的我感到异常烦闷。

“什么故事？”我姑且配合她。

“一个关于徒劳努力了上百次的女孩的故事。”她停止了按键，抬头看着我。

“说什么呢？”

“也是一个你很熟悉的女孩的故事。或者说，是‘你原应很熟悉’的女孩的故事。”

“那个女孩是你吗？”说起来，我和她算不上熟悉吧。而且她是女孩吗？女大概算的，但孩可就不一定了。

“呵，谁知道呢？”她撇嘴一笑。合上手机，把它塞回包里。没等我开口，她又接了一句：

“……这就是故事的开头。至于故事的其他部分，下次见面的时候会接着和你说的。”

然后，她对我做了个手势。这是个我从未见过的手势，但不知怎么地非常令人怀念。为什么会对没见过的东西感到怀念呢？是在梦里见过吗？或者是前世？——就在我想着这无聊问题的同时，她消失了。

就在一眨眼间。面前就没了她的身影。

风拂过滚烫的马路，膨化食品的包装袋在地上无助地翻滚。我揉揉眼睛，但面前的街道还是空荡荡一片，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这叫故事么？”我混乱地吐出这个句子。因为这事实太过离奇，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最后我决定忘记这件事，转身回家。

尽管如此，身上那潮湿的痕迹仍然不断提醒我她存在过的事实。走着，我习惯性地又拿出手机看时间。

——四点三十五分。

五分钟啊。正好是一首流行歌曲的时间。我昏昏沉沉地想着，迈出步伐。

三、枷锁

家人居然到了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饭店。而且饭店的外观酷似在好莱坞影片里见到的华贵赌场。就在几十秒前，我们在驾车向着这栋饭店行进时，我还以为我们仅仅会经过它。所以接下来他们把车停放在饭店旁的行为让我颇为吃惊。

下车。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天的远方，红色的火烧云正在蔓延。即将没入山间的夕阳、配合以周围泛着金色的晚霞。饭店旁的喷泉恰到好处地洒出水花，晶莹的水珠散射着五颜六色的阳光，我不由得看得痴了。

“花火？”远远地传来母亲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他们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了。

“来了。”

我低头，快步追上他们。

有时候我感到奇怪。为什么白天那么热的城市，到了晚上居然会变得意外地有些凉快。或许这个例子仅限于今天，不过对于不喜欢出门的我来说，今天就够了。饭店的名字叫“金座”，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日本的某个繁华地带。起这么傻气的名字没问题吗？在心中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好像是）老板的人的形象，边眨巴着小眼睛边翘起大拇指：“没问题！”

当看见四位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小姐在门口鞠躬时，巨大的羞耻感这才翩翩来迟，随着赤红的血液一同涌上脸庞。相比之下，所谓的亲戚则显得气定神闲，不论老小都仿佛久经沙场。顺带一提，12岁的表弟显得尤为淡定。相比之下，我这个年长许多的人便丢脸许多了。

“怎么会到看上去这么高档的餐厅？”我低声问表弟。

“挺难吃的。”

“哈？你怎么知道？”

“家里人请客都是在这儿。”

原来是常客。不对，他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过这样的饭店，看上去就很贵吧？”

“啊，”表弟看了看我，似乎是在用目光询问我是不是乡巴佬。然后，他用我刚好能清楚听见的音量叹了口气。

“其实不太贵，只是装修比较好。”

原来如此。

我发现，很多大厅里的餐桌上都竖立着“预定”的塑料牌。环顾一周，空着的桌子都被预定了。

“好像没有位置了。”我说。

“没事，我们预定了。”父亲一边回答着，一边听着手机，似乎在打电话给谁。

原来预定了。“那预定的是那一桌？”

“21到25。”

我抽了口凉气。

“为什么这么多？”

“今天庆祝你高考得利。”

高考，高考。我恨得咬牙切齿，但又不能说什么。

我们一行人稀稀拉拉坐满了一个圆桌。几分钟后，父亲迎来了第一位宾客。说实话，这人没给我留下太大的印象，导致我现在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这是李叔叔……小的时候见过的……”

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听见父亲断断续续的引荐。

我怎么不记得小时候见过他？但这话是不能说的。

微笑着点头之后，我猜这位大叔一定会说“啊，这不是小火嘛！都长这么大了。”；或者“他肯定记不得了，当年才……那么一小点……”

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套路。

大叔豪爽地笑了：“他肯定记不得了，当年才……那么一小点……”

原来是方案B。

“怎么会！”母亲赔笑道。

接下来的半小时内，二十多个从未见过的亲戚陆续抵达。我被迫与每一个人打了招呼。在所有人入座后不久，终于开始上菜了。我原以为这将会是名为社交的噩梦的结束，但这恰恰只是开始。

“小火！来来来——”父亲递了满满一杯透明的液体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没去接。结果被狠狠戳了一下，不得已只好接了过去。

紧接着，父亲喷着酒气的口中吐出了恶魔般的命令：

“你去挨个敬敬亲戚们。”

我浑身一个寒战。

这可是从未遇过的大危机。周围的人似乎都听见了这句话，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了我。

天啊——

我从内心祈祷着。

让这场闹剧结束吧——

然后，就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一样——

女神降临了。

她湿漉漉地踏进饭店。我透过嘈杂的人群看见了这一幕：服务员迎到她的身边，似乎是想给她一个鞋套或者什么东西吧，但被她一把推开。

她如同从连续剧中走出的主角。那昂首阔步的姿态，就好像有谁正在为她做慢动作的特写一般。她向我的方向走来，沾着泥的靴子毫不留情地踩在红色的地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让人听着就心疼。

她自然毫不在意。我和她虽距离不近，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来找我的。我甚至能看见她眼中透露的那股坚定——隐隐夹杂着焦躁和不耐烦的坚定。这个眼神我是很熟悉的；甚至说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令人熟悉的气息。不仅是作为救命恩人的熟悉，更是一种更加深邃的熟悉感。仿佛……

……仿佛我们前世相识。

想着这些有得没得的事情的同时，她已经缩短了与我的距离。有两个服务员上来想要拦住她，却再度被她粗暴地推开。她的行为惊动了一部分用餐的人，这些人停下了手中的碗筷，投以她惊讶的目光。

“这人怎么会全身湿透啊？”母亲嘀咕。

为了抄近道（至少我是这么猜想的），她直接跳上了拦在她面前的餐桌。关键这一桌是有人的。她的行为把一桌的饭菜都搞砸了。正在这个餐桌上用餐的人惊惶地看着她。不知踩碎踢翻了几盘菜，她三步两步迈到我面前。

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外拉。

……当然，她丝毫没注意到我手上拿着一杯酒，结果这杯酒洒了我一身。

似乎是因为这整个事件太突然了，在宛如几年时间的几秒中，没有人反应过来。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也只持续了几秒。在我开口之前，第一位到场的大叔怒吼了起来。那洪亮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然后，好几个男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坏了，我想，她这举动明显带有挑衅的意味，被当做是砸场子的也不是不可能。

几乎是与人群骚动同时，她用没拉着我的那只手从怀中掏出了手机，翻开，飞速按了几下。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我的周围——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不见了！

“诶……诶？！”

这不像在奇幻电影里看到的方式，没有什么五颜六色的烟雾涌出，甚至没有任何类似“嘭”或者“哔哔”的效果音，整个饭店的人在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

这是怎么回事？！巨大的惊愕压迫着思维。我错乱地甩开她的手，奔向家人刚才存在的地方，两手乱摸——座位上甚至还留着余温，但就是空无一人。

“啧。”她发出咂嘴的声音，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真是麻烦……”

我转身，一把揪起她湿漉漉的领口。她回以毫无畏惧的目光。几秒的沉默。由于脑海一片杂乱，我甚至想不出该从哪个方面开始提问，于是也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

她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扳开我的手指。

我无力地放下她。在感受着手上残留的湿气的同时，我看见她正戏谑地望着我。

“你想问，为什么他们都不见了，对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饭店里金黄的灯光此时格外地令人烦躁。

“你终会知道。”她整理了一下衣襟：“但比起这个，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你要做什么？”我压抑住心中的其他情感，从嘴中挤出这个问句。

她左右望望，动作的淡然让我感到吃惊——而后她厌恶地皱眉：“我保证只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如果你的确相信有时间存在的话。”

然后她顿了顿：“这儿的灯光让人心烦。还是出去细谈吧。”

我很难形容当时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太过离奇而导致的轻信？也许是发生了类似斯德哥尔摩症一样的心情转变？或者，更离奇的，她操控了我的心情？——不管怎么说，我居然着魔般地跟着她走出了饭店。

街道的夜景映入眼中。闪着五彩霓虹灯的街道没有一个路人，甚至连马路都是空荡荡的。晚风传过摇曳的树影，带来潮湿的气息。她顺着饭店门口的走廊走了几步，停在了一个石凳旁边。从这里正好能看见灯红酒绿的市中心，以及那本地人引以为豪的超大电子荧幕。

在风与树叶的沙沙声中，她突兀地开口：

“平凡的活着，其实挺好的不是吗？”

话题的转变让我愣了一下。

“不是成为数学家或者什么名人。我是说……就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过着平凡的生活，享受自己的生活，这不是挺好的吗？”

“不，你应该先解释为什么他们会消失……”

“够了！”她突然怒喝了一声。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多的别问！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想着取得什么惊人的成就，找到心爱的女孩，组建自己的家庭，然后生个儿子……听到了么？”

这无理取闹的发言彻底击碎了她留给我的印象。

我的心头也窜上了一股怒火，这让我放下了原本想问的问题：“你又是谁？凭什么要对我的未来指手画脚？尽管你救过我，但这不代表我要对你言听计从！”

“我是谁？”她惊讶地反问。月光下，她的眼神由疑惑渐渐变成失望，然后她黯黯垂下目光。“……对，你不认识我。”她喃喃地重复：“至少这个你不认识我。这时的你不认识我。”

看着她的态度忽然软下来，我前一刻还充满胸腔的怒气渐渐消解了。

“告诉我，我的问题很多……不过还是先告诉我，为什么他们都在一瞬间不见了？”我在她自言自语的当口问道。

“别紧张，他们还会回来的。而且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把他们变消失了？难道是魔法？”

“魔法？”她疲惫地笑了笑：“你就当做是魔法吧。更重要的是，你记住了吗？我刚才说的话。”

那些不知所谓的说教吗？说实话我不认为那说教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意义。况且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不，说实话，你的举动太突然，而且说的话也不知所云，我为什么要记住。”我没好气地回应。

“……”

她眉头紧锁，闭上了眼。右手轻轻地按压着太阳穴。此刻，她原本潮湿的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

我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轻轻地叹息，那叹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微微漾开。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

“……也罢。来继续上次讲的故事吧。”

故事？对了。上次她有提到过故事来着。

“但在之前你要告诉我他们为什么——”

“……够了。”她再度冷冷打断我的话：“讲完这段故事，我就让他们回来。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你不要再提这个问题，行吗？”

或许是被她当时的气场震慑了吧，我居然点了点头。

于是，在微微的夜色中，她娓娓开口。

“后来，到了可以理解这些东西的时候，女孩开始阅读母亲的那些论文……”

“等等，我可不记得上次说到这里。”

她看了看我：“……因为这是第三部分。”

虽然对“为什么一下子就跳跃到第三部分”抱有疑问，但我仍然无言地示意她继续。

“母亲的遗物里有很多未发表的论文。那些论文只需随便放出一篇，现今的科学理论都要被迫做出重大修正，更别说在什么自然杂志上连载或者诺贝尔奖了。也直到那个时候，女孩才知道她的母亲是一个多厉害的人。”

我不明所以地听着。

“母亲的研究方向是关于时间性感知的。有几篇论文甚至打通了生物学与时空感知之间的屏障。”她站起身，望向在天空中悬着的满月：“寥寥几篇论文，已经勾勒出了一种独到的时间理论。只要扩充这种理论，任何人似乎都能在时间中穿梭自如。”

“……真是荒谬。”我忍不住插嘴：“难道你就是照着这些不知所云的理论穿越过来的？”

剧情很像最近很火的清穿剧啊。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你觉得呢？”

“既然你能把一群人凭空变没，那做出这样穿越的事也不奇怪吧。”我不假思索地说。连我自己都为自己的冷静感到吃惊。

“呵。”她轻蔑的一笑。依然不置可否：“这个问题留到最后再谈，你先说说，为什么会觉得这个理论荒谬？”

“时间是不可逆转的吧。”我回答：“更别说在时间流中自由穿梭了。”

“为什么时间不可逆转？”

“……很简单。”因为在此前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有很多定律，比如因果律什么的。‘原因必在结果之先’，这一点总该承认吧。类似的定律本身就确定了时间的不可逆性。如果时间逆行，那岂不是会出现分不清原因和结果的悖论。”

“定律首先不说，就因果律本身来看——你真的觉得它就是绝对的真理吗？”

“为什么不呢？”

女孩嗤笑一声：“举个例子吧。用小球A撞击小球B，小球B会受力而做运动。若我们把前面的事件‘撞击’记作事件A，把后面的‘运动’记作事件B，那么——照你的说法，A是B的原因咯？”

“大体上是的。”我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因为A，所以B；这的确是我们运用因果律的一个例子。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事例的实质？我们仅仅是观察到了A事件以及伴随其后的B事件，你怎么就能断言这就是必然联系呢？”

“因为物理定律吧。”

“好回答。那我问你，物理的定律是怎么来的？”

“做实验。”

“呵呵。”她又笑了。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疏忽。但在此之前，她就问了出来：“我们靠什么确定实验的结果？”

“……观察。”我不甘心地回答。

“用观察得来的定律论证观察的现象，”她说：“这岂不是循环论证？那你又凭什么相信这种循环论证呢？”

她的言外之意是：那你又凭什么相信因果律。

我踌躇几秒，谨慎地回答：“那如果因果律不存在，我们又该怎么理解现在的世界？若物理定律不靠谱，我们为什么又能依靠它们生存至今？”

“我们观察到B跟在A的后面出现，此类观察在人类历史上重复个几百几万遍，大家便形成了一种心理习惯——A后必然有B。说到底，这便是因果律的实质，一种合理的期望。但期望毕竟只是期望，不能做出‘一定会发生’的允诺。”她顿了顿，接着说：“至于物理定律——物理定律是一直在更新的，你难道没注意到吗？经典力学的普遍性不早就饱受质疑了么？这才产生了量子力学等理论。你看，物理学一开始告诉我们物质由分子构成，后来又发现了原子。直到电子或者夸克之类更小的微粒被发现——现在又搞出了弦理论。说到底，物质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她又顿了顿。我静静地等了几秒，然后她接着说道：“……我想说的是。物理定律只是在很大的或然性上是真的——这用来应付生活，绰绰有余。它在不断的接近真理，但总不可能百分百的达到真理。”

“那……热力学第二定律呢？”我在空空如也的脑中搜索出了这个论据：“‘熵随时间的增加而增加’，这样包含时间方向性的法则怎么解释？”

“刚刚不是才质疑过物理学本身吗？更何况其他的物理定律。”她皱皱眉：“而且这个法则的断言本身就预设了时间有方向，那根本没有讨论的意义。就好比你和一个信教的人争论神学问题，他会告诉你：这是圣经上的原文，所以一定是对的。——既然本身就预设了圣经绝对正确，那这种循环论证还有什么值得谈论的呢？”

我哑口无言。

“你知道四维空间的吧？”她接着问。我点头。于是她轻轻一笑：“对，简单的理解便是：除了XYZ三个空间坐标外，还存在着一个时间坐标T。我们生活在四维的空间里——我们是时间性的动物，正如占据了三个空间坐标一样，我们也占据了时间坐标的一段。既然我们能在空间坐标中随意移动，为什么不能在时间坐标里随意移动呢？”

“好吧，”我居然渐渐地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了：“那我暂且承认时间可以逆行，现在你能告诉我那个母亲的理论是什么了吧？”

夜风吹过我的脸颊，让我因争论而燥热的肌肤稍稍凉了下来。

女孩满意地点头：“那理论涉及的领域面相当广。简单的说，基础在于：人的意识流动构成了时间——”

“这太荒谬了！”我再度忍不住打断她。

她露出不快的神色：“又是荒谬。难道现在的人都愿意用‘荒谬’这个词承认自己的无知吗？”

我的脸微微红了。但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个断言。我大声说：“若事实如你所言，那钟表上行走的时间怎么解释？”

“你认为那就是时间的本质？”我感觉她在嘲笑我：“那，假若世界上从来没有钟表存在的话，是不是时间也不存在了？”

“那……自然还有沙漏、或者类似的东西。”我思考了一下：“如果你把它们都算作钟表的话，那还有日升日落，潮起潮落之类的东西。”

“你所举的这些例子存在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不论电子表也好，沙漏甚至日升日落也好，不都是一种所谓‘时间的参照系’吗？想象一下，宇宙刚生成那会儿，混沌未开，几乎什么都没有。那照你的说法，在这缺乏参照系的情况下，是不是连时间都不存在了？”

“啊……不。”尽管我嘴上否认，但还是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间——连昼夜更迭都没有，我想我会疯的。

“钟表也好、沙漏或者日晷也好，本质上说都是将时间量化的道具，不是作为时间的存在，而是让我们安排自己个人时间的工具。”

“不……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我有点被她弄混了。所以我用力摇了摇头，停顿，然后接着说：“问题在于这里：你说，是意识流动构成了时间，也就是说意识决定了时间。——但时间分明是客观的啊。不然怎么解释我们能生活在同一个量化的时间体系中。”

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因为钟表类的东西形成了一种约定。我们是生活在这约定之下。比如，从前中国用时辰之类的单位来计量时间，而开化之后才引入了时分秒的概念，这就是接受约定的一种体现。你可能会说，时分秒本质上和时辰之类的单位没有什么不同。但你有没有想过，文化与文化间是如此——个体与个体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清了清嗓，接着说：“我想说的是：不同的人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达成所谓‘客观时间’的约定的。而且，主客二分的认识方式其实不一定就是真理：在量子力学中，作为观察者的实验者本身也进入了实验，因为他们同样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实验的结果——传统主客对立的认识论就这样被打破了。……当然，这个在之后会细说。”

“好吧，虽然听上去有点道理。”尽管如此，我心里仍然有些地方没想通。但我不愿就此事继续纠缠。我决定暂且接受她的说法——不论有多么荒谬：“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请继续讲下去。”

“恩。”她点点头：“刚才说道；那位母亲的理论是：意识构成了时间。那么便可以通过控制人脑的意识流动而改变时间的流向。”

“……”这真是前所未闻的理论。我心想。

“据说理论的灵感来自一个大学的研究实验；那群家伙研究出了一种方法，通过精准地向大脑的一个部位照射一种射线，可以暂时性的抑制吸毒成瘾者的症状……”

“等等，那是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伽马刀吗？”她反问我一句。

“似乎是一种治疗癌症的机器……？利用某种放射性物质，从各个角度射进微剂量的射线——它们将汇聚为一点，而那一点则带有能够杀灭癌细胞的能量。”

“对，就是类似那种仪器的东西。不同的是，将γ射线替换成另一种射线，杀灭的功效就变成了抑制。通过这种方式，大脑里产生毒品快感的部位被屏蔽，便起到了戒除毒瘾的作用。之后服用一种药物，便能再度恢复那个部位的功能。”

“听上去倒是挺靠谱……但工作原理是什么？”

“有点复杂。你可以理解为，射线将特定部位的生物电信号暂时阻断，所以那一条神经也暂时失去了作用。要说的话，功效类似麻醉吧，不过和麻醉还是有区别的。”

我发现她特别强调了“暂时”这个反复出现的词。

“所以呢，穿越时间要与这个搭上关系？”我猜想着：“不会是要用这个类似伽马刀的玩意照射穿越者的大脑吧。”

“对，就是这样，”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和你说的一样，穿梭的关键在于，用那种射线照射大脑中控制时间感觉的那条神经，使得那条颅神经暂时失去功能。”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颅神经什么的……？”术语一下子太多，我有些懵。

“原本也没打算让你听懂。不过还是和你说说吧：人脑中有十三对颅神经，比如嗅神经、视神经、动眼神经什么的……”她如数家珍地说着：“顾名思义，每对神经分别掌管一些琐碎的事情。而第十三对神经则负责对时间的感知。医院的脑科经常会接收这样的一些病人：他们的时感神经出了问题，多多少少都表现出了精神分裂的症状。有时候那些人也被称为差时症患者。”

“你的意思是，通过向时感神经照射射线，可以达到逆转时间的效果？”

她点点头：“大致就是这样。”

我惊呆了。这——真是疯狂的构想。

她丝毫不以我的惊讶为异，继续说道：“不过毕竟是理论，实际操作起来远比嘴上说说要难。”

“但你不是成功穿越了么？”

她疲惫地笑笑：“代价也很大——大到完全背离我当初时空穿梭的初衷了。照射的剂量、手术的位置，无一不要进行精确的计算。你知道吗？就连你在失去意识时的呼吸频率也对此有影响。手术的实际成功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十……五分之一的概率。我在心里粗略估算了这个概率。一般来说，赌博的赢率如果小于三分之一，我就会对这次投注谨慎考虑，更别说几乎以整个生命作为代价的五分之一了。

月光从建筑的缝隙间流出。“金座”周围的建筑却是一些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不论从高度还是从样式上都反讽着这个酒店。将酒店建在这个地方真的没问题吗？但在不久的将来，这些老旧的建筑都会被拆光吧。在我和她之间，沉默忽然到来。两人在月光下对立。我望着她发呆。也许是错觉吧，她的眸子在夜里变成了银色。这个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但我没来得及细想。因为她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女孩子独有的，那种凉凉腻腻的触感让我心头一慌。我欲言又止，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夜里，她的肩头微微地颤动。怎么了？我刚想开口询问，滚烫的液体便滴落到我的手上。一滴，两滴，她握着我的手愈发用力。我这才发现这是她的眼泪，并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耻。

她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算在现在也是一样。沉默继续维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放开了我。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想起她刚才对我说的：时间都是主观的存在。在做梦和做快乐的事的时候，时间几乎像不存在过一般。从这一点上，我开始有些同意她的说法了。

她深深地呼吸。

“……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无视了我的提问。静静地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女孩飞快地按着手机的按键。过了几秒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故事还没说完。还会再见的。”她说，而后又眺望了远方：“……毕竟，就算是我，也是时间性的动物啊。时间终究也算是第二重枷锁。”

“那第一重枷锁是什么？”——在我问出来之前，视线里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立刻变得熙熙攘攘。环顾四周，本来没人的走廊也多出了几对情侣。愚蠢的“金座”酒店顿时有了活力。

因为早有准备，我并没有被吓到。说起来，还想问她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呢。我这样想着，回过头，却发现她又消失了。此刻的心境，比起惊奇，更若是感慨。

我打开手机，本想看看现在的时间，但正好有一个电话拨了过来；是父亲的。

我接起电话，传入耳中的是预料之中的大吼。

“你去哪儿了？怎么一声不响就不见了！”

我没说话，静静地按下了“结束通话”的键，然后沿着走廊走回饭店。

“是啊，说起来，”我边昏昏沉沉地走着，自言自语：“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四、死

有谁正在呼唤我。那声音熟悉却又细微。

我茫然地在黑暗中行走，妄图找出声音的来源。

“花火。”

那声音又叫了出来。这次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似乎距离我又更近了些。

“花火。”

她又唤了一声。

于是我猛然睁眼……视线所及之处，仍然是一片黑暗。虽说是黑暗，但还是与刚才的黑暗有所不同。

……原来是梦。我一下安下心来。

我将手轻轻放在起伏的胸膛上，稍微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没错，是梦。我现在正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觉，今天是出发去外地上大学的前夜，距离遇到那个女孩，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

周围是静谧而黑暗的空间，但不知怎的却又存在其他人的气息。我挣扎着起身，手轻轻地按开了台灯。

“花火。”有人冷冷地在身边叫我。

稍稍松弛下来的神经在一瞬间绷紧。我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阴影中踱出。我恐惧地瞪大眼。映着泛黄的灯光，我终于看见了身影的面貌——原来是她，前段时间遇到的奇怪女孩。卧室不算大，她停在我的床边，黑暗中如星的眸子静静地盯着我，我产生了被肉食动物盯上的错觉。

“是你？”

我的语气淡得让我自己都吃惊。尽管如此，心跳却还保留着紧张时的余韵，砰砰地跳着。我不由得猜想，如果来的人不是她而是其他陌生人，我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女孩不说话。但这也在预料之中。她渐渐地靠近。就当我觉得他会坐在我身边时，她停止了。……她用手打开了我床边的音响。那是我在去年用压岁钱淘的旧货，这个型号的小型木质音响已经停产了，但就算是旧货也花了我一千来元。自然，我向母亲谎称这玩意只需要几十元，若不这样做，之后就再也别想要什么零花钱了。

在我目瞪口呆的当口，早晨放到一半的钢琴曲从音箱中流淌出来，这是乔治温斯顿的《Variations on the Kanon by Pachelbel》。

“果然还是重头开始听好些。”她边说，边轻车熟路地将乐曲调节到重新开始。

“等等，家里有人。”

“有人？”

“他们在旁边的卧室睡觉……”虽然我对自己房间的隔音有自信，但母亲衰弱的神经和敏感的听觉又是另一回事。

“哦，不用担心。”

灯光映着她淡然的神情，我想起了那天出现在我眼前的超现实的现象：几十个人的凭空消失。这就明白了她“不用担心”的具体含义。

在静静地对视了几秒之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任凭卡农的旋律充盈整个卧室。

“不害怕我？”

“害怕……倒不至于吧。”我回答。

“为什么？”

“因为是女孩？”

我看见她挑了挑眉，表情很难说是高兴。

“因为是女孩，所以不害怕？够大男子主义的。”

“或许是因为有种……”我顿了顿，仔细挑选着词汇：“熟悉的感觉？”

——仿佛前世相识。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来。

她呆了呆，然后轻轻笑道：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羁绊确是奇怪的东西。”

“不过说起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拉开了窗帘。沐浴着窗外的月光，她的轮廓显得更清楚了些。

她低声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了。”

“……没有吧？”我疑惑地回答。在记忆中，她没有告诉过我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这么一说，我又有些不确定了。

“只是现在的你还不知道罢了。”

“又是这样。”我不由得对这样的句子有些厌烦了。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

“我告诉过你了，全部都告诉过你了。我在从前告诉过未来的你，所以现在的你不知道。”

“你不觉得你的话逻辑有些混乱吗？”

“逻辑？那是什么？”

“不可以吃。”我连忙回道。

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这个噱头已经过时了，省省吧。”

“……忘记刚才那个。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没法理解你的话。”

“哈，你不是认为我能穿越时间吗？那么不会很难理解吧”

“……”

说来可笑，但我的心里确实如同奥古斯丁所说的一样被照亮了。

“既然你能脱离时间而存在，”我谨慎地说道：“那……你在之前看到过我的未来？”

她点点头：“大体意思差不多，但还有些不太准确的地方。”

“比如？”

“我是‘脱离时间的存在’这一点。”

“有什么不对的。既然你能穿越时间，那自然不会被他所束缚。”

“就算我在你眼中是能穿越时间的，我也始终受到时间的束缚。”她说：“因为我是人类。只要我还是人类，就一定是生活在‘现在’的动物，一定是受到‘现在’束缚的。就算是穿越时间，也只不过是把已经发生的‘过去’和还未发生的‘未来’转变为个人的‘现在’罢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爬出了被窝。——我觉得躺在床上对话实在有些不雅。在坐到床边时，我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有穿睡衣的习惯。我示意她也可以坐下。但她摇了摇头。

《Variations on the Kanon by Pachelbel》正在高潮，乔治·温斯顿在复调的部分大展技法。我呆呆地望了望窗外的星空。“不觉得这一段才是最有感情的吗？”她忽然问我。

“对，很有无语凝咽的感觉。”

我家住在一栋公寓的顶楼，二十八楼，是一个听着就令人恐怖的数字。我小的时候经常会担心这幢大楼从腰部断裂，就像搭得太高的积木。但时间一如既往地证明了我是在杞人忧天。正如它一如既往地摧毁大多数少年的梦想一般。

“对了，你怎么能够进来这里的？”

其实我在心里一点也不想问这个问题。但我总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

“你觉得这对我来说很难吗？”

为什么总是用反问来回应我呢？我想着诸如此类的无聊问题。

“那你总有目的吧？来这里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事？”

她默默地拉开了窗户。风顿时灌进了房间，她的长发也随之飘起。尽管我不懂这个行动的意义，但她仍然将头转了过来。

月光下，她的眸子闪着微微的银色，有些像星星。

“我是来接着讲那个故事的。”

对，故事。我忽然记起来了，确实有个关于故事的约定。

“嗯……所以这次是要讲第四部分？”

“不，是第五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

第五？

我犹豫了一下，而后开始回忆我们见面的次数，但怎么数也数不出五次。而且说真的，她就和我讲过两次故事。

“不，怎么跳到第五部分了？我们不是只见了四次吗？我是说如果算上这次的话。”

“这很重要吗？”她语气似乎有些不快。但我并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难道最近的女孩都这样不讲道理？

我决定实事求是地回答。“当然重要。”我认真地说：“如果你每次都跳跃着讲这个故事的话，那我不保证自己是不是能听懂。而且你只和我讲了两次故事。上次是第二部分吧，这次怎么就是第五部分了。”

“本来就不是以让你听懂为目的的。”她嗤之以鼻：“而且上次是第四部分。你以后就知道了。”

“难道你对未来的我讲过第四部分？”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聪明。”

“……是多久之后的未来？”

“十几年后？几十年后？我也没记仔细。”

我感觉自己打了个寒战：“我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她侧头回忆：“立业成家，娶妻生子，最后因为癌症而死。没什么特别的。尽管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不是我喜欢的人生。”

一股凉意窜上背脊。

或许大多数人体会不到。但这的确是一种类型的恐怖。女孩的话暗示着我的未来已经定型了，甚至还说出了我死亡的原因；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可怕和恐怖的事了。俄狄浦斯在听到关于自己的预言的时候，心情一定和此时的我一样。现在我终于知道，“已知且无法逃避”比起“未知”来要恐怖的多，因为“未知”还算预示着可能性，但前者却实打实地告诉你：再也没有什么可能性了。

就像为了安抚我战栗的内心一般，她接着说：

“这是故事的最后一部分了，说完这一部分我就要走了。我想我大概以后都不会见到你了。”

话语在钢琴的余韵以及清凉的夜里微微漾开。我的心也随它沉静下来。奇怪，此刻的心情竟然不是惊讶不是悲伤而是沉静，这是因为夜色的原因吗？反省过后，我的脑中浮现的却是这样的感想：终于要结束了。自然，我没有将它说出来。永远离开，大概意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奇怪的女孩了。说实在的，我心里谈不上高兴或感伤。但她确实几度让我见到了奇怪的事，我想我会因为这一点而记住她吧。

或许连同那月夜下发生的事一起。

“是要去别的地方吗？”我随便在心里拾起一个问句，姑且问了出来。“别的地方”这个词其实很暧昧，既可以指代别的空间，也可以指代别的时间。

“别的地方？也许是吧。是一个你永远也不可能去的地方。”

“听起来像遗言一样。”

她对我眨了眨眼：“为什么只是‘象’？如果这真是遗言呢？”

“不会吧。”我下意识地否定。说实话，我想象不出面前这活生生的女孩死去的场景。

“我想起来从前遇见过的一件事。我去买衣服，发现我中意的那件衣服后面破了个洞。于是我告诉了店长，当时她的第一反应和你刚才一样——她连看都没看，就连声说‘不会的’、‘不可能’。但最后的事实还是让她住了嘴。”

“现在的人都喜欢这样。唔，下意识地否定自己不希望见到的事。”我想了想答道。

“死，不愿意见到？”

“我想不会有人愿意见到吧。”

“为什么？”

“因为很悲伤。”

“但每个人都会死。”她说：“这或许是唯一的平等。”

我沉默下来，并想起来从前看过的一个科幻小说。在里面，富人有权利得到长生不死的药。作者愤慨地描写道：一直以来，死亡对于所有人来说是唯一公平的事，但现在，人类第一次意识到这唯一的公平也被打破了。

“亚里士多德有个著名的三段论，大前提就是‘凡是人，都会死’。”

“对。不论是否相信决定论，当事人最后都只有一个结局——死。不觉得讽刺？”

“虽然觉得讽刺，但这就是事实。尽管大家都害怕它、回避它、延长自己与它接触的时间，但依旧一步步走向它。”

“呐，问你。”她忽然说。

“什么？”

“永生和死亡；”她顿了顿，两个外延颇大的词在房间里掷地有声：“你觉得哪个更好？”

“比如再活五百年一千年啥的？”

说实话，不论哪一面都涌不上实感来。在我小的时候，电视台总喜欢放一部叫《康熙王朝》的片子，片尾曲很直接，不断地重复“我真的很想再活五百年”。康熙本人是不是真的这样想姑且不论，估计至少词的作者是想要多活五百年的。

“不，不是再活五百年，甚至不是一万年。是完完全全的永生，没有任何死亡的可能性能威胁你——不论是疾病、意外或是时间。”

“难以想象呢。”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宇宙那样的存在？但就算宇宙或许都有开端呢。想到这里，本来就不太清醒的脑中更乱了。“也许是永生吧。”我尝试着回答：“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吗？”

“后半句话暂且不论，永生其实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啊。”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寂寞。她的脸迎着灯光，柔和的弧度在黑暗中泛出淡淡的光芒。如果是在别的场合看到这个场景，我可能会联想起女神。但由于才谈论到永生的话题，在我脑中出现的形象更多是魔女。

“你想说什么？其实你是永生的？”我故作轻松地问。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她果然是魔女吧。

“在此之前，先问问你对人生的看法。你觉得人生中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到我了。我几乎在一瞬间排除了两个答案——金钱和权力。并不是因为我讨厌，而是我觉得她不会喜欢。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事业？事业又意味着什么呢？——除了金钱和权力外——或许是成功？但这样说又总觉得有些不对。“父母吧？也许所有的亲人。”我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恋人和朋友。”

“概括地说，人际关系”她插嘴：“或者说；亲情、爱情和友情。”

“差不多。”

“还有吗？”

“……暂时想不出来。”

“正义、勇气、公正、成就。”她吐出一连串词汇：“或许更庸俗一些——权力、金钱；以及更多的品质。这些难道不重要吗？”

“其实我早就想说钱和权的。或许还有知识和能力。”

“其实钱和知识，站在一定高度看不都差不多么。”

“……那倒也是。”

“这些品质的具体定义暂且不说。人生里的闪光点似乎都多少由它们构成。就算有其他成分，也是与它们相似的东西。”

“所以呢？”

“知道为什么它们会有价值、有意义么？”

“为什么？”我傻傻地重复问句。

她沉默两秒。似乎是在酝酿一种凝重的气氛。而后，她将解答随着叹息吐出。

“因为死啊。”她沉默、又重复：“因为死亡，这些品质才有了价值和意义。”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

“因为人是有死的，所以这些品质才是值得追求的。如果人是永恒的，那这些东西就变得毫无意义，就像过眼尘埃一样。而人生也就没有了意义。”

我觉得她说的似乎有些道理，而又不大明白具体的内容。“试着想象一个永生的人。”她提醒我道：“一个永生的人，她会遇到怎样的爱情？”

我试着在脑中构筑这样的一个男性形象：他俊朗而又强大，并且有着不朽不死的身躯。这既是优点又是缺点。他周游世界、遇到一个又一个喜欢的人。尽管相处是甜蜜的，但注定短暂的甜蜜却又显得残酷。这些他爱的人的生命就像萤火一样容易熄灭——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爱人老去、死去、腐烂在坟墓里，连殉情都做不到的他不仅无能为力，反而还嘲弄般地维持着初见时的模样。每一段新的邂逅都注定是悲剧的开端。不仅是因为他始终忘不了上一位死去的恋人，更因为他已经预见了这段感情的结局，那结局定是死别。

直到最后，他再也不被人类短暂的爱情所困扰。

“真是悲惨。”脑海中的故事结束后，我不由得喃喃说道。

“不管是亲情还是钱，不都是这样？”她的嘴角嘲弄地弯曲：“死亡赋予了生命意义，不觉得讽刺？人只有在真正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时，才会去做真正对自己有意义的事，不觉得悲哀吗？”

尽管如此。——我说不出话，但是却在内心做着微小的反抗——尽管如此，不觉得死亡可怕吗？

她银色的眸子更深邃了。就像读出了我心中所想一般，她接着说道：

“死亡本身其实并不可怕。”她说：“可怕的是切断羁绊。或者说再也不见。”

我仔细想，似乎这句话有些道理。.

“试想，如果死亡之后你仍能在另一个地方存在，并且能和生前一样和大家一同交际，那么死想来也不会可怕，给人的感觉也许就像结婚生子那样了。”

“虽然说我挺赞同你的话，但有一点似乎有些问题。‘死亡之后还能继续存在’这个假设似乎有些问题。这个问题给人的感觉就像‘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以后还能继续吃’一样，有些荒谬。我认为死应该是一种终结。”

“能挑出毛病了吗？有进步。”她的眼光中含有赞许：“死亡应该是终结——是什么的终结？”

“所有的终结吧。”

“我把你说的‘所有’理解为肉体和意识，应该差不了太多吧。那为什么死亡的人都有尸体呢？”

“至少是意识的终结。”

“不对。”她评论：“那没有意识的植物人呢？或者更极端些——被取出大脑却依然维持着生命的人呢？倘若有这样的存在，他们是死是活？单独被取出并且培养的大脑呢？再或者，用更贴切的例子——在传说和文学创作中出现的类似僵尸的东西呢？”

一连串的问题。说实话我几乎都难以想象。或许僵尸是个例外，最近的电视剧和游戏里都喜欢以丧尸作为题材。脑海中不由得出现了那些死而复生的摇摇摆摆的尸体。若真的出现死而复生的丧尸，或者说像恶俗小说里描写的——自己的亲人在死去后又以怪物的姿态复活，那我们会将其视作死亡还是生存？

如果生命的维持就意味着生存的话，那毫无疑问以上的例子都是“未死的”。但我总觉得里面有一些不大妥当的地方。没有意识的植物人固然没有意识，但我们仍然认为他活着。难道肉体的活力便意味着生存？那为什么我们对死而复生的丧尸感到恐惧，并坚持不认为他们是重生而来？

话说回来，正如“死亡”一样，“生命”本身不就是个暧昧的概念吗？

“……或许是一种人际关系的终结。”我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个疯狂的结论。

没想到她却静静地颔首：“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断言虽然颇为狂妄，但确实有其道理。试想，如果断绝你与所有人的羁绊，那么你这个人也和死人差不多了。”

某些地方的法律里规定，若一个人失踪超过一定年数，便将其定为死亡，或许反映的就是这一点吧。

“但那也只是‘在他人眼里’的死亡。若我只是仅仅切断了这些羁绊，那肉体和意识都存在吧，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至少是主观上生存的。”

“那我又问你，如果死去的人其实还保有意识呢？——比如灵魂什么的——只是无法和我们交流呢？以你的定义，他们仍旧生存，但我们仍然称他们为死亡。”她又顿了顿：“从这一点看来，死亡根本不涉及什么主观性，因为这个词语总是被生存的人使用。”

我不得不再次败下阵来。

“虽然你说的都有道理，”我决定不再纠缠这些概念：“不过……难道这些就是你故事的内容？”

“当然不是。只是即兴讨论了一下而已。不觉得偶尔这样也挺不错的吗？”

“确实是挺有益没错，但如果你不抓紧些的话，天就要亮了。”

“那会是问题吗？”

“唔……。”我想说，我有些困了。但是最后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她以悲哀且怜悯的目光望向我。然后叹了口气：“我讲就是。”

我不由得挺直身子。她将音响的音量调低，然后娓娓开口。

——也许这是一种补偿？至于是什么对她的补偿，女孩不清楚。因为她不信神。

尽管不信神，但补偿确确实实地出现了：在失败了无数次，见证了无数个令人失望的结果之后，女孩终于成功了一次。其实严格的说，这次也并不算是成功，只是有着成功的倾向而已：从与前几次模拟截然不同的发展就可以看出来了。这只能解释为概率的恩赐——女孩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她开始了最后的努力。因为她下定决心，就算这一次在最后未能如愿，她也不会再尝试了。

因为她早已意识到，这努力是徒劳的。因为就算努力成功，自己也不能按照预先想好的计划返回。这个结果在之前其实也隐约意识到了，但是证实确认还是最近的事。

“后来呢？成功了吗？”

“当然没有。”

没错，这一次努力又失败了。在窥视了他最后的结局之后，女孩的心情百感交集：愤怒、失望、疲累、憎恶交织在一起，汇集成巨大的情感涡流。这让女孩几乎想立刻毁灭这个世界。这不是女孩所期待的人生，就算拿这个结果滥竽充数，看起来也毫无意义。不管经历多少次模拟，最后的结果几乎都一样，这难道是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决定论吗？还是说世界上真的有“运气”这东西？

但在愤怒之余，女孩也不得不承认，在千百次的重复这个过程过后，有什么东西真的改变了。这不是像核弹忽然爆炸一样的巨型改变——空气还是那样的空气，景色还是那样的景色，人还是那些人，但是有什么更本质的东西发生变化了。那样的变化就像从单纯的元素中终于产生了有机物一样：虽然看似是连续的进程，但是从某一点开始，质的变化已经发生了。

在另一方面，女孩的内心日益被一个问题困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从初衷的时候就是错的？

她猜想是多次失败的绝望使他产生了这个想法。她对产生这个想法的自己感到失望，并努力地想要忘记它——通过更加频繁的重新尝试来忘记它。但重复的失败却更加滋长了这个疑问。

说到底，这个行动的初衷根本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是吗？

她苦涩地想：自己或许其实根本就误解了那个人在最后的想法。这样的可能性虽然小，但是确实存在，因为自己从小就和那个人没什么交流。

她迫使自己继续这项工作。

在最后一个世界进程里，女孩为了确认他最后的人生结局，而进行了第二次穿梭。这一次的时间跨度稍微大了些，导致女孩根本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但那人最后还是留了一封信给她，那封信是他的女儿交给女孩的。

这也是能做到的吗？女孩的心稍微被震撼了。

难道所谓“灵魂”，真的出现了？

——这个暂且不说。给女孩最深印象的是他在信中的预言：他预言她和他会相爱。

当然这对女孩来说是预言，但对他来说只算是经历过的事。穿越时间的人反而被生活在过去的人规定了未来，真是可笑的事。

况且，女孩不甘心地发现，自己果然如他所说地喜欢上了他。这或许是一个积累的过程。遇见无数个不同的他，最终却被无数个不同的他共有的东西所吸引。但女孩猜想，心境的改变或许就发生在阅读那封信的时候，换句话说，那是引发质变的点。

这爱情究竟是被允许，还是不被允许的呢？

他还预言最后自己会死去。她的确认为这会是自己采取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的死亡，说实话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但他知不知道这一点，那就另当别论了。

无用的努力，失败的结果，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虽然单从结果来看，这个事件很像一出闹剧，并且是以自己整个人生做赌注还失败了的闹剧。但从最后萌发的情愫看来，这整个事件都有了价值和意义。难道爱情不正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吗？

“讲完了。”

她简短地以三个字结束讲述。我看着她眨眼，脑内被纷杂的信息充斥着。

“说实话……我没听大懂。”我如实述说我的感想：“而且你说女孩会死，这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难道你不会死吗？如你刚才所说，‘人都有一死’。”

“那是亚里士多德说的。”我纠正：“而且我觉得这个大前提有问题。照你上次和我说的：经验性真理都是偶然为真。那这个命题明显属于经验性的，是个综合命题。——万一在地球或者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不死的人呢？只是所有人都没发现罢了。”

“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但有一点必须指正：在亚里士多德的语境中，指代‘人’的单词有其含义，那便是‘有死者’。‘有死者都有一死’，这是同义反复，是一个分析命题。”

“……你总是有你自己的道理。”我只得承认。

“我的故事说完了，”她回首：“接下来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花五秒钟的时间来反应这句话。

“说再见……你要走了？”

灯光照亮她的侧脸。她不置可否地轻笑。我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临口却又变成了另一种感觉：“那……一路顺风？”

她歪了歪头：“如果真的需要风的话。”

言毕，她毫无征兆地用手抚上我的脸。我心里陡然一惊，但更令人惊讶的事紧随其后：她将头凑近，轻轻地吻了我。

温柔的触感一触即离，宛如小鸟啄食。令人尴尬的沉默开始了，我的脸一下涨的通红。

“……我还是做了啊。”她半是感慨半是悲伤地吐息。

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鼓动。在我的心里，她有些爱争辩，甚至有些讨厌。但这个吻把她的形象再度融化重铸，此刻的她突然变得令人喜爱起来。

“就我的人生来说，已经没有遗憾了。虽然你只是██……但又或许不是。”正当我为没听清██而困扰时，她忽然笑了起来：“也许我和你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呢。从这点上来看，是或不是██又怎样呢？”然后声音越来越小。她边说着边又将音响的声音调大。我更加听不清她的呓语了。她走到窗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身影虚幻起来。

我隐隐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但内心本能地否定这种猜想。就在我在内心为是否承认这个猜想而争辩时——

她就这样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懵了。我的表情凝固在惊呆的状态下，甚至产生了这个状态会持续到永恒的错觉。这个错觉在漫长的时间之流中像绳索一样将我紧紧缚住。不可思议，一两秒居然成为了永恒。

在接近永恒的静止中，我忽然想起来，时间不是应当自己流动的吗？说来奇怪，直到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时间才渐渐地自己流动起来。难道时间真的是随自己的意识而流动的？更奇怪的是，在她跳下去的此刻，我居然在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操心。但想到这里，她的面庞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并且带着戏谑的神色：“这有什么不好？”

“快些动起来。”我如此斥责自己，并在凝固的时间和空间里驱动身体。当我把最大量的动力注入四肢时，这粘稠的凝固终于被打破。我三两步奔向窗台——刚才她还在的窗台，现在却只剩被风拂动的窗帘。

我将头探出窗外。

周围的事物，我全都没看清。我只看清了那绽开在视野中央的，殷红的花朵。或许还有那些三三两两聚集过来的行人。

直到那时，我仍然感受不到一点现实感。我想，或许在几十年后，我也仍然不觉得那是现实。我只是在心底悄悄地感慨：多美丽的花。并且为自己竟涌上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害怕和困惑。

直到她自杀之后，我都没能知道她的名字。

我以为会出现电影里那种沸沸腾腾的景象，来个好几辆警车，然后警察用那种路障把死亡现场封锁，最后报纸上会出现头条《XX区一女子坠楼身亡》。我甚至能想象出，母亲会在晚饭时分将电视台调到她最中意的地方新闻频道，上面的主持人会操着方言，与电视机前的主妇一同对她的死妄加评论。

但事实上是我想的太严重了。

警察和救护车是来了，但都只来了可怜巴巴的一辆。救护人员从那绽开的红花里搬走她的肉体。“太晚了。”我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早已熟悉看见尸体的错觉，尽管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具尸体。担架颤巍巍地被送上救护车。白色且有着红色十字的车开动了，那车上的长笛亦在同时鸣起，似乎在向旁人宣告着自己的敬业。那是一种“即便是尸体也抢救给你看”的敬业。望着这一过程的我，不由得又想起她之前与我的对话。

“如果真的是遗言呢？”

摇头，总觉得不像现实。但那殷红的鲜血又刺激着我。“多年轻啊”“别想不开啊”这样的议论钻入我的耳膜。我非但没有与那些人产生同样的想法，反而想大声反驳他们：年轻就应该活着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是好的吗？

……但我最后还是忍下了这股冲动。说到底来，我也没有为她辩护的立场。

“你认识？”身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下意识地摇头。

确实说不上认识。

如果她仍然存活，她一定会这样问吧：“肉体的消逝就是死亡吗？”“如果你可以把意识移植到机器人里呢？”

当然这些终究都是我自己的念头，无聊而离奇的问题。

女孩的死亡只成为了一个持续几天的话题。最后，地方媒体称“自杀时没有目击者”“仍然未能确定该名女子的身份”，然后草草结束了报导。

没有目击者可以用她大变活人般的技法解释，而一位时间的穿梭者自然也不会有身份。两点疑团在我眼中都不算疑团，但另一点触及本质的问题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并且我觉得会困扰我的一生。

那就是，她为什么会选择死亡？

时间平稳地继续流动。

一年过去了，我买的一堆书还没看完。两年过去了。我在大学找到了女朋友，而后又分分合合。顺带一提，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大四的时候。

三年过去了，室友因为办了外语强化班而留了一级，我则继续守在本专业。偶尔在放假的时候回家吃饭，菜色仍旧是我喜欢的那几样。每到这个时候眼眶都会一热，并且深深的责备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就这样，四年过去，被誉为离别季的六月到来了。那晚我第一次喝白酒，原本想和一直暗恋的同班女生表白，但有人抢先我一步。

或许有人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问题。我呆呆地看着在台上作毕业演讲的那个女孩被献花，心里满满地不是滋味。最后我决定把这份感情珍藏一辈子。或许珍藏说的有些过分，也许这只是单纯的赌气。但那又如何？

我也开始正式准备考研。现在想来，这么晚才开始正式准备实在是个冒险的行为。但当时的我却完全没有任何顾虑。唯一的不安来源于前辈的语录：“拿出准备高考时一半的劲来就行”，这让我深感不安，因为我几乎没怎么准备高考。

但不论如何，在一年的家里蹲和考研班过后，我最后还是得以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在网上查到结果是来年五月的事了，当时父母在我身边屏息以待，那紧张程度比起高考时更甚几分。

我看了看那个成绩图表，而后又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了看。

“怎么？”母亲紧张地问。

“考上了。”

家里人这次没有把我带去环球展览。

“大概是因为长大了，失去了观赏价值”——我以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最后的庆祝活动是一家人在外面吃了顿饭。地点是一家距离我们甚远的干锅牛蛙店。

云朵厚厚地堆砌在空中，夕阳的光从远方的楼层上泛出，并且从下而上地照亮了臃肿的云。金色的光晕在云朵间流转，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似乎因此焕发了生机。下楼时，我特意又望了望女孩坠楼的地方。地面是重新铺过吧？亦或是经历长久的雨水冲刷而变得洁净了呢？那朵殷红的花呢？那折断的百合般的身躯呢？昏昏沉沉的脑内充满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疑问归疑问，我后来还是小心翼翼地踩着那块地走了过去。

脚下没有想象中那样黏黏的感觉。

“上次吃牛蛙还是一年前的事了。”父亲发出感慨。

我没有应声，只是看着由金色变为泛红的的天边，那天边上有很漂亮的火烧云，它们的边被阳光浸透，变成了同样闪着亮光的金色。大概越临近夜晚，天色就越漂亮吧。不知怎的，我忽然又想起了女孩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最初遇见我时就说出的宣言了。

她说：还会见面的。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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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些我的其他作品：

【中篇】【微黑暗悬疑】Dark Fantasy      请猛击   
【短篇】       伤                                         请猛击      
【填词】    如梦令·十月初十遇雨               请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