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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古耽架空】《孽海情痴录》仿章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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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 千秋岁
 
 
 第一回 惊雷夜剖心承金诺 玩月楼引弦款旧吟
 第二回 将计就计血警群芳 人云亦云情生宿孽
 第三回 水仙诔思祭凌波士 梧桐苑幸结慧钦宫
 第四回 博雅斋闲探饯花客 琼华海同泛不系舟
 第五回 蓬莱洲喜接旧主人 排云殿严警生奴仆
 第六回 喑侍卿笑困鹿韭院 瞽优伶情死濯缨轩
 第七回 荣宠堪叹红尘一骑 相思尽遗武陵桃枝
 第八回 奔夜宴承欢匿悲嗥 涉情途勒马显行藏
 第九回 施妙计端坐伺东风 雪冤仇舍身弄西窗
 第十回 苦修人苦心鉴日月 痴女子痴情付东流
 第十一回 端王洌醉卧芍药茵 珎御华婉却玫瑰珮
 第十二回 无情主赠美效陶朱 有心人献媚比沧海
 第十三回 象管鸾笺倾思难画 金风玉露何处相逢
 第十四回 弃棹泛海险归离恨 舍身蹈死缘定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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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惊雷夜剖心承金诺 玩月楼引弦款旧吟
 
 上一卷说到沈馥宫外之事,自富贵家门遣寒苦岭庵,又自寂寞羁途中结交心爱之人,然转眼间又成帝王娈宠,恰似一块宝玉落入那泥淖之中,不啻一场无妄之灾,然又似因缘前定,教人无不唏嘘,屡屡嗟叹。
 
 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是故皇帝令下,莫敢不从。原说那沈馥是护国圣童,如今皇帝硬要纳作俊甫,充实掖庭,于情于理,皆是不合。而后宫早有人起了疑心,只是不敢声张太过,况圣心独断,若是逆鳞,轻则打入冷宫,重则人头不保。后宫不宁,必有前朝非议,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具之规箴。以为两全,皇帝便教那青蕖替作那护国圣子,在凌云峰绮霞翠微馆里做出参禅模样来,以祷国祚,而沈馥则改头换面,封正三品侍卿,赐舞雩宫主位,于春分那日接入宫中,以长伴圣驾。
 
 过了惊蛰,天气回暖,沈馥又病了几回,或许是因着受孕的缘故,如今畏寒体虚的旧疾在御医精心调制下,也渐渐有了起色。沈馥原本身形瘦弱,虽已约莫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却并不见肚,倒是丰润了些许,并不比往日总有些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是向来爱玩的性子便凭空飞走了,诗书愈发疏懒了,就连诗稿也不大碰了,得了闲便在屋子里冲着比目磬发呆。开春时候子薛、子袁二人扎的画板秋千竟是成了院里的摆设,春风和煦,柳絮缓飞之中,显得尤为寂寞。
 
 这日夜里,平地起了一声响雷,又哗啦啦山雨直摧。沈馥自梦中惊醒,手足无措,仓皇四顾。只见帐幔飘渺无着,垂死挣扎之间,掌中竟是空无一物,方恍然大悟一切终是颓然虚妄,不觉自伤身世畸零,旅寄他乡,又思及连累众仆,祸及烟雨楼,倍感惨戚,复回想与赵漭点点滴滴,更是相思欲绝,掣痛无休。
 
 正垂泪发怔,却听菀菊撩了帘子快步进来,急急道:“公子可是惊醒了?”又忙取了湖色折枝桃花素熙纱的披风给沈馥披了,又倒了热茶给他捧在手心,哄道:“不怕不怕,只是打雷罢了。”沈馥将手放在菀菊心窝上,痴痴问道:“可还疼么?”菀菊一愣,旋即笑道:“那日的玩笑话公子竟也记在心里,可知是真的疼我。”
 
 沈馥不觉眼底生热,便拉菀菊在床上坐了,道:“雅蒜去得早,幸好有了你这般真心待我,如今虽不满一载,只是感情却是一样的。”菀菊服侍沈馥饮了茶,笑说道:“菀菊自然要尽心服侍公子,何况公子如此疼人,还有廉姜、青蕖哪个不是这样的?”沈馥只握着菀菊的手,恳切道:“此次入宫,前途难料,我已让你们几番涉险,着实不安有愧。不如你们留在此地,或是下山,或是回乡都是可以的,将来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我也便放心了。”
 
 菀菊听了,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决然道:“不!菀菊不走!”见菀菊红了眼眶,沈馥亦心中刺痛,道:“我是不祥之人,你们随了我哪里有好结果,红芙是随雅蒜去了,你又……廉姜的病还未好全,青蕖又是个可怜的。若是我还教你们陪着我,我、我于心何忍啊!”话未完,脸上已是两道清亮泪痕。菀菊磕了一个头,含泪道:“楼主要菀菊跟着公子,菀菊便是公子的了。虽说公子待我极好,向来是不分尊卑上下的,可是菀菊心里明白,若是跟了主子,便是要一辈子对主子好的。何况正如公子所言,宫中险恶非常,前途未卜,而菀菊恰是要身先士卒,怎可弃主而去啊!”
 
 闻言,沈馥亦莫不动容,只拽了菀菊的手,哽咽道:“你先起来,地上凉。”菀菊执意不起,视死如归,又叩首道:“若是公子执意如此,菀菊亦绝不侍奉二主。公子入宫之日,便是菀菊命绝之时,自不落了公子纵容下人的口实。”语罢,热泪滚滚而下。沈馥长叹一声,良久方道:“也罢,你便随了我入宫去罢。”话音一落,却见两团影子掀了帘子便滚在沈馥足下跪了,磕头道:“公子!也让我们入宫罢!”抬头一看,不是廉姜与青蕖又是哪两个?原来他俩见山雨狂狼,炸雷惊猛,便思沈馥向来浅睡易醒,遂披衣前来一看。原想着待沈馥睡下便走,只是却不想竟听到了这些。
 
 沈馥暗自拭了泪,忙教他们起了,正色道:“廉姜,你我相识九载,我自然知道你的心,只是我有要事相托,你答不答应?”廉姜忙应了,红着眼圈道:“公子的吩咐廉姜是一千个答应一万个答应,只是别赶廉姜走。”青蕖噙着泪珠,忍不住牵了沈馥衣角,哽咽道:“也求公子莫赶了青蕖。”话未完,又落下泪来。沈馥忍痛含悲,道:“我只要你好好照顾青蕖,便是对我的忠心。他已经没了红芙,从此你便是他的长兄。”廉姜一愣,也只得应下了。青蕖红着眼,却是感激涕零,忙忙叩首。沈馥将青蕖扶了搂在怀里,却是无限悲苦,哑声道:“幸而我尚有你们几个伴着,不若便早死了!”众人忙忙劝说,只是如今已是成舟之木,覆盆之水,再无转圜余地,又是一阵默然,各自悲戚不提。
 
 沈馥入宫那日,舞雩宫上下莫不欢喜热闹。只是皇帝政务繁忙,不得亲自前来相迎,倒显得排场并不十分铺张气派,亦奉于各宫不少嚼舌之资。殊不知沈馥却因皇帝少陪,倒是自在了不少,干脆早早关起宫门,概不见客。
 
 又因舟车劳顿,沈馥歇了午觉,方更了衣出来见人。在紫檀雕八宝宛雏云纹座上坐定,便见一个黄衣太监领着一干宫侍跪于沈馥足下,口内道:“奴才舞雩宫首领太监六品宫殿监副侍康平参见沈侍卿,愿侍卿如意吉祥。”又听一位青衣太监道:“奴才舞雩宫掌事太监七品执守侍康安参见沈侍卿,愿侍卿福寿安康。”参拜毕,又率其他当差的十二名内侍宫婢磕头参见,点名请安,一齐恭贺道:“舞雩宫上下恭贺侍卿入宫之喜。”见上无发话,只低眉垂首,各自跪着,不敢擅动。
 
 沈馥缓缓饮茶,看底下人跪了一地,却是玉容静寂,视若无睹,待过了良久,方懒懒道:“都起来罢。”又见一应侍女内监如鱼龙一般将赏赐之物呈将上来,真是眼花缭乱,名目繁多。
 
 康安上前笑吟吟宣道:“皇上酌侍卿入宫之喜,特赐黄金千两,南海珍珠四挂,双耳同心并蒂莲花蓝田玉佩一块,翠竹蝙蝠缠枝玛瑙盏一对,空青海绿山水湘妃竹折扇一柄,九霄环佩琴一具,百蝶穿花冰纨披风一件,金镶兰草纹白玉带一条,流云仙鹤水玉带两条,各色纱绢十匹,各色宫缎十六匹。……赏赐俱齐,还请公子过目。”沈馥颔首,子袁、子薛打开珠帘,便由菀菊扶着走上前去,瞥了一眼,便又回了座,对众人道:“有劳了。赏。”闻言,身边的子袁、子薛便取了金锞子、金瓜子等物赏给众人,足下皆是齐声谢恩。沈馥又吩咐了几句,便命康安点算入库不提。
 
 用过燕窝盏,沈馥便由菀菊、康平陪着在舞雩宫中随喜。沿池过桥,穿廊走榭,却不想这舞雩宫却是极大,倒是似入了瑶台仙境,有几分赏玩不尽的意思。沈馥摇着冷金湘妃竹折扇,在白茶树下坐了,望着天光云影,对着康平笑道:“这里甚好,想必有你的一份功劳。”康平听了,竟跪倒在地,道:“奴才不敢邀功!这是皇上的旨意,奴才纵使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况且侍卿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自然是无人敢怠慢的。”沈馥笑道:“康公公是这里的老人了,我脾气古怪,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公公海涵。”康平惶恐不已,忙叩首道:“主子可折煞奴才了!”沈馥也不发话,只取了温好的海参粥吃了一口,方请他起身,唇畔含笑道:“我是草莽之人,却不知在这宫中有何规矩,还请公公提点一二。”
 
 康平忙说不敢,只道:“皇上仁德,后宫妃嫔俊甫并不很多,有妃嫔二十一人,俊甫九人。其中妃嫔有从一品慎夫人一人,正二品德妃、惠妃二人;从二品舒妃一人;正三品叶贵嫔一人,从三品柔昭仪、李修仪二人;正四品恬嫔、吕嫔二人;从四品张良容一人;正五品杨善媛一人,另有从五品贵人五人,正六品美人、正七品采女各一人。”
 
 菀菊奇道:“似乎不足二十一位?”康平答道:“还有三位因故去了份位,现在冷宫思过。”沈馥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是否要见过几位娘娘?可要定省?”康平忙笑道:“主子如今是正三品的侍卿,只消每月去昭阳宫那儿给惠妃娘娘请安便是了。”沈馥道:“只给惠妃请安,这恐怕有失礼数。”康平忙回道:“主子有所不知,德妃娘娘是一早去了太平行宫修行的,慎夫人近几年也不大入宫了,只与德妃一处礼佛。”沈馥听了,道:“原来如此,多谢公公提点。”又问九位俊甫是何份位,如何品貌。
 
 康平答道:“除却主子以外,有正二品慧钦御华、安御华二人,以及正五品雅者三人,正六品修人三人。只是奴才素来在娘娘们的宫里行走,对几位俊甫的性情也并不熟知,只听说慧钦御华是个极通文墨音律的,为人也随和,主子若喜欢,大可以去慧钦宫走走。”沈馥又问道:“俊甫之间可有什么礼数?”康平道:“俊甫之间不必请安见礼,只是有一项万万不可。”沈馥道:“公公请说。”康平道:“那便是俊甫不得私下见面。”
 
 沈馥颔首,只见前方月洞门内芭蕉冉冉,乱红坠地,只是栅栏紧闭,便问那是何处。康平道:“那是浣月楼。”沈馥不觉思及旧年六月,于芜苏客居,心里一动,道:“过去瞧瞧。”康平却跪道:“那处乃是前朝后妃幽闭之所,大为不详,还请主子留步。”沈馥听了,便笑道:“既是前朝旧事,又何必惊慌。试问天地之间,哪处不冤魂,何地无新鬼?”康平听了,不觉抹了抹汗,也不得不开了栅栏。
 
 浣月楼久无人居,宫瓦残破,壁垣断颓,对着花云柳烟,雀鸣莺啭,别是一番凄凉光景。康平在前开路,沈馥只觉莫名熟悉,旋即一笑,心道:“大约是楼名之故罢。”
 
 入的门去,更是厚灰陈积,蛛网密布。只见一色的黑漆描金桌椅,壁上挂的画已落在黑漆嵌螺钿云足翘头案上了。沈馥取了来看,却是一副《山云老雁齐飞图》,上题着元裕之的《雁丘词》,落款曰:柳卿雅存,丁丑年孟秋仪元殿御笔。并一枚朱印,仿佛是“天假永年”四字。沈馥知这是前朝旧物,便悄悄示意菀菊收了。
 
 上了楼,只见雕梁画栋,风蚀剥损,纱帐垂缦,颓委在地,只是尤见当日房内是如何装设精美,铺陈雅丽。壁上挂着一副观音像并一副对联,曰:烟霞表里因心静,无水空澄触目清。紫檀雕缠枝西番莲平头案正中摆着一个赤金镂雕楼阁形香炉,左右设了一对天青瓷长颈瓶,供了几枝玉莲花。地上一个秋香色金线绣宛雏云飞纹蒲团。
 
 沈馥笑道:“这儿好,重新收拾了,以后我便住在这儿。”康平忙道:“这事儿还容奴才禀明皇上。”沈馥拈了一抹香灰,道:“这话不错,只是若是皇帝不允,便教他一把火烧了,我也在楼上好看。”康平见状,立跪在地上磕头,大呼恕罪。沈馥提脚踢了他一记,漫声道:“你碰得一鼻子的灰可怎么伺候我,快起来罢。”康平忙起了来,赔笑道:“谢主子的恩。方才是奴才的贱嘴冲撞了主子,按说主子如今的荣宠,皇上连那蓬莱洲都建了,别说一栋旧楼,只要主子喜欢,哪怕是那天上的广寒宫也都给主子搬下来!”沈馥听了,不由春山暗蹙,直看得康平胆战心惊,心中暗悔不已。菀菊忙笑道:“主子可是乏了,不如回去歇息罢?”沈馥闭目颔首,便由菀菊扶着一路迤逦而归。
 
 待到饭毕,康平自晧旰殿返回舞雩宫,传话说皇上已允了重修浣月楼的事。沈馥随手将一只玛瑙碗赏了他,又道:“见你是会说话的人,不如替我再求个恩典。”康平忙到不敢。又听沈馥道:“只将那浣月楼三字换做玩月楼也算功德圆满了。”康平便又忙忙去回了,却不想竟遭了一顿好打,遂被降职调到别处去了。略去不提。
 
 这日玩月楼大修告竣。过了午饭,沈馥喂了梅花鹿,正在堂中吃茶。李祥斋进了来请安,笑吟吟道:“圣上说今晚陪侍卿进膳。”又退了一步,跪贺道:“恭贺侍卿承恩之喜。”沈馥淡淡一笑,道:“李公公客气了,若是不忙,便留下来吃杯茶润润嗓子罢。”菀菊立奉了骨瓷兰草纹茶盏,又有子薛将凳子搬了过来。李祥斋谢恩而坐,一观茶色,不由惊道:“这茶莫不是今年的玉枝松萝!侍卿的恩宠可真是宫中独一份啊!”沈馥命众人退了,闲闲拨了拨手中的木鱼石茶盏,道:“公公此言差矣,我哪里及得上几位娘娘俊甫。”李祥斋不由面有愧色,道:“这几日因着恬嫔娘娘有了身孕,皇上便少不得去藻和殿看看,又有几个娘娘也年轻皇上便给绊住了脚,故此冷落了侍卿也是无奈。”
 
 沈馥望着柔嫩艳滑的汤色,笑得莫不婉转,道:“非也,公公误解我了。皇上乃是天之子,身系天下万民,于房事上节制几许,方是长远之计。然此事若由我说来,未免造作,到了别人口中大约便成了争宠求欢的手段,故今日只望公公时常劝说些个。”李祥斋听了,忙笑道:“难怪皇上一来就给侍卿如此位份,如今看来怕是封君也是指日可待!”沈馥却道:“公公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如今皇后之位空悬,四妃中唯有德、惠二妃,嫔妃中尚无显达之人。我为男子,一无家门仰仗,二无子嗣依靠,只怕晚景凄凉。”
 
 见沈馥面带戚忧,李祥斋勉力劝了几句,又压低声音道:“皇上对侍卿情深意重,昨夜宿在蓼风馆时约莫唤了侍卿之名,使得柔昭仪娘娘有些不快。今儿早上,娘娘就抱怨到舒妃娘娘那儿了,不巧舒妃给皇上提了提,皇上便以诽谤尊上之名禁了柔昭仪的足。可见侍卿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侍卿切不可妄自菲薄啊!”沈馥不由转颜,竟是又惊又喜,道:“谢过公公。”又命菀菊将整套的骨瓷四君子茶具取了过来,对李祥斋道:“这茶具虽有些粗陋,平日里闲玩便可,还望公公手收下。”李祥斋忙忙下跪谢恩,又将手中茶盏一并放入匣中,便告退了。
 
 沈馥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乏了。”菀菊笑着扶了沈馥起来,问道:“公子如何肯定他能替我们打点?”沈馥在榻上躺了,道:“倒也无十分把握,你可瞧他的模样了?应变如此之快,定是见过不少好东西,怕也没少收受。”菀菊一壁替沈馥捏腿,一壁道:“不过主子能想出赤金茶叶这一招,也实在雅致。”沈馥只笑道:“茶叶何等清雅之物,我竟用金子玷污了它!”菀菊不禁鼻根一酸,便转开话题,道:“只是菀菊有一事不解,康平办事尚可,公子为何不能容他?”沈馥闭目养神,只轻轻道:“不是我不容他,是皇上不能容他。你要记住。”菀菊暗叹了一口气,再不多言,只手下悉心服侍。
 
 到了夜里,皇帝与沈馥在玩月楼中用了晚膳,便登楼赏玩。皆是镂雕山水,佳宝镶嵌,真真是玉宇琼楼。楼上厢房也已焕然一新,裀藉几榻,罔不洁泽。东暖阁用黑漆嵌八宝山水行旅图屏风隔断,外间放着一张酸枝木玫瑰美人榻,榻边设着一对海棠式小几子,上置了梅花纹木鱼石仿根雕茶具,榻边置了镶螺钿樟木大衣柜。里间放着一张紫檀雕漆月洞式架子床,置了水墨字画白绫帐,以蓝玉莲花钩挂起,床上铺着雪青缎锦被。床北放了一个博古架,架上放了好些金石玩物,床南放了红木书柜,磊着满满的书,旁边是红木雕花描金书桌并同色座椅。
 
 沈馥十分欢喜,竟像个孩子一般东摸摸西碰碰,整个人生动万分。皇帝见他如此,莫不新奇,便道:“怎的如此了?平日里也不见你笑一下。”沈馥心里高兴,不由忘了分寸,只拽了皇帝衣袖,道:“毓白是怎么知道的?这儿的摆设竟和濯香馆里一模一样!”皇帝见他忘形,心中竟也有几许快慰,只道:“那你预备如何谢朕?”沈馥一听,如同打回原形,只垂头道:“臣甫一时失态,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笑道:“侍卿何罪之有?只是朕很好奇,这康平素来是个老实人物,竟第一日便把你得罪了,却是为何?”沈馥低眉道:“诚如皇上所言,康公公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说话必然老实,却也因此失了分寸。话已传到,皇上亦恩准了,可见错在康公公自身;况且下旨杖责调任的是皇上,并非臣甫。”皇帝不置可否,只将沈馥搂在怀中,贴着他的耳朵道:“不说那事。如此良宵岂可辜负了,本是浣月雅事,如今却要玩月。莫非是要……”话未完,沈馥便身子一僵,涩然道:“张太医说近日胎象不稳,不可、不可行……”话尚未完,便从颊上烧红到了耳根。皇帝见了,不禁拈了他珊瑚色的耳珠,朗笑道:“不逗你了。听闻你素来爱琴,不如弹奏一曲,以此谢恩。”沈馥心中存疑,也只快命人去取九霄环佩来。
 
 焚香净手,随手抚就,沈馥一听,却是那是焉湖上所奏之曲《春抄》,只是如今心境迥异,音调清丽如初,气韵已非淡雅和远,旋律清畅似昔,心思早已郁沉不堪。只是皇帝在傍,沈馥怎能纾解无遗,只勉力抑压,所思所念,尽藏于胸而已。又说人有生死,或是幻梦,或是坟冢,终有一时可返故里、得见故人,只是不知以何面目罢了。
 
 一曲毕,但见赵旌心驰神往,目光莫不眷恋,只听他吟道:“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注:摘自《长相思》李白】”沈馥亦感心中情思,不由接下吟道:“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注:摘自《长相思》李白】”皇帝听了,不觉含泪道:“你也知这《长相思》?”沈馥缓缓颔首,只定定望着皇帝,悲声吟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注:摘自《长相思》李白】”皇帝一惊,只觉心如刀搅,又似蜜糖浇灌,仿佛得见故人,一偿心愿,又思及沈馥如今百般温驯,眉目缠绵,竟有了几分真意,不禁搂住了沈馥,心道:“也罢,只聊以慰藉罢。”
 
 只因沈馥怀有身孕,又奏了一曲《凤求凰》便早早歇息了。皇帝坐在堂中竟不离去,但见条案上置了一个比目磬,不觉注目许久,方问道:“屋内有无更改添减的?”子薛是个伶俐的,忙道:“回皇上的话,这蓝玉比目磬是主子自绮霞翠微馆陶然轩带来的。”皇帝又问道:“自那馆中,他可还带了什么过来?”子薛道:“回皇上的话,不曾了,唯有这比目磬是主子素来爱护的,说是很有些眼缘,其他增添之品皆是皇上御赐之品或是主子旧物。”
 
 皇帝取了悬在西番莲紫檀雕架上的小锤,轻轻叩之,鸣声泠然,悠悠而去,不觉心中一动,便对李祥斋道:“去把库里那管箫取过来赐给侍卿。”李祥斋忙笑道:“那奴才可请早去了,回来好讨侍卿的赏。”皇帝却道:“不急,等明儿他起了身再送过去,现在若取来了,他便不肯睡了。”李祥斋忙掌自己的嘴,道:“奴才该死!就想着讨侍卿的赏,却把这儿事给忘了!该打该打!”皇帝笑道:“想来这话却是不错,那管箫朕亲自收着,待你寻了出来可不要到明天了?”李祥斋忙道:“皇上说的是。——方才藻和殿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恬嫔娘娘身子有些不妥,眼下天色还早,皇上不如去那儿走走。”皇帝却道:“去请个太医给她便完了。朕也有几日不见安御华了,也顺道瞧瞧顾雅者。”李祥斋会意,便出去唱诺道:“摆驾璟宜宫!”
 
 皇帝走后,子薛正要入内室向沈馥道喜,却不想菀菊急匆匆的跑了出来,对子薛道:“快!快去请张太医!”子薛心道不妙,立惨白了脸,跑了出去。
 
 不知究竟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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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将计就计血警群芳 人云亦云情生宿孽
 
 话说皇帝走后,子薛正要向沈馥道喜,却不想菀菊竟跑了出来说要请张昇张太医。子薛延了张昇进了舞雩宫,便一径过了黑漆嵌八宝山水行旅图屏风。只见几个宫女在酸枝木玫瑰美人榻边冲水打理,子薛忙打发了出去。
 
 入了里间,只见紫檀雕漆月洞式架子床上,沈馥着了一件银白金线蝶寝衣躺着,菀菊正服侍他漱口净面。张昇请了安,问道:“侍卿可是又有些……孕吐?”沈馥颔首,额上皆是细密汗珠,道:“想是今日贪嘴,吃了不少甜的腻的。”子薛忙搬了凳子过来,张昇坐了,取出诊具。菀菊扶出沈白的一只手来,搁在脉枕上。张昇诊了好一回儿,又观了沈馥面色,沉吟道:“这本不该说,只是微臣也劝侍卿一句,既来之则安之,侍卿还需看开些个。”沈馥抬了抬眼,拨了拨碗中银勺,口内闲闲道:“也没什么。只是那药难吃得很,你开些容易下口的罢。”张昇忖道:“眼下正值春日,脾胃不调也是有的,侍卿若不爱吃那些药,只取新鲜的竹茹煎服代茶饮即可。”菀菊听了,便忙教子袁跟着药童去了,又亲自奉茶上来。
 
 沈馥自床头将布老虎枕头抱了过来,只见线口已开,里面竟约莫是个布偶。只见那布偶腹部扎了一根长针,上书了一日期。张昇看了大惊,立放了茶盏忙问道:“此物是从何得来?这日期分明是恬嫔娘娘的生辰!”沈馥叹道:“原来如此。这布老虎自凌云峰带来,竟也被寻了空,可见贼人歹毒,防不胜防。”张昇劝道:“宫中最忌厌胜之术,还请侍卿尽快将此物销毁,以免惹祸上身。”沈馥笑道:“这是自然。我本无意起波澜,只图清净。只是事到如今,还请张太医行个便宜……”张昇凑近听了,犹带疑虑,终也应承了。二人又说了几句,张昇便自去了。不在话下。
 
 这一日,沈馥于太液池游玩。只见琳宫嘉苑华贵精雅,绿烟彩云融冶芳菲,袭人异香沁人心脾。又见波涛浩淼,波光潋滟,更兼柔柳依依,如烟如雾,愈发衬得琼花嘉树姹紫嫣红。沈馥衣着简素,白衣无瑕,群芳摇曳更显其清湛如雪,恬淡如月,恰似谪仙,般般入画。
 
 沈馥不觉起了兴,便命人备了笔墨纸砚,画起画儿来了。子薛见了满纸春花,不住拍手赞道:“主子的花儿竟是真真的了!”子袁笑着嚷嚷道:“分明就是真的,要奴才说,等主子画完了,这蜜蜂、蝴蝶都舍不得这张纸了!”菀菊笑骂道:“你们这两个就知道耍嘴皮子的,还不给主子磨墨换笔。”沈馥含笑不语,只执笔描绘。待画就一株魏紫,沈馥不由轻轻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如此,倒也相衬。”菀菊只取了温好的酸梅露,笑道:“想必是渴了,主子润润嗓子罢。”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菀菊见对岸有一行人匆匆而来,便示意沈馥。沈馥如何不知,只道:“咱们玩咱们的,可要尽兴了!”子薛、子袁会意,只围着那群芳图磨墨调色。沈馥只一心在桂花蕊上,悬腕填色,莫不珍重。一时,只听李祥斋一声唱诺:“皇上驾到!”沈馥方由菀菊扶着站了来。还来不及请安,皇帝竟是一脚踢在沈馥胸口,破口骂道:“竖子!胆敢残害皇嗣!”沈馥遂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蜷作一团,却只死死护着小腹,望着落在地上的布偶并不分辨。
 
 菀菊面色如土,立即膝行数步,将沈馥搂在怀中,含泪道:“皇上使不得啊!主子身子弱您不是不知啊!”皇帝冷笑道:“他身子弱,心机却深!——给我把舞雩宫封起来!”菀菊还待乞求,皇帝已愤愤然拂袖而去。李祥斋望了沈馥一眼,暗叹一记,又忙忙跟了皇帝去了。还没走几步,却听见子薛失声惊叫:“血血!主子出血了!”
 
 皇帝尚未行远,听见了动静,不觉心下重重一坠,也顾不得前话,只忙忙赶了回去。但见沈馥窝在菀菊怀中,已疼得说不出话来,那霜白衣裳上泅了碗大的一块红。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刺目得很。皇帝不由雷霆震怒,道:“还愣着作甚?快传太医!”菀菊提点道:“请张昇张太医!”子薛得令,忙不迭去了。皇帝一脚踹开菀菊,将沈馥抱起,唤道:“馥儿,馥儿!”李祥斋见状,忙传道:“快备轿辇!摆驾舞雩宫!”
 
 过了片刻,子薛便请了张昇匆匆赶来了。一进玩月楼东暖阁,便觉血腥扑面,张昇心道不妙,忙忙进了内室去。菀菊抹了泪,将沈馥的一只手扶出来搁在脉枕上。张昇诊了好一回儿,又观了沈馥舌苔、面色,立开了方子命药童下去煎煮。沈馥面如白蜡,眉心紧蹙,血已经止住了,只咬唇忍痛道:“张太医,成败在此一举!”张昇不忍,急道:“侍卿这又是何必呢?”沈馥只道:“一时之痛换几许浪静风平,无妨。”张昇默然。沈馥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张太医答不答应?”张昇忙道:“侍卿请说。”沈馥道:“还请事成之后,张太医告知皇上胎象稳当。”张昇心下一惊,道:“此……此乃欺君之大罪!”沈馥笑道:“无妨,届时你只推说我往日底子弱、根基差如今有皇上盛泽庇佑也便完了。”张昇诺诺应了,也不知沈馥究竟为何如此,唯有暗叹。待亲自服侍沈馥饮了药,方出来面圣。
 
 皇帝苦等许久,却不忍相见,只张昇问道:“侍卿现下如何?胎可保住了?”张昇肃容道:“回皇上的话,大人小孩皆保住了。只是还请皇上赐臣死罪。”说着,撂袍跪下。皇帝不禁奇道:“朕的侍卿与孩子都无事,你又何罪之有?”张昇含愧道:“回皇上的话。侍卿自入宫以来,便有些胎象不稳之兆,微臣以为是侍卿向来体弱更兼水土不服之故,便不曾过于留心,以致险些酿成大祸。”皇帝疑道:“莫非是人为之故……”张昇叩首道:“皇上英明。见今日之状,微臣怀疑侍卿曾用过麝香。”
 
 此话不啻平地惊雷,皇帝听了,不觉拍案而起,怒道:“向来宫中禁用此物,他胆敢……侍卿啊侍卿,非要与朕来个鱼死网破么?”张昇连连叩首,道:“皇上息怒!还请听微臣说完。若是这麝香是侍卿自己的,必然到不了今日;侍卿身上的麝香分量并不十足,微臣推算也不过近一月的模样,只怕侍卿也是为人所害!”皇帝忽的目色一凛,面色凝重,便命李祥斋将那布偶取来给张昇过目。张昇执着布偶一闻,面色微变,又取了剪刀剖开,捻了其中黑粒往鼻尖一送,忙禀道:“皇上,这是麝香无疑!”皇帝冷笑道:“看来,是有人想一石二鸟,坐收渔翁之利。”语罢,又吩咐李祥斋彻查此事。张昇劝道:“皇上可是要去看看侍卿?”皇帝喉间一涩,便径自入了内室。
 
 只见水墨字画白绫帐以蓝玉莲花钩高高束起,紫檀雕漆月洞式架子床上,沈馥着了一件缥色蚕丝寝衣坐着,身上盖着雪青缎锦被,背后垫了几个福枕,菀菊正坐在边上服侍他吃药。只听沈馥懒懒的道:“不吃了,这药苦得很。”菀菊劝道:“公子且吃一些罢?您不为自己,也要着紧肚里的……”沈馥听了,却又咳又笑,竟是声嘶力竭,有锥心刺骨之音。菀菊忙忙斟茶倒水,又是好一番折腾。
 
 待里间稍稍平静了,皇帝方撩了珠帘进去。只见白绫帐如云如雾,沈馥平躺在架子床上,枕头已换做了一个粟玉芯子的吹箫引凤图苏绣枕头,足下垫着个葡萄紫的鸳鸯团花软垫。菀菊见驾施礼,便端着盘盏退了出去。
 
 一见皇帝进了来,沈馥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便侧首而卧,口内道:“臣甫失仪,不宜面圣,还请皇上移驾。”皇帝走近一看,只见沈馥肤色湛白,浑无血色,竟比那白绫帐还清冷几分,不觉心中一惊,便沉吟道:“今日之事是朕偏听偏信,教你受了委屈。”沈馥一动不动,只轻轻咳了几声,竟笑道:“臣甫不过纤尘毫末,皇上九五之尊实在不必挂心。”皇帝坐在床头,听了这话,竟是怔住了,一时间五味杂陈,许久方道:“也罢,你好好静养。朕过几日再来瞧你。”沈馥听了,道:“还请皇上恕臣甫不得远送。”皇帝拈起一缕青丝,淡然冷香,拂却还存,又掖了掖雪青缎锦被,便出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皇帝委命李祥斋彻查巫蛊之事,而恬嫔小产亦免不了责罚六宫,藻和殿上下照看不周而关入暴室,惠妃、舒妃、柔昭仪也因监管不力而罚俸半年。又因西北夷族扰境犯民,抢地夺粮,光王请缨出塞,不免又牵出言官一番立储之说,闹得皇帝焦头烂额,一连几日宿在晧旰殿处理政事,便把后宫抛之脑后。却不想那日太液池罪责侍卿之事遍传后宫,一时间众说纷纭,异论争鸣,又因皇帝庇护,更使女眷愤懑无休,众憎难抑。恬嫔颇为不忿,一心认为沈馥以厌胜之术夺去她腹中胎儿,便以责罚过轻为由,日日在昭阳宫求见惠妃施以重罚,或在舞雩宫外唾骂。恰逢侍卿请安那日,恬嫔悲愤失态,对其唾面掌掴,遂被惠妃处以冒犯尊上之罪,又怜其丧子不久,只命其回宫静养以示抚恤。
 
 这日,皇帝摆驾昭阳宫。惠妃只一身家常衣裳,挽着披帛,两鬓贴了膏药,头发挽作了倭堕髻,簪了一枚嵌八宝五蝠捧寿簪并星点珠花为衬。皇帝见她行礼,忙扶了,关切道:“还病着闹什么虚礼?现下可大好了?”惠妃半遮了双鬓,不禁含羞道:“臣妾失仪了,还请皇上容臣妾更衣面圣。”皇帝却含笑相望,道:“这样瞧着俏皮不少,又是药,哪里是说揭便揭的。”惠妃福了福,婉声道:“蒙皇上不弃。”又忙命人奉茶。
 
 二人闲聊几句,惠妃便道:“臣妾深居宫中,不闻外事,然宫中众说纷纭,总有入得耳去的。立储一事,关系江山社稷,只是皇上春秋鼎盛,提这事儿却是该打。”皇帝不觉宽慰,道:“立储一事朕心中早有计量,也不劳他们参详。——朕许久不见你了,倒要告罪在先了。”惠妃敛容道:“臣妾不敢。臣妾得幸于皇上,只希望皇上可以顺心遂意,天颜常展。臣妾已过了生养的年纪,皇上若是得空还是去几位妹妹宫中,或是几位俊甫处也是好的。”
 
 皇帝听了,心中一涩,不觉握了惠妃的手,道:“你还在怨朕?”惠妃温婉道:“皇上是一国之君,自有皇上的道理。涵儿不懂事,又爱玩,随着端王收收心也是好的。”皇帝道:“你要是这样想,朕也放心了,只怕涵儿与朕因此生了嫌隙,倒教你为难了。”惠妃只柔声道:“皇上多心了,多年的父子情分岂是一朝可损的?”皇帝道:“涵儿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历练了,朕想封他为景王,随漭儿出征。”惠妃一惊,忙道:“臣妾谢皇上厚爱,只是涵儿恐怕受不起这样的恩典。”皇帝笑道:“朕为人君,亦是人父,朕说他受得起,他便受得起!”惠妃听了,又忙谢恩不提。
 
 恰值宫女端了药进来,伺候惠妃饮了。因见苦味冲鼻,便命焚百合香。皇帝道:“这几日也辛苦你了,否则好好的怎么又病了。”惠妃笑道:“皇上若真的疼臣妾,臣妾便想再讨个恩典。”皇帝道:“但说无妨。”惠妃斟酌片刻,道:“前日里恬嫔一事久无定论,宫中颇有非议。此事一日不能释疑,侍卿便一日受人责辱,既寒了众姐妹的心,也伤了俊甫与皇上的情谊。况且,恬嫔对皇上一片深情,她母家张氏一族又于前朝有功,还请皇上斟酌。”皇帝听了,只问道:“你怎知侍卿冤枉?”惠妃温言道:“臣妾以为,皇上绝不会宠爱心里藏奸之人。何况那日侍卿受唾面掌掴之辱,却不忍治恬嫔重罪而进言劝说,是故臣妾才免去掌嘴,只命恬嫔静养。”皇帝不觉心下一酸,道:“原是朕错怪他了。”又问恬嫔眼下如何。
 
 惠妃低眉道:“皇上近来也不踏足后宫,恬嫔只当自身失德,不得保全皇嗣,日日以泪洗面。”皇帝叹道:“恬嫔的孩子亦是朕的孩子,恬嫔失子,朕焉得不痛?只是她太过任性,几次冲撞了侍卿,侍卿身子弱,又是个锯嘴葫芦,倒教朕不知如何是好了。”又道:“然朕也有错,不如进恬嫔为四仪之一的顺仪,保留尊号,一则安抚其失子之痛,二则女子和顺为美,要她谨记谨行。”惠妃笑道:“臣妾正有此意,只是先替恬妹妹在此谢过皇上。柔昭仪还委屈说皇上把咱们姐妹忘了,却是该打该打!”皇帝笑道:“可见柔儿而想着朕,那便也解了柔昭仪的禁足令罢。另李修仪照顾慎夫人有功,进为贵嫔,赐号曰庄。”惠妃道:“臣妾先替各位妹妹谢过皇上。只是恬顺仪小产之事如何了结,还请皇上明白示下。”皇帝敛容道:“朕无他想,只要再无人提及此事,再无只言片语。——若是毫无头绪,便去弃宫走走,总有些头绪。”惠妃心下一惊,立时心神领会,恭谨应了。
 
 虽说外头是一片波涛汹涌,舞雩宫里却是一派宁静祥和。沈馥渐也可下床走动,便由菀菊陪着在宫中闲逛,栽花饲鹿,聊以解闷。一连数日,因着宫中几位娘娘晋级,皇帝无暇踏足舞雩宫,只是赏赐依旧丰厚,足以另他人眼红,一时间你言我语,诟谇谣诼,更有流言以前朝思宗爱妃柳氏作比,意指沈馥身带异香,妖媚祸主,不得善终。
 
 是夜,月朗风清,涟翠漪碧深;叶嫩苞香,雨困烟痕醉。沈馥态如云行,姿同玉立,登楼临风,极目远眺。唯见琳宫巍峨,琼楼叠嶂,然心思恰如飞云散绮,远渡关山,幽栖塞上,只是千百个念头到了极处也不过化了一声珍重而已。菀菊取了百蝶穿花冰纨披风给沈馥穿了,劝道:“起风了,公子进屋罢。”沈馥茫然四顾,又长长一叹,便由菀菊扶着入内。
 
 恰巧子袁正气冲冲的进了来,手里提着个黑漆描金海棠提匣,一壁走,一壁口内骂道:“这些拔屌无情的狗东西!”沈馥已蹙眉侧过脸去,菀菊不觉斥道:“嘴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这般没有规矩!”子袁忙赔罪,依旧是气鼓鼓的。沈馥却笑道:“骂他做什么?难道还拘着礼数将自己憋坏了?”菀菊修眉倒竖,道:“公子别惯着他,指不定那日就死在这根舌头上!”子袁涨红了脸,一时间又是胆怯又是委屈,过了好一会儿,方愤愤嚷道:“主子是不知他们说得多难听,奴才一时气不过与他们理论!他们骂奴才也便罢了,还骂、骂主子是、是不阴不阳的……”说着竟皱着脸流下泪来。
 
 沈馥携了他的手,问道:“莫哭了,我只问你,我可是他们口中所言之人?”子袁瞪着眼拼命摇头,又哽咽道:“主子是奴才的大恩人,当日若不是主子护着,高公公定会打死我的!主子的大恩大德,奴才一日活着便一日不忘!不、不是!是死了也不忘!”沈馥粲然一笑,执了绢子揩去子袁脸上眼泪,慢慢的道:“那便好,子袁,我一日护着你,你也一日护着我,凭他们怎样,我们都一样,如何?”子袁点头若捣蒜,又呆呆的望着沈馥,竟渐渐脸红了。
 
 菀菊见了,一把掐了子袁的脸,薄责道:“愈发没了规矩,哪里有主子服侍奴才的道理?”子袁喊了疼,方夺了手绢,胡乱擦了。菀菊将黑漆描金海棠提匣打开,取了药出来,又听子袁嗫嚅道:“主子这几日愈发好看了,奴才瞧着比园子里桃花还好看些!”菀菊笑骂道:“你这小东西竟编排起主子来了!”子袁一躲,二人便笑闹起来。沈馥在床上坐了,笑道:“若说桃花,青蓉山的方为武陵佳品。”不觉往外看去,瞧见树荫繁枝间一窝嫩黄雏鸟,竟是一呆,遂又自语道:“却不知桃花坞的怎样,只恐怕穷尽此生都无法知晓了罢……”
 
 正说着,却听帘外一把阔朗男声道:“在说什么呢?这般开怀?”不是皇帝又是谁。菀菊、子袁忙下跪磕头,又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皇帝迈入内室,便道:“看来朕来得不巧了。”沈馥忙敛了神色只望着他,眼波微澜,口内不疾不徐的唤了一声“皇上”,又径自捧着药碗徐徐饮下,从小瓷碟里取了一粒山楂吃了,再无他话。
 
 见他眼圈微红,皇帝哑然失笑,命人将带来的血燕兑上热牛乳给沈馥吃,又在床边坐了,道:“今儿张昇告诉朕了,朕很高兴。”沈馥听了,仿佛是一愣,目光黏在鸳鸯戏水的碗底上,下颌直顶着绣了杜鹃花的领口处,良久方嗫嚅道:“张太医说若要孩子顺利产出,还须常常……”话尚未完,沈馥已羞不可挡的将脸埋到帐子里。
 
 只见他倚在床头,脖颈肌肤自青丝间微露,仿佛是枝头细颤的桃花,含羞带怯的模样,着实教人爱不释手。皇帝不由心潮暗涌,挑开他的衣带,将手潜进去,摸到他的小腹,凸起浑圆的一块,竟是温润如玉一般,顿时又惊又喜道:“仿佛又大了一些,真好!真好!”沈馥长睫半掩,微微一颤,轻轻嗔道:“凉。”皇帝心下一荡,便将沈馥拥入帐中去,又张口含着他的耳珠,笑道:“无妨,朕暖着你。”语罢,欺身将他抱了满怀,又似托着珍宝一般,断断不敢施压一分,竟是怜惜非常。
 
 耳后喘息渐渐浊重,沈馥搂着小腹轻轻一挣,却只咬着唇,声如蚊蝇道:“还请毓白轻些,馥儿眼下受不住的……”皇帝不觉笑起来,只觉鼻端香气萦绕,手中美玉蒸霞,柔声道:“这般温存乖觉,怪可人疼的!”又一壁自暗屉里摸索,一壁腻声问道:“今日便用玫瑰罢,也图个新鲜。”沈馥刚要摇头,皇帝已探手而下。
 
 沈馥只觉心弦一颤,便软在皇帝身上,只细细嘤咛道:“轻些……”皇帝提刀直入,缓缓研磨,只眯眼笑道:“轻些倒是不怕,只怕等会儿你不允了!”沈馥春山暗蹙,媚眼如丝,咬着手指,不觉惊喘连连。皇帝兴致愈发高昂,快意驰骋,又在尽兴处遽然告停,衔着沈馥睫上泪雾,贴着那腹下的素手一同揽住彼此骨肉,勾唇笑道:“怎么,怕我伤了他?嗯?”
 
 沈馥已濒临绝境,半睁着眼,微张着唇,身子软糯如酥,神情纯真柔媚,仿佛是受用得说不出话的光景,又似含了几丝呆茫痴怔。皇帝不由在那柔软潮润之处,重重一送,激得沈馥一记甜腻长吟,又旋即捂着自己的脸,唇红欲滴,闷闷呜咽。皇帝含笑拨开沈馥的手,鼻息也沉重混乱起来,只在他嫣红的唇上啃咬了一番,道:“别忍,你忍不住……”语罢,快马加鞭,肆意挞伐。沈馥绵长一吟,便再无力发出一丝声响,一时间只觉魂魄飘摇,欲念焦灼,忽的一阵欲仙欲死的痉挛,魂魄扶摇直上九天,又重重跌回地面,浑身麻软,不知所往,然心肠百转,相思郁结,喉咙刺痛,恰似一缕幽魂,悬于半空枯涩欲死。
 
 良久,皇帝搂了沈馥凑到他耳边道:“我很高兴,这是你跟我的孩子。”沈馥恻然垂首,幽幽唏嘘道:“若是这个孩子是恬顺仪的便好了。”皇帝拈着沈馥的发香,懒懒笑道:“咱们的骨肉怎是旁人可比的!”沈馥望着浮云蔽月,含着一丝苦笑道:“敢问皇上,孩子出世后是何名分?”皇帝不觉有他,只欢喜道:“自然是皇家血脉,我大瑞朝的皇子公主!”沈馥惨厉一笑,心道:“……那我又是什么?”忽而又想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玩物,何足挂齿,不觉心口一闷,直直窜上一股郁气,绞在胸口,久久不去。自此一夜无话。
 
 到了芒种这一日,皇帝知道沈馥乃惜花之人必会作饯花之礼,于是下了早朝,便将路上所见的残花用绢袋收了,连着新得了的一对春江花月夜碧玺镇纸一并送过去。正欢欢喜喜踏入舞雩宫仪门,却听到一声凄厉嘶鸣。心觉不详,忙忙快步走向玩月楼去,远远见有太监宫女匆匆而来,见了皇帝忙忙下跪。皇帝不觉急躁起来,当即揪起一个小太监,喝问道:“所为何事?竟如此慌张!”
 
 不知这小太监所惧何事,又不知究竟玩月楼中有何异状,还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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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1: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水仙诔思祭凌波士 梧桐苑幸结慧钦宫
 
 却说芒种这日,皇帝下了早朝,便将所收的残花并着赏赐给沈馥送过去。刚踏入舞雩宫仪门,却听到一声凄厉嘶鸣。皇帝忙忙揪起一个小太监喝问。小太监面如土色,抖如筛糠,颤声答道:“侍、侍卿他……”皇帝怒目喝道:“侍卿究竟如何了?”小太监被这一惊,却是脚软跪地,面如金纸,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皇帝正要动怒,却听背后一把清明淡定的声音道:“皇上息怒。”
 
 只见一人行同流云一般逸然而至,他头戴金丝乌木灵芝簪,身着竹青平素纹丝绸长袍,腰系着绛紫瑞草云芝纹带,坠了一只梅竹纹银香球,脚下趿着高齿屐。面庞皎淡如山中月,双眸明烂若岩下电,风姿清逸,若竹之独立,情态翩然,似松风而轻举,正是当今宫中久负圣宠的俊甫——慧钦御华秦瘦筠。
 
 皇帝问道:“你怎么在这儿?”秦瘦筠行礼如仪:“皇上万福。臣甫已请了太医前去救治,皇上在场或有不便,亦不利侍卿安危,还请皇上移步殿中,听臣甫禀明缘由。”语罢,二人一同入殿相谈。入了座,待宫女奉了茶,秦瘦筠方将原委细细禀来:“方才臣甫与阮修人路过梧桐苑,听见争执嘈杂之声,又有内监痛叫呼救,便差人前去一看,竟是沈侍卿受人纠缠,便想过去解围。入了苑中,只见沈侍卿与随行的两个宫人皆被绑缚在地,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臣甫立时喝止,却不想那人十分骄横跋扈,竟要置臣甫与侍卿于死地……”
 
 原来这日一早,沈馥便由菀菊、子薛陪着去收拣残花,饯别花神。或许是京都永安地沾龙气的缘故,御花园中花开锦簇,佳木葱茏,恰似三春好景天。沈馥收了一小袋花瓣,只见天光云淡,万紫千红,更有莺声脆滑,燕影徘徊,竟是一片生机无限的光景,不觉愁绪大减,敛了几分出门时候的忧色。
 
 子薛挽着朱漆描金青鸾团花大提匣子,见沈馥如此开怀,便笑道:“昨儿奴才听宫女说今年的荷花已有了不少花苞,煞是好看,主子不若去太液池边走走,也活动活动筋骨。”沈馥含笑道:“如此甚好,也顺道将花儿留在那儿罢。”又见他手上的绢袋,不觉思及故事,便问道:“那冥镪纸钱等一应物什可齐备了?”子薛忙答道:“皆备齐了,奴才好好的揣在怀里呢。”沈馥赞道:“有心了。”说着,举步向太液池那边走去。菀菊扶着沈馥的左手,只关心道:“主子慢些走,小心脚下。”子薛忙忙仔细将花收在手心捧着,半曲着腰身在沈馥右边不近不远的跟着。
 
 过了宝瓶门洞,果见远处池中,水色晴柔,万顷凌波与天共碧,莲香沁脾,田田荷叶腰舞清漪,好一派初夏风情。走近看时,只见红房含瑰霞,青盘滚银晶,千姿百态,绰约多姿,恰似佳人姝丽披纱戏浴,或亭亭顾盼,或袅袅偎依,或莞尔相携,或嫣然缦立。又有宫女操舟于清波之上,以宝瓶采集莲上荷露,欢声笑语,又歌作《采莲曲》数支,更兼白鹭翩飞,菱藕香深,颇有江南风味。
 
 沈馥将花埋在梅树下,又在竹桥上玩赏了一阵,见清溪一脉挟着点点残芳,流淌而去,不远处正是一带低矮粉墙。只见墙头碧荫如云,倦鸟深栖,回字漏窗间,香藤异蔓,翠翠青青,别是幽静宜人,便问道:“那儿是何处?”子薛答道:“那儿是梧桐苑。”菀菊便笑说道:“想必主子也走得累了,那儿想是清静,不如移步到梧桐苑里歇歇罢。”子薛却道不好,又嗫嚅道:“那儿是恬顺仪跌跤小产之处,怕是不吉利啊!”沈馥只觉身子疲乏,又见日光愈烈,只笑道:“无妨的,只去那儿坐坐而已。”说着,三人便往那儿走去。
 
 子薛快步入苑,踏着鹅卵石子路,寻了溪流边树阴下的石凳,将一个梅鹿含芝苏绣软垫好好的铺了,又从大提匣子里取了一个六角雕花攒心盒子并一个白玉盅出来。沈馥与菀菊姗姗来迟,见了石凳上已安排妥当,沈馥不觉笑道:“你也累了,这么急匆匆做什么?可小心跌跤了!”子薛额上细汗密织,与菀菊一同扶着沈馥坐了,方赧颜道:“奴才走得快还不是想偷懒了。”菀菊将白玉盅启了,又取了银勺出来,笑道:“你会偷懒我头一个不信!你不过是怕吃食凉了主子吃坏身子罢了!表忠心的时候你不表,可怨不得还是个九品芝麻官!”沈馥也笑了,对菀菊道:“子薛是个实心眼的,虽说嘴笨,心思却也缜密。你也别说他了,瞧他脸红的。”说着,就着菀菊的手,慢慢将白玉盅里的金丝血燕吃了,又将那攒心盒子放到膝上开了,与菀菊、子薛一同分食。
 
 子薛坐在溪边,折了树叶吹了家乡小调,沈馥拍手叫好,也折了树叶来玩。子薛又去溪边捞了好些花瓣上来,忽见溪中大青石缝隙里几簇水仙,青竿直翠,白花如玉,煞是晶莹皎洁,不觉心中一喜,对着岸边嚷道:“主子您瞧,那花儿真好看!”沈馥探头看了,不觉怔忡,心底又是一阵凄楚。菀菊抚了抚沈馥的背脊,含笑劝慰道:“这样的时节却不像是冬花开的,莫不是雅蒜他托生了水仙,要来见主子一面呢!”沈馥一听,不禁热泪盈眶,更觉愧疚万分,微微哽咽道:“也怨不得他这般苦心。只是我冬日里一味的回避着,送什么花进来都罢,只是看见水仙,心里好不凄凉!”
 
 子薛虽不知前事,终是个伶俐的,忙忙将先前备了的冥镪纸钱从怀里取了出来,沉声道:“主子,不如就在这儿祭奠这位哥哥罢!”沈馥颔首,又取了手绢抹了抹眼角,看着那一角水仙嗟叹了一会儿。
 
 在子薛在溪边料理的档上,沈馥忽又想起雅蒜死后,他因病着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在这水仙面前祭了,也算是聊表了心意。思及此,不觉又有些忧虑,便对菀菊道:“既是祭礼,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如今这般倒是有些草率。”菀菊却道:“主子大不必为礼拘谨,您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何况宫中耳目众多,也不宜大张旗鼓,若是招惹事端,雅蒜在天之灵亦不能安心。”
 
 沈馥也觉在理,稍稍霁颜。见子薛将香案香烛冥镪纸钱之类在大青石上摆了,便由菀菊扶着行到溪边,将酒水供了,又亲手将一个梅花食盒启了放到案上。里面皆是一些甜酥面果子,恰是雅蒜生前爱吃的。思及往日种种,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不觉泪从中来,只听沈馥一字一咽,奠道:
 
 维庆宝十年四月廿六日饯花之节,濯香旧主白携渊明故友,俱群蕊之香,沁芳之露,恪纯之思,怀缅之情: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青崖碧水凌波雅士之前曰:
 
 窃思汝临人世,迄今十有六载。而白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把臂骈足,亲近狎昵,相与共处者,仅八年四月有奇。忆汝曩生之昔,其为貌则冰不足喻其清,其为体则雪不足喻其洌;其为质则金不足喻其坚,其为神则玉不足喻其洁。吾与汝同金兰,比生死,坐则如苔生桐阶,行则如鱼潜清澜,靡日不分,形影非离。惊梦夜渴,汝呵之,倾以清露之茗;愁思难抑,汝遣之,疏以琼花之酿;病榻幽寂,汝慰之,解以连环之戏;跋扈娇憨,汝省之,涣以芷兰之香。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一日未死,则一日不忘。
 
 遽然长寝,掩于窀穸,哀催长歌,莲心莫苦。猝然独逝,舍我何存?曾承偕行,乍破冰盟?曾诺同栖,寂然山崩?掩泪望绝,何有秋眸?烟眉弗在,何乐趋从?试瞻天地,何探尔踪?烟萝行伍,忘川步障。寤寐栩栩,犹似汝来;垂死惊坐,奈何汝往!悲蓄辛酸,谁怜夭折!
 
 君化水仙,隔岸相望,意切情真,吾愧自伤。海失瑶池,不获回生之药!洲迷月氏,何来返魂之香!仙云既散,清蕊消香!雁啼悲首,猿鸣沾裳。汝身玉毁,吾心长怅!汝魂归杳,吾心长怏!旧事填膺,青崖眷眷;思之凄哽,碧水汤汤。挑灯枯坐,直目怅惘;不眠辗转,泣涕彷徨。
 
 人间春尽,万物皆老。原野山冈,荒烟稀渺。人语寂历,天籁筼筜。鸟惊散飞,鱼唼喋响。瞻慕追怀,志哀是祷,感念畴昔,成礼期祥。呜呼哀哉!尚飨!【似曾相识,勿怪!】
 
 沈馥吟毕,遂焚奠纸钱,洒泪泣血,焚香稽首,再三不止。菀菊含泪劝道:“主子且止了泪罢,只怕雅蒜看了也要难受啊!”子薛亦劝道:“主子莫要伤心了,若是这位哥哥一个不放心,留恋人世,岂不是坏了他转世投胎了!”菀菊也叠声劝导,沈馥方渐渐止了泪。
 
 正当主仆三人举步将离之时,只听一女声骂道:“果真是狭路相逢!今日本宫可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语音一落,花影间便闪出六七人来,为首的却是一个身穿简素宫装、满头银饰的美貌嫔妃,只见她柳眉倒竖,桃腮怒红,正是方才唾骂沈馥的女子。
 
 子薛忙冲到前头喝道:“休得无礼!”那宫装女子怒目含嗔,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指着本宫的鼻子骂!见到本宫竟不行礼,果然跟你那贱人主子一般缺乏管教!来人,给本宫掌他的嘴!”说罢,便有两个强壮宫人将子薛挟住,不由分说便噼里啪啦掌起嘴来。又见女子怒视沈馥,浑身发抖,含泣诉道:“本宫的皇儿死得好惨,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原来这女子便是小产的恬顺仪。当日她在此滑倒流产,落下的竟已是一个半成形的男胎,又有人在舞雩宫搜出布偶,便对沈馥恨之入骨。当日便于夭儿灵前立誓,有朝一日,定要教沈馥血债血偿,不得好死。
 
 而这日恰是那夭折皇子的六七之日,皇帝破例应允恬顺仪奉旨祭奠,恬顺仪便与一应宫人来到梧桐苑,不巧却听见有人吟诗作赋,心里好不厌烦。前来一看,竟是正是那害她失子的罪魁祸首沈馥,不由得怒火中烧。又见他身单力薄,并无守卫,便有心上来报仇雪恨。
 
 沈馥一见来人,只施施然走上前去,含笑道:“且慢,若是你们要打本君的人,可先要挟住你们的主子一块打了。”只见他眸如光电,神似冰霜,虽清姿纤弱,身量未足,骨子里却有几分高傲冷厉的意味,那两名宫人不觉心下一慌,便住了手。菀菊扶着沈馥于恬顺仪面前镇定而立,又听沈馥缓声道:“还未及恭贺恬顺仪进位、张大人加封之喜,只是还请娘娘安守本分,恭顺行事,方为长久之计。”
 
 见沈馥如此淡然,恬顺仪自是气急败坏,又思及昭阳宫前禁足之恨,却是恶向胆边生,狂态尽显,尖叫道:“给本宫将他捉起来!本宫是皇上钦点的顺仪,是德、昭、淑、顺四仪之一!本宫母家张氏一族满门忠烈,为国效命!你不过是个小小俊甫,也不只是从哪里冒出来狐媚子!今儿本宫倒要看看,皇上看重的究竟是谁!”
 
 那些宫人原本不敢,只思量着近日皇帝常常歇在藻和殿,却仿佛不曾见过这位俊甫,又见他衣着简素,宫仆仅俩,不像是得宠的;又想宫中俊甫再得圣心,也不及延绵皇嗣又晋级受宠的妃子,便一鼓作气冲了上去捉住了沈馥、菀菊二人。
 
 沈馥从容受绑,只口吻却是玩味不屑:“恬顺仪可要三思了。”恬顺仪听了,咬牙切齿,又见沈馥唇角含笑,竟是濯濯如春月柳,更是怒不可遏,便高扬玉掌,用力挥下。沈馥左颊立时高高肿起,那金镶玉的护甲刮在面上留下三条血痕。菀菊、子薛见主子受辱,已是目眦欲裂,虽双臂被缚压在地上,仍是顽抗无休。
 
 菀菊喝道:“娘娘可想好了!若今日行了此事,皇上定不容你!”恬顺仪眼冒凶光,怒极反笑,道:“你说皇上容不下本宫?本宫是皇上最心爱的妃子,皇上还说要本宫日后位列四妃,协理六宫!你这狗奴才竟敢犯上!看本宫今日如何让你们心服口服!”语罢,宫人便蜂拥而上拳打脚踢,菀菊子薛四肢受制,只得勉力护住要害咬牙承受,须臾便血流披面,闷声哀叫。
 
 沈馥被捆绑在地,心中悲愤不忍,只咬牙道:“娘娘若是就此罢手,本君定不会再三计较。”恬顺仪只哈哈大笑:“皇上已多日不踏足你处,还这般骄横!却不想你也有今日,看本宫不好好教训你!”说着,执了一把烧着血红的香,恨恨道:“却不知谁才是皇上心里的得意人!”语罢,便要按到沈馥颊上。
 
 千钧一发之刻,只听一把清朗威仪之声喝道:“住手!”恬顺仪不由得一惊,便见月洞门里走出一人来,身后跟着衣裳一蓝一黄的两个童子。只见来人发若春峦,目含秋水,眉画紫棱,貌比卫玠,满园春色之中独一身青衣潇潇,恍若山中隐士,月下仙人,正是慧钦御华秦瘦筠。
 
 秦瘦筠眸光若电,端然而立,淡淡道:“山中一日,地上千年。本君不过病了几日,却不知如今宫中竟是变了天了。”又笑叹道:“竟需要顺仪娘娘管教嫔妃俊甫,好生了得,只是娘娘久病未愈,恐怕还担当不起这一份辛苦。”
 
 只因二人素来有隙,多番较量,都败下阵来,又多次承受责罚,恬顺仪不由得心虚惧怕。如今正是报仇雪恨之时,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心底更是又惊又怒。而前日秦瘦筠长兄司户院少丞秦紫湘揭发恬顺仪之父张德生克扣银税,已在前朝掀起一股弹劾张氏之风。皇帝介于张氏祖上有功,日前又在云贵清剿清流教,而暂且压下,更使秦瘦筠与恬顺仪二人在后宫势如水火。
 
 只无奈秦瘦筠位高权重,恬顺仪只得强忍了怨怒,由宫女扶了见了礼,讪讪道:“御华来得好巧。”众人则惶惶然跪了一地,忙忙拜呼道:“奴才拜见慧钦御华,慧钦御华福寿安康。”秦瘦筠居高临下,立时命人松绑,道:“天子脚下,犹敢仗势欺人,目无尊者,还不自取领罚!”众人听了,只汗如雨下,抖如筛糠,忙忙散了。
 
 秦瘦筠忙差了那黄衣童子去传太医,又亲自将沈馥扶起,问道:“可有大碍?”沈馥经了一番折腾,早已面色发白,只依旧勉力笑道:“多谢兄台。”一旁的蓝衣童子只掩着嘴笑道:“这是慧钦御华。”沈馥听了,忙要见礼。秦瘦筠只板起脸对那童子道:“愈发得顽皮了,倒是要我和侍卿生分了!”又对沈馥道:“我姓秦,名瘦筠,表字幼竹,你我同在宫中,何必如此生分?这是我的茶僮磬灵,却是我管教不严,教侍卿笑话了。”沈馥莞尔一笑,并不介怀,遂自报了名姓,复谢道:“今日之事,来日必亲自前去慧钦宫酬谢秦兄。”菀菊、子薛自理了仪容,一瘸一拐的上来,扑通一声跪下,恭敬道:“参见慧钦御华。多谢御华救命之恩。”秦瘦筠只笑道:“快去传了轿辇来给你家主子。”二人应了忙忙相携而去。
 
 恬顺仪干立一旁,只觉丧子之痛如钢刀乱搅,此仇若今日不报更待何时,趁人不备,便竭力冲了上去,用力将沈馥掀翻下去。眼看沈馥即将跌入池中,秦瘦筠立时飞身去拉,却不想脚下石滑,竟与沈馥一同落入水中。见状,恬顺仪吓得花容失色,便仓皇而逃。待秦瘦筠将沈馥救上岸来,沈馥已昏迷不醒。恰巧菀菊、子薛传了轿辇过来,便忙忙将沈馥送到舞雩宫去。
 
 秦瘦筠将来龙去脉禀明皇帝,皇帝传了李祥斋入了殿内,肃容道:“立时降恬顺仪为顺华,命其闭门思过,非诏不得面圣;藻和殿上下,目无尊上,杖责一百。”又对秦瘦筠道:“你大病初愈,又落了水,只怕也受了凉,早些回宫歇息罢。待他好了,你再过来看他。”秦瘦筠应了,踟蹰片刻,便黯然回宫去了。
 
 这时,张昇一脸凝重的进了来,垂眸禀道:“皇上!侍卿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啊!”皇帝如遭雷击,怔了一怔,方回过神来,拍案喝道:“前些天不还是好好的么!怎么今儿……”张昇立时跪倒在地,颤声道:“沈侍卿遭人毒打,又落水受凉,更兼惊悸过度,方才在轿中就已出了红。虽说侍卿胎象稳固,到底底子孱弱,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眼下侍卿昏迷不醒,药石不进,又血流不止,只怕、怕……”皇帝听了,不由得惊痛交加,心中更添焦灼,只急道:“快!朕要去瞧瞧他!”语罢,飞步前去。
 
 皇帝自玩月楼焦急等候,直直到了深夜,架子床内方有了动静。沈馥只觉分筋错骨,痛不可挡,气弱声嘶,仿佛经了一场大病一般,方茫然醒转。菀菊跪在边上含着泪,将一个白铜烧蓝寒玉吐蕊手炉用凤栖梧桐的布帛包了送入锦被之中。皇帝红着眼,柔声唤道:“馥儿!”沈馥睁眸一惊,堪堪触及平坦的小腹,又仿佛是仓惶难顾一般的四处摸索,过了好一会方平静了,只绝望的流下泪来。
 
 皇帝见了,心中急痛难忍,又想起罪魁祸首尚在其宫中逍遥,只面色阴沉如铁,杀气腾腾的道:“传朕的旨意!张氏滥用私刑,冒犯君上,夺去封号,降为采女,即时迁出藻和殿,禁足宓芦轩,终身不得晋封;另藻和殿上下宫女太监统统杖毙!”又忙忙拭去沈馥眼角泪痕,唤道:“馥儿,莫怕!那贱人再不会欺辱你了!”
 
 沈馥杏眼圆睁,面色惨白,含泪望着皇帝,颤声道:“毓、毓白,我好痛……孩子、孩子……”皇帝忙握住沈馥的手,只觉肌肤冰凉如玉,直教人心底一酸,不觉哽咽道:“馥儿,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没有好好护着你,教你受这等苦楚……”沈馥楚楚生怜,激痛无休,随即泪如雨下,连绵成珠,声音更是艰涩如冰泉:“毓白,抱抱我,好冷好冷……”
 
 皇帝听了,立时轻柔的将沈馥托入怀中,亲吻他的面庞,无限柔情,不尽怜惜,劝慰道:“馥儿,莫怕,我在这儿……”沈馥听了,更是哭得声堵气噎,残躯抽搐,只一味的缩在皇帝怀中。皇帝心如锥刺,只紧紧搂着沈馥,带他消停了些,又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哄着他吃饭服药,只守着他睡去了,方离开了玩月楼。
 
 次日早朝,皇帝命司刑院严查江南税案,司户院少丞秦紫湘命为特使协理此案。五月初五,云贵总督张德生涉嫌贪污,证据确凿,革职押京,交予大理寺查办。同日,采女张氏脱簪跣足跪于晧旰殿为父请命,出言不逊,以不敬不臣之罪论处,夺去位份,幽闭宓芦轩,终身不得面圣。另张氏一脉永世不得入宫参选。
 
 欲知后事如何,还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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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博雅斋闲探饯花客 琼华海同泛不系舟
 
 话说沈馥不幸失子,皇帝将那恬顺仪打入冷宫、杖毙藻和殿所有太监宫女不说,又将当日眼见沈馥出红之人统统打发去了劳役司。一连几日,皇帝皆是哀恸难安,不思茶饭。而每每摆驾舞雩宫,沈馥皆缠绵病榻,不愿面圣。入了夏,皇帝移驾太平行宫避暑,沈馥因病不得半驾。皇帝便日日传张昇问话,若是沈馥安好,便放心片刻,若沈馥病痛,便挂心数日。
 
 这日,皇帝翻了慧钦御华的牌子,便早早来了。磬灵请了安,迎道:“皇上来了,主子正和阮修人下棋呢。”皇帝笑道:“这回赌什么呢?可别又是扇坠、香包之类了!”磬灵道:“回皇上的话,阮修人前些日子都给输光了,这回拿了两包金丝冬瓜糖来。”皇帝大笑道:“这个小东西!可又要讨朕的赏了!”说着,大步向清凉殿走去。
 
 走到博雅斋外,还未掀开帘子,只听到清脆如珠的撒娇声:“筠哥哥让我罢,让我罢,只这一颗了便让我罢!”又听一清朗之声悠悠道:“那可不行,落子无悔方为君子,难道纯儿要做小人不成?”皇帝迈入堂中,只见阮涣纯正挂在秦瘦筠脖子上厮磨,便笑道:“瘦筠说得对,落子不悔真君子!浣纯真是愈发爱胡闹了!”二人一见皇帝来了,便忙忙下来见礼。阮涣纯撅着嘴道:“皇上就爱说纯儿,筠哥哥就什么错也没有么?”皇子揉了揉阮涣纯的圆脸蛋,指着秦瘦筠道:“他自然有错,他的错便是太宠着你了!”阮涣纯立时羞红了脸,气呼呼的道:“你们都坏!纯儿不理你们了!”说着,噔噔跑了出去。皇帝只笑道:“这个傻纯儿!”秦瘦筠亦忍俊不禁,只命磬灵去后头跟着,又命风软奉茶。
 
 阗青玉茶盏中茶汤盈盈生碧,袅袅含烟,皇帝吃了一口,微微蹙了眉,道:“这是樾岭寒茶,又加了松针,甘涩清苦,也只有你喜欢。”秦瘦筠瞥了皇帝一眼,道:“那便换做敬亭绿雪,只是臣甫这儿没有这一味儿,还请皇上移驾他处。”皇帝将茶一口饮下,笑道:“也只有纯儿在你这儿才得些蜜吃,如今日日同他玩闹,却是愈发小性儿了!”
 
 秦瘦筠只命宫人摆上了些茶果,随口问道:“也不知这几日沈侍卿可大好了,皇上可去瞧过他了?”皇帝不觉黯然道:“这几日尚可,只是也不曾见面,并不知究竟若何。”秦瘦筠道:“沈侍卿年纪虽幼,也是个知情识理的。想来是暑热疲乏,怕接驾有误才婉拒的,必不会因那事儿与皇上生出嫌隙来。”
 
 皇帝听了,不觉笑道:“朕尚未说他的不是,你倒先为他开脱起来。不过见了他一面,又哪里知道他的性子!”秦瘦筠淡淡一笑,道:“那日虽只说了两句,臣甫只觉沈侍卿……还不曾恭喜皇上再得佳人,臣甫在此贺过。”说着,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皇帝笑道:“真是小性儿!”又问那日怎会想起去梧桐苑一游。秦瘦筠心下一动,只含笑道:“那日纯儿听说梧桐溪里开了一簇水仙,直嚷着要去看,臣甫便同他一块儿过去瞧了。”皇帝奇道:“这般天气怎会有水仙?”秦瘦筠舒眉远淡,莞尔道:“原本臣甫也是不信的。只那日送侍卿回去后,不巧将荷包丢了,臣甫便折回去找,便瞧见大青石下果真生了几株水仙。私以为这是祥瑞之兆,便摆了几案,拜谢花神。”
 
 皇帝霁颜道:“原说水仙在你这儿白白被药气培了,偏不肯要,今儿却巴巴的赶去看水仙了!只是下回切不可如此张扬了!”秦瘦筠淡淡一笑,道:“臣甫也不过是俗人,而身在五行六界之内,又如何能超脱肉骨泥胎呢?”皇帝听了,失笑道:“嘴巴说自己是大俗人,心里只怕是一个字也不承认罢。不过这拜谢花神的事儿极是风雅,朕是一窍不通,倒是馥儿能与你说上两句,得了空你也去舞雩宫走动走动。当日那张氏在场,纯儿必是害怕的,你去时也带上他,只当认认人。”秦瘦筠道:“这是自然,只是现下暑气尚在,臣甫想着入了秋天气凉爽,便差人呈了拜帖去舞雩宫一趟。”皇帝执了秦瘦筠的手,亲昵的拍了拍,道:“咱们不说这个了,惠妃说你前些日子请安时咳嗽了几声,如今可好全了?”秦瘦筠道:“快了,现下喝梨汤代药饮,劳皇上记挂了。”
 
 这时候,阮涣纯手里捏着一枝玫瑰,衣衫不整的跑了进来,撞进秦瘦筠怀里哇哇大哭。秦瘦筠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还生哥哥的气,哥哥向你赔罪!”又命人端热热的牛乳羹来。皇帝心中怜惜,殷殷问道:“纯儿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朕,朕替你做主!”阮涣纯躲在秦瘦筠的袖子里,只露出两只红通通的眼睛,呜咽道:“叶、叶贵嫔打磬灵哥哥!还、还打纯儿!”磬灵跟在后头进了来,颊上一个鸡蛋大的乌青,滚在地上禀道:“方才磬灵陪阮修人在春晖园玩耍。阮修人见玫瑰开得好便折了一枝,却不想叶贵嫔来了却说阮修人摘了她的花,便将阮修人捉起来打,磬灵上去劝,结果也挨了打;幸好杞王经过才解了围。”
 
 秦瘦筠听了,心中一疼,忙问道:“打哪儿了?快给哥哥瞧瞧要不要紧!”说着将阮涣纯小心抱到怀里,将袖子掀来检查。果见那白嫩如藕段一般的臂上有三四道绛紫,端的是触目惊心。皇帝见了,忙命风软去取药膏,又宣太医。秦瘦筠心如针扎,只迫切问道:“可还有别处么?莫忍着,只管告诉哥哥!”阮涣纯满脸是泪,颤着手去解腰带,只见那身子上竟是青紫掐痕,亦有不少绛紫鞭痕。皇帝不由得怒火中烧,骂道:“叶贵嫔竟这般残忍,简直是个毒妇!”秦瘦筠心如刀绞,不忍再看,忙将衣服拉了,小心搂着,含泪道:“纯儿莫怕,哥哥在这儿!哥哥给你做主!”阮涣纯只哭着扭在秦瘦筠怀中,搜肠抖肺一般,泣涕不止。
 
 不过片刻,太医便来了,阮涣纯又哭闹无休,不肯脱衣受检。秦瘦筠哄了好一阵儿,阮涣纯才就诊敷药。待阮涣纯于梨馨殿服药睡下,已是三更时分。返回清凉殿中,竟不想皇帝依旧坐在博雅斋内,对着凉茶一盏,神情黯然。
 
 秦瘦筠垂眸道:“不早了,皇上也该回去歇息了。”皇帝叹气,道:“朕已遣返叶贵嫔,又命惠妃晓谕六宫,叶贵嫔德行有失,罚俸三月,誊抄《女则》千遍,禁足撷芳殿,静思己过。”秦瘦筠不禁齿冷:“哪又如何?纯儿已永世如孩童一般痴钝!”皇帝蹙眉,含疚道:“到底是朕欠纯儿的。”秦瘦筠冷笑道:“臣甫不敢。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自始至终,亏欠纯儿的也只有臣甫一人。若是真的要怪罪,也只能怨纯儿太过善良,当年臣甫受叶氏与张氏羞辱,何必为臣甫挺身而出,以至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皇帝静默片刻,沉声道:“你说的对。朕也并无他物可加以补偿,仅保他一身平安和乐罢了。”顿了顿,又道:“朕已细细想了,纯儿孤身一人,除了你,别无仰仗,便破例擢升他为侍卿,赐号曰纯,择黄道吉日行册封大礼。只是他不宜做一宫主位,他喜欢玫瑰,便将定霞园做他的别馆,朕会派侍卫把守。平日里交予你打理,他爱什么便添置什么,只务必要他心里松快。”秦瘦筠心下酸楚,只也撂袍下跪,低眉道:“臣甫替纯儿谢皇上恩典。”皇帝忙去扶他,秦瘦筠执意不起,只道:“还请皇上恕臣甫方才僭越之罪。”
 
 皇帝听了,不禁嗟道:“这宫中也只有你敢拐着弯骂了朕又乖乖认错的,只是你骂得对,朕若是治了你的罪,岂不少了个说话的人。”秦瘦筠听了,也不觉动容,只低低道:“多谢皇上抬爱。”皇帝扶了他起来,忍俊道:“真不知这般模样又在装给谁看!”秦瘦筠嗔道:“那好,臣甫只问些正经的。此次臣甫的兄长于前朝有功,敢问皇上将如何封赏?”皇帝笑起来,道:“真是个不忌讳的!也罢,朕的御华自是与旁人不同。此次协理江南税案,紫湘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着实是个栋梁之才。朕没有看错,当年老四也举荐得好。”
 
 秦瘦筠听了,不觉十分得意,显出几分孩童之色来,粲然道:“想来哥哥一展身手,必是不凡!”皇帝只曲了手指,刮刮秦瘦筠的鼻子,弯眉笑道:“瞧你得意的,不过,紫湘毕竟为官不久,仍需历练着;朕也想提拔他,又怕他年少位高,招人嫉恨,于日后官途不利。”秦瘦筠颔首,敛容道:“兄长他固然有几分心高气傲,只是若有皇上提点着,臣甫也便放心了,多谢皇上。”说着,亲自斟茶奉上。皇帝轻轻扣住秦瘦筠的腕子,笑得促狭:“只拿这个谢朕?似乎诚意有欠啊!”秦瘦筠一愣,忽的双颊微红,不觉低声道:“明日还有早朝,皇上可不能置黎民苍生于不顾。”皇帝只摇头笑道:“都说朕的御华通晓诗书,竟没听过‘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典故。”说着,携了秦瘦筠之手,步入寝殿。一时,花动影摇,明蜡高照,分衣解带,罗帐春宵。一夜无话。
 
 又说夏末时候,秦瘦筠递了拜帖。这日秋雨初歇,天高云淡,便与阮涣纯如约而至。子薛早在仪门外候了,道:“主子在玩月楼呢。”说着,引了二人前去。踏着六棱石子路,一路绿树含烟,碧草如茵,煞是清心可意。宫苑殿宇,轩馆楼阁,莫不富丽华贵,别致精雅。到了一处琼楼之下,只见沿阶列着数十盆名贵菊花,深香疏态,散影满帘,皆是神逸妙妍,雅韵隽远。二人皆是赞赏不绝。
 
 沈馥头戴着白阗玉镂莲簪,身着一袭霜白曲水连烟纱袍,由菀菊扶着含笑而出。又见阶下立着一长一幼两人。年长者青衣一袭,行无杂佩,丰神如玉,清姿若松,双星不动而眼波自流,闪烁如同崖下电;寸步未移而身容忽转,轻飘酷似岭头云,不是秦瘦筠又是哪个?年幼者不过十五六岁,着了桃红的衫儿,面若春桃,身如飞燕,悠展修眉而杏眼长笑,憨喜仿若善童子;凌波轻履而秀姿乍闪,灵矫恰如弄潮儿,正在廊下逗弄一只红嘴银耳相思鸟,正是新得恩宠的侍卿阮涣纯。后面跟着磬灵、风软、蘅香、芷馨四个小童。
 
 沈馥笑道:“雨路湿滑,可辛苦了。”秦瘦筠解颐一笑,道:“你这儿如此美妙,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前来一探!”说着,将阮涣纯唤了过来。见了沈馥,阮涣纯不觉一呆,扑上去道:“这位哥哥好美,倒像我园子里的花!”说着,便含着手指去摸沈馥。沈馥只笑着,任他在身边打转。
 
 幽香细细,清芬馥馥,阮涣纯喜道好香,只一把抱住沈馥的腰,问道:“哥哥莫不是玫瑰花托生的罢!”众人听了皆是一笑。又见沈馥眉心五瓣朱砂印,阮涣纯眼底一惊,大喜道:“哥哥果真是神仙!还是桃花仙呢!”菀菊提道:“阮侍卿,那是梅花印子。”秦瘦筠只轻轻拉了阮涣纯的衣角,赔罪道:“雪童莫怪,舍弟年幼懵懂,有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沈馥请二人入了座,只笑道:“幼竹何必多礼。浣纯人如其名,很是可爱。”便拉了阮涣纯的手,柔声道:“在我这儿便当自己家中,不必拘什么。”又忖阮涣纯年幼,命人将他面前的玉枝松萝换作了樱桃蜜露。阮涣纯见了,欢呼一声,道:“馥哥哥这里好,纯儿舍不得走了!”
 
 三人在沧海轩用过中饭,便泛舟琼华海。沈馥与阮涣纯在舱内坐了,取了一截红绳作解股之戏。秦瘦筠披了鹤氅立在舡头,撑了长篙,临风放歌道:“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摘自李煜《渔父》】阮涣纯听了,抛线蹙眉道:“这歌不好,不如纯儿来唱个好的!”说着,在舱外站了,敛容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说”通“悦”;摘自《越人歌》】阮涣纯以越地方言歌之,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双眸盈动,螓首微摆,十分天真烂漫,清纯可爱。沈馥于舱内一听,只猝不及防一颗心霎时被揉成一团,忽而又被撕成碎片。那蚀骨相思,却似秋霖淅沥,连绵不尽,又似连天衰草,更行更远还生。
 
 曲毕,秦瘦筠颇感兴味,拉了阮涣纯问道:“这歌情深意切,毫不造作,纯儿是哪里学的?”阮涣纯微微红着脸,如实答道:“前些日子杞王在永睦宫里住着,纯儿听到有歌女唱歌,便日日到那儿听着学的。”秦瘦筠问道:“那纯儿可知是何意?”阮涣纯歪在秦瘦筠怀里,撅着嘴道:“纯儿不知,只是听了心里怪酸的。”说着,用手捂住左胸揉了揉。秦瘦筠便问沈馥道:“雪童是南方人,可通曲意?”沈馥方大梦初醒,只讪讪然道:“这是越地之音,南地方言如恒河沙数,我虽是芜苏人,却不解越语,实在惭愧。”又见池中水禽,翠鬣紫缨,丹冕碧襟,两相依依,莫不眷眷,更是掣痛难敌,眼前一阵目眩,只勉强扶住船舷。三人又说了几句,阮涣纯喊困,便在舱中睡了。秦瘦筠将鹤氅解了给阮涣纯盖了,与沈馥坐于船头烹茶谈天。
 
 秦瘦筠见湖水接天,碧色溶溶,荷谢叶枯,寒意森森,两滩上又是衰草残菱,便道:“虽见萧索,却更助秋情,是难得的景致。”隔着几许藕花,远见琼华三岛上琳宫绰约,桂殿巍峨,沈馥只笑道:“人如草木亦有枯荣,又何愁不见?”秦瘦筠亦望着那浩淼潋滟之中,瑶池仙境烟隐雾绕,犹似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浑不负蓬莱其名,只叹道:“深宫偌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隔岸观火,也不过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罢了。”
 
 沈馥执着黑檀木柄唐羽石瓢斟了茶,低语道:“多谢幼竹当日为我遮掩……”秦瘦筠止了沈馥未尽之话,含笑道:“瘦筠拜谢花神罢了,文人酸腐,倒教雪童笑话了。”沈馥会意,只粲然道:“恰是我辈采菊之风,改日自当雅效。”秦瘦筠又道:“言及采菊之乐,不若四物,乃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皎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沈馥深以为然,道:“只取山涧旁,构几间屋第,饥则耕田而食,渴则吸泉而饮,热则缘溪而濯,寒则织布而衣,简贫而自得,清陋而快意。”话及归隐,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更觉亲密起来。
 
 忽听阮涣纯梦中呓语:“桂花糖比松子酥好吃!”回头一看,却见他吮了吮手指,又莞尔睡去。舱外二人见了,皆是忍俊不禁。沈馥道:“竟不想纯儿如此天真可爱。”秦瘦筠喉间一涩,道:“实不相瞒,纯儿早年撞坏了脑子,是故心思痴滞。”沈馥心下一惊,遂贯通始末,不觉含怒道:“是谁下此毒手?”秦瘦筠眼眶微红,心痛若绞,又释然道:“不过是旧事,不提也罢。只是有我一日,必再不教纯儿受人欺侮。纯儿如此也不失为一件幸事,混沌之中总有一抹月白,也教我心安。”沈馥肃容道:“幼竹之恩,我铭记在心;若我不入宫,便是今日的纯儿,若有我的一日,也不教任何一人加害于他。”说到动情之处,双眸泪涌,指天誓地,入木三分。秦瘦筠大感其情,只望定沈馥,手握为盟,道:“雪童,多谢你。”
 
 待阮涣纯醒来,三人又在琼华海上玩了一阵,便登了岸各自散了。沈馥用了晚饭,见一道菊花乳酪冻极好,便教人原样做了,送到定霞园去。又见前些日里送来的樾岭寒茶别有风味,许是秦瘦筠所喜,也命人包了些,并着一方荷锄独耕图端砚连着好些雪浪纸送到慧钦宫去。
 
 沈馥坐于雕漆缠枝并蒂莲花梳妆台之前,见架子床上换了霜白苏绣百蝶穿花帐,便道:“果是快入冬了。”菀菊将沈馥头顶发簪取了下来,含笑道:“只早些预备着罢了,菀菊瞧着这颜色素净,便把那水墨山水换了,公子可喜欢?”沈馥瞑目颔首,口唇衔着一丝喜色,只懒洋洋笑道:“菀菊哥哥做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菀菊一壁替沈馥篦头发,一壁笑道:“想来公子今日琼华海上一游甚是称心。”沈馥拈了一粒薄荷糖,道:“瘦筠是个可知心的人,纯儿当真是可惜了。”便把阮涣纯的事说与菀菊听了。
 
 话毕,菀菊道:“这宫中果真是矛盾重重,勾心斗角何其狠辣!前些日子,子袁也四处打听了,原来这阮侍卿竟是前朝祁山王幺子。当年皇上兵临城下,祁山王投诚助力,方使得皇上攻陷京都。而祁山王一脉也因此被清流教诛杀,最后只剩阮侍卿一人。皇上顾念旧情,便将阮侍卿纳入宫中,暗中保护,只是无依无靠,身份着实尴尬。公子可还记得叶贵嫔自行宫遣回、禁足撷芳殿一事罢?不少传言说是那叶贵嫔在春晖园责打了阮侍卿,因而得罪了慧钦御华,还说若不是如今慧钦御华的兄长前朝得意,这事儿恐怕还是不了了之。”沈馥不觉叹道:“朱墙高耸,直欲欺人而下,这宫里的人与事,终究也不过是心病罢了。”
 
 菀菊又道:“这几日皇上政事繁忙,又送了好些御寒之物,菀菊依照公子的意思都一一推了。”沈馥颔首,道:“李祥斋还时时的过来么?”菀菊道:“自然,说是皇上心里时常挂念,还问前日秋雨连绵,楼下又多竹,问公子睡得可好。”沈馥失笑道:“横竖睡个囫囵觉罢了,只是……那个孩子时常入梦相问,问我为何……”言及此,不觉口齿一涩,转身搂了菀菊,紧紧闭眼,再不言语。菀菊抚了抚沈馥的发,柔声道:“公子莫怕,那孩子必会投个好人家的。——况且张氏加害,才使皇子早夭,再没有旁的人了。”沈馥心痛如炙,浑身颤抖,蓦然抬头,已流下两行清泪,哑声道:“是我!是我!是我亲手杀了他!”菀菊立时捂住沈馥的嘴,道:“公子!”沈馥双目赤红,泪如泉涌,只觉万箭诛心,悔恨欲死,咬唇道:“终究是我害了他啊!”语罢,泣不成声。
 
 这时,却听帘外一把低沉男音道:“怎么哭了?依旧不愿朕来么?”皇帝撩了帘子入内,只一身家常的平素纹交领袍,又问菀菊道:“你来说,是谁惹你家主子伤心了?”菀菊见了礼,忙道:“回皇上的话,方才侍卿想起了……”沈馥含泪欲跪,道:“臣甫见驾失仪,请皇上降罪。”皇帝忙忙去扶,只见沈馥眉间凄楚,泪光微点,若含露芙蓉,幽情未舒,不觉心下一痛,道:“你何罪之有,都是朕的过错,也难怪你不愿见朕,只是你身子弱,切莫再伤心了。”菀菊悄悄望了沈馥一眼,默默去了。
 
 沈馥眉心若蹙,道:“多谢皇上垂爱,只是馥儿无福诞下皇嗣,终究德行有亏,如何有脸面再得恩宠。”皇帝取了手巾替沈馥拭了泪,道:“此为人祸,与你何干。都几个月了,你都如此伤怀,倒是这病愈发难好了。”说着,与沈馥一同在酸枝木玫瑰美人榻上坐了。沈馥止了泪,道:“馥儿有皇上庇佑,怎会不好,还要多谢皇上令幼竹和纯儿陪馥儿划船散心。”皇帝笑道:“今日晚膳时,纯儿特特过来替你求了一项恩典。”沈馥一壁斟茶,一壁问是何物。
 
 皇帝吃了茶,道:“纯儿说,你廊下的相思鸟只有孤零零的一只,他怕你瞧了伤心,便求朕再赏一只。还说一定要肥的,可以陪着你那只小瘦鸟。”沈馥含笑道:“纯儿有心了。上回馥儿给那两只鸟洗羽,因方法不当,一双鸟皆受了寒,一只第二天便没了声息,这一只便不吃不喝的,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皇帝道:“无妨,那便再送一对来。”沈馥却道:“馥儿不善驯养鸟雀,只怕这一双又要折损于手,不如送到纯儿那儿,馥儿时不时的去瞧瞧,也算承了他的情。”皇帝道:“也好。今日泛舟琼华,可曾去蓬莱洲上看看?”沈馥垂首俯在皇帝膝上,道:“远观便知是何等壮美奢丽,还多谢皇上厚爱。只是臣甫何德何能……终究心有不安,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捏了一缕发丝放于唇边一吻,望了外头将圆之月,柔声道:“你是我的馥儿,上天入地,再寻不出第二个。”沈馥从善如流,低低道:“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也断断找不见第二个毓白。”皇帝轻抚沈馥面颊,忽然捏了沈馥下颌,笑道:“想你刚来朕身边的时候,可是倔强得很啊!”沈馥只柔声道:“馥儿年少不懂规矩,皇上若是还生馥儿的气,那馥儿便随皇上处置罢。”只见沈馥飞霞晕浓,恰似桃花始开,咬着唇,宜喜宜嗔。皇帝点了沈馥鼻尖,笑道:“这可是你说的,等会儿可不要怨朕!”二人入帐,交颈相缠。沈馥娇喘微微,细腰含羞。皇都口沉吟气,吁喘不止。不一时,情深欲炽,直捣黄龙,正是情潮狂涌,彻夜温柔。
 
 欲知后事如何,还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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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2: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蓬莱洲喜接旧主人 排云殿严警生奴仆
 
 庆宝十一年春,琼华海蓬莱洲工程告竣,人物齐全。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皇帝与沈馥登舟离宫,行迁宫之礼。此时正值风清气爽,乐声穿林度水而来,无不令人心旷神怡。远见岛上石栏,皆系水晶玻璃风灯,柳杏诸树红云绿烟之中,唯见金门玉户,桂殿兰宫,好不奢华富丽,又清雅别致,真真堪比月宫瑶池。
 
 忽而已入一石港,港上设了一仪门,碧辉兽面,彩焕螭头,书着“有凤来仪”四字。皇帝道:“此为主岛瑶光宫之所。”沈馥笑道:“多谢皇上垂爱。”过了片刻,龙船临岸,只见两旁站了内监宫婢近百人垂首而立,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顶曲柄五彩龙凤黄金伞盖下,十六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龙凤版舆在那儿候着。
 
 忽听万岁山呼,震耳欲聋,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皇帝与沈馥上舆。二人乃弃舟上舆,但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正是瑶光宫。入得排云殿内,只见地铺白玉,内嵌珍珠,凿地为莲,花开并蒂,又见金窗含月,珊户缀霞,玉栏映雪,宝槛承霜。陈设布置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帘卷虾须之索,毯铺鱼獭之珍,瓶插长春之蕊,屏列雉尾之扇,鼎飘百合之香,真真是金碧辉煌,华贵威仪。
 
 一时礼毕,二人更衣饭毕,把臂携游。行不多远,则见琳宫合抱,复道萦纡,青云拂檐,玉栏绕砌。又见匾上额曰:“笙鹤瑶天。”便是沈馥寝宫仙鸾殿。二人入内,只见殿内以金丝檀木作梁,汉白石玉化柱,水晶琉璃为灯,南海珍珠成幕,椒兰之香弥漫堆雪白玉之堂,日月之霭缭绕烂霞珊瑚之窗,无不清贵非凡,华美无极,正是说不尽光摇珠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
 
 东以十二幅图杏林春色雨燕双飞插屏为隔,额曰:“柔雨滑烟。”皇帝道:“这是缥缈殿,给你歇息的地方。”说着,与沈馥一同步入殿内。只见湖水绿冰绡缠枝宝罗帐以蓝田玉凤尾帐钩挽起,下设沉香雕嵌八宝十八围栏阔床。榻上设了水明玉盘螭朝阳青鸾枕,并一双和合二仙紫玉如意,铺了艾绿素云雨后霞光锦褥,叠了大红斑彩鸳鸯衾。又见紫金镶珐琅山水宝顶上悬着一颗拳头大的不夜珠,白日里竟也熠熠生光,教人无不赞叹。对着风起绡动,碧浪随波,恍若海上生明月一般。
 
 二人又绕过一家满地雕春松秋菊荣曜并茂图象牙屏风,一块横匾额曰“竹露松泉”,又见房内明净清雅,幽藏别致,又有桌椅书架,便知是书房。进得房中,只见墙上挂了一副桃坞酿酒图,下边置了紫檀螺钿青鸾驾雾纹桌椅,桌上设了一对掐丝珐琅花卉海浪纹方桌灯,列着文房四宝并纸镇水盂等物。黑檀云山幻海博古架子上放了蜀绣四君子小桌屏、烟墨冻宝鼎、群仙论道牙雕对瓶、南红螭纹玛瑙盘、剔红嵌八宝双鹂梳羽抱月瓶等瓷玉珍玩,皆是巧夺天工,绝非一般俗物可比。又以一人高的桃源问津图苏绣立屏隔了,作出一间琴室。只见窗边翠竹林立,幽篁龙吟,碧影摇曳,清风自引。南窗下安放了一张黑檀琴桌,挨着摆了一张黑檀青鸾团花交椅,墙上悬着一对玉龙首双锏。沈馥喜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言罢,又要谢恩。皇帝笑道:“谢什么,这儿本就是你的住处!”
 
 遍览瑶光宫兰堂桂殿,如此饶是沈馥自幼长于富贵之乡,亦不觉惊叹连连,只是难得不落俗套,更觉新奇脱俗。皇帝道:“前殿贵丽肃穆,寝宫华而不俗,既符你的身份,又投了你的喜好;延温泉入霜飞殿,又将仙鸾汤作了玉茗汤,取之戴雪而荣,经霜而盛之意。玉茗花有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草木而神仙者也。而白玉茗恰以清韵胜于丽紫妖红之属,又具崖菊岭梅之香,恰如朕的侍卿!老三的心思果是精妙,朕要重赏他!”沈馥心下蓦然一惊,只含笑道:“光王文武双全,这是皇上的福气,臣甫不过是借光罢了。”皇帝笑道:“你哪里知道朕的老三!他是最可厌的,这回自塞外回来又不肯听封受赏,只又躲到松州别墅去了。这蓬莱洲的事体本交予内务院安排制度,却不想都是些草包,只求老三来出谋划策,如今一见,这件事老三又办得极好,朕是非赏他不可了!”沈馥含笑道:“臣甫感念皇上圣眷隆恩,亦钦佩光王园冶铺设之才,故有此一请。”皇帝允了,沈馥方道:“皇上若是真要加赏于光王,倒不如随了王爷去。”皇帝蹙眉道:“朕向来赏罚分明,若是不重重赏他,只怕那些言官又要教朕的耳朵疼。”
 
 二人把臂同游,于水木明瑟苑一览,只见修树佳木,碧郁葱茏,珍卉异草,奇香透窍,叠翠锦嶂,磊石玲珑,清流一带,蜂桥飞虹。又有迂回不尽,云水相忘,奥如旷如,别有洞天之感,遂更觉设计精巧,匠心独运。沈馥赞不绝口,便道:“想来光王是那淡泊名利之人,冠以头衔,居之高位,皆非其所求,不如出个风雅的法子,既尽了皇上的心思,又堵了那悠悠之口。”皇帝扬眉,兴味道:“朕的侍卿心窍玲珑,只快快说来!”沈馥笑道:“那日与幼竹手谈,言及光王,听闻光王精于箫艺,又想皇上曾经赐给臣甫玉箫一支,只是臣甫虽略通琴技,却疏于箫管,成日悬在枕边,未免暴殄天物,不如借花献佛,让臣甫聊表谢意。”皇帝心下一动,道:“也罢。这箫是朕赐予你的爱物,若朕允了,岂不伤了你的心。只是你在朕的身边,也不是一支箫可比的,你若执意如此,也便由你去了。”沈馥眸若春波,行了一礼,恭声道:“皇上圣明。”皇帝只夹了他的鼻子,道:“你这促狭的小东西。”又笑道:“如此也好,只是你这谢礼未免小气。朕便将库里珍藏的几件古玩珍本赏给他,另赐他黄金万两,要他好好打理松州别墅。说起来,他府中只也缺个主人,却不知什么时候老三何时能给朕寻来良媳。”沈馥道:“皇上是天子,光王贵为皇上之子,自是眼光非凡,又有皇天庇佑,不日必得佳偶。”
 
 行到一处绣球花树之下,沈馥见落花淅沥,不觉步至树下收拣,只见玉蕊飘落眉间,却恍若无物,皇帝不禁心中怜爱,轻轻拂去,道:“此处便是你平日游玩之所,你爱如何便如何,只如今身子不好,这些事只交给奴才们做也就罢了。”说着,命菀菊与子薛过来。又对沈馥道:“那儿另有一处兽园,你可将那鹿和仙鹤都移过来,朕又着意添了几只兔子、花猫、狐狸之属,也不知你是否喜欢。”沈馥谢恩道:“皇上费心了,馥儿惶恐。”皇帝笑道:“只要你喜欢,哪怕是要那上天的月亮,朕也命人将它射下来给你把玩。”沈馥面上泛起两抹轻红,道:“皇上厚爱,馥儿怕是无以为报。”皇帝只牵了沈馥的手,欺身道:“昨儿朕不过换了个花样,你便那样了,看今晚朕不好好罚你!”沈馥垂首,含羞道:“任凭皇上责罚。”皇帝大笑,二人又坐了一阵,便上了白练桥通东岛。
 
 只见岛上青峦巍峨高耸,满山碧蜡翩翻,一望疏林如画。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清流激湍,碧野铺霞,香蕊浓芳,禽鸟成双,啁啾啼啭,交投缠绵。二人穿花度柳,抚石依泉,忽见白玉茗花圃之中立了一亭,额曰“水月”。沈馥心下一惊,便道:“白冰碧蕊,清霜素魂,莫若‘香雪云蔚’为妙。”出亭过池,又见崖边梅林花木幽深,横枝清雅,小池中不见荷荇,光滑如银,唯池边一块大青石古拙有趣,题曰:“香雪海”,当真别具怀抱。香雪海之中又有一卷檐八角亭,支离瘦癯,下为白浪琼涛,拍岸不绝,名曰“镜花”,沈馥道:“改作‘老翅凝晖’方显气魄。”皇帝颔首,忙命人制匾移换。海岳开襟楼矗立山端,云缭雾绕,气势磅礴,直面浮蕊、游芳两台,更兼霞光璀璨,黄昏欲催,二人赞叹一番又下楼登舟,欲往北岛。
 
 远见一山飘渺绰约,恍若青烟,沈馥便问此山何名。皇帝道:“这山名作缥碧,是你夏日里避暑游玩之地。”一时弃舟登岸,只见回廊缦连,九曲衔接,湖光烟霭之中,点点白玉,尖尖颤颤,翠盘碧盖,弥望田田,竟是开了一池的白莲。沈馥叹道:“如今尚开春,竟开了满池的荷花,此乃祥瑞之兆啊!”说着,恭贺皇帝。皇帝忙扶了沈馥,只笑道:“哪里有什么祥瑞,不过是老三给你出的聪明法子罢了!”沈馥只谢道:“谢皇上美意。”
 
 遥望东南,有几处依山之榭,水晶幕起轻动微,湘妃帘半垂半卷,意趣雅致,气象高洁。皇帝笑道:“那是藕香榭,给你避暑纳凉用的。只如今那儿冷,暂不去了。咱们到山上一看也算完了。”石阶若雪,苔痕如碧,二人拾级而上。只见山上浓荫覆地,水石清寒,端的是深幽涵碧,滴翠流芳,倒有些芜苏青蓉山的意思。沈馥不觉心潮一涌,只险些跌下山去。皇帝只拉了他,问他如何。沈馥道:“想是走得多了,两脚发软。”皇帝道:“朕倒也有些累了,不如就在兰亭里用膳罢。”说着,又命李祥斋添了将沈馥素日吃的药温好送来。
 
 到了山亭之中,却见竟地设流杯之渠,甚有雅意,只是“兰亭”二字未免太过直露,沈馥便将之更名为禊赏。皇帝笑道:“好,既有崇古之意,亦具爽利之风。”沈馥谦道:“皇上谬赞了。”说话间,晚膳已备了。只见桌上已然碗盘罗列,中间一口热气腾腾的什锦锅子,边上尽是些精致的菜食。有胭脂鹅、瓜烧里脊、花菇鸭掌、奶汁鱼片、鸡丝银耳、五香仔鸽、快炒时蔬等十余样,点心则是黄金椰子盏、奶油蟹粉酥、黄雀馒头、杏仁佛手、桂花马蹄羹等八品,另有几色汤水。二人便入了座,又命服侍的内监宫婢远远伺候着,一概不许进亭子里。
 
 吃饭间,笙簧伴着水色而来,婉转盈耳,别有幽情,又见岛边石栏上,各色水晶琉璃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每株树上又悬灯数盏,更兼池中鸭鸥凫鹭之属,亦是各色花灯,诸灯上下争辉,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沈馥十分欣喜,不觉贪看住了,良久方谢恩。皇帝笑道:“上元节的时候,你说花灯好看,就是人多,便回去了。朕知道你好静,今日并无那些人,只给你一人看个够。你又不爱那些故事人物,便弄些花儿草儿,走兽飞禽之类,看着可舒心了?”沈馥笑道:“皇上的心思,馥儿受宠若惊。”说着又行了礼。皇帝携了沈馥的手,将他扶起,道:“如今到了这里,你只管舒舒服服的住着,再无人来打搅你。开怀了,病自然也好得快。”又凑近笑道:“待你好了,便给朕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沈馥面上飞红,双星含波,轻轻嗔道:“皇上,这儿还有旁人呢!”皇帝笑道:“朕都给遣走了!即便在这儿要了你,还怕几个奴才不成!”沈馥羞不自胜,玉面霞晕,只推了皇帝,用手背捂着面,扶了柱,嗔道:“毓白就会取笑人!”皇帝心下一动,忙搂住沈馥,道:“是我鲁莽了,馥儿莫要生气。”二人又闹了一阵,便回了瑶光宫。
 
 刚入排云殿,更衣坐定,却听有人来报,道:“叶贵嫔娘娘、柔昭仪娘娘携礼来贺侍卿迁宫之喜。”皇帝笑道:“她们倒是有心。眼下不早了,昭仪还怀着身孕,侍卿也累了一天,教她们把东西留下,也早去歇息了罢。”沈馥只对菀菊道:“去库房挑些好的来谢过两位娘娘。”菀菊应声去了。沈馥亲自取了一个黑漆描金海棠小托盘,调了茶过来奉上。皇帝吃了茶,笑道:“如今你住处不同了,近身服侍的也该多些。朕命内务院给你挑了一些过来,给你过目,合眼缘的便留用,若不喜欢,朕再命他们挑些来。”沈馥谢了恩,道:“皇上事必躬亲,臣甫惶恐。”皇帝道:“朕知道出了巫蛊一事,令你战战兢兢,便特特选了些稳妥的来。”沈馥嗔道:“皇上坏极了,只知道派你的好,却不知馥儿言谢之累。”说着含怒咬唇,极尽柔婉天真之态。
 
 皇帝爱不释手,将他拥入怀中,只笑道:“朕只想宽慰你,却不想你竟不领情。”沈馥道:“皇上若真心体谅馥儿,便多去几位娘娘处瞧瞧。特别是柔昭仪娘娘有孕在身,皇上可不能冷落了。”皇帝道:“无妨的,柔昭仪素来温婉,想来不会说什么。只是今日你入主蓬莱,也给朕沾光做回神仙!朕知道你宽宏,不如宫中女眷那般酸云醋雨的。”沈馥道:“皇上多心了,几位娘娘纵使有些什么,也是心中惦念皇上的缘故。皇恩均沾,后宫安宁,皇上方可安心于朝政。”皇帝道:“你年纪小,这话却说得好像惠妃。”又不觉立眉道:“但是落入朕耳中的话已十分难听,却不知你平日受的又是怎样的污言秽语。前日里还有人说你和家仆不干不净的,真是如同醉鬼口里混吣,愈发不成样子了!如今惠妃抱病,由舒妃代行其权,竟也不能好好治一治,终究是失于懦弱!”
 
 沈馥听了,只垂眉低头,低低劝道:“皇上息怒。舒妃自代行惠妃之权,也一般对臣甫加以照拂,近日宫中内务繁忙,稍有疏忽也是自然,皇上切勿怪罪。回想皇上不来那几日,馥儿心中想念,只是……故此以己度人,几位娘娘有些什么,也实属情理之中,还望皇上勿要责罚,也算是为孩子积福。”说着,牵动愁肠,不觉含了几分哽咽。皇帝心中颤动,只搂了紧沈馥,道:“你这样的心思,宫中谁人可比啊!”沈馥望了天外,流云缱绻,所居月房,缓缓落下泪来。一夜无话。
 
 次日,沈馥醒转,便喊了人来伺候。子薛进来笑道:“主子好睡,如今已巳时三刻了。”沈馥抚额道:“竟这样晚了,菀菊也不唤我。”又问皇帝何时离去。子薛扶了沈馥起身,笑说道:“皇上还不到四更天便走了。皇上说主子有择席之症,必是睡得不安稳,故走时没有惊动主子,还说主子今日也不必按例给惠妃娘娘请安了。”说着,又命人入内服侍。子薛扶着沈馥在雕漆青鸾逐月缠枝并蒂莲花纹梳妆台前坐了,道:“今日春狩,皇上带着慧钦御华与纯侍卿去御山围场了,怕是一两日也不得回。”沈馥又问菀菊去了何处。子薛回禀道:“回主子的话。菀菊哥哥一早就被唤了过去,说是昭阳宫有几句话问。”说话间,宫女已经鱼贯而入,只待服侍沈馥梳洗更衣。沈馥一壁在雕花银盆里净手,一壁淡淡问道:“昭阳宫,是惠妃。去了多久了?可有人跟着?惠妃身子不好,瑶光宫也应有所表示。”子薛握了暖巾,呈于沈馥,道:“回主子的话,菀菊哥哥去了有一个时辰了,子袁只远远跟着,他向来机灵,还请主子放心。”沈馥洗了面,又咳了几声,道:“头疼得很,给我揉揉。”子薛忙取了绛红仙鹤腾云披风给沈馥穿了,又启了镶螺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取了薄荷油出来,给沈馥揉按。下不详表。
 
 一时用毕早膳,便在排云殿与诸内监宫婢一见。沈馥在正堂紫檀雕团刻青鸾海浪纹宝座上坐了,子薛侍立一旁,又有一名宫女奉上茶了。子薛侧身自朱漆五福捧寿盘中,端起冰裂青瓷盏,呈于沈馥。沈馥刚揭了茶盖,便见一个黄衣太监领着一干宫侍跪于沈馥足下,口内道:“奴才瑶光宫首领太监六品宫殿监副侍高守全参见珎侍卿,愿侍卿如意吉祥。”又听一位青衣宫女道:“奴才瑶光宫掌事宫女六品惠侍尹秋穗参见珎侍卿,愿侍卿福寿安康。”参拜毕,又率其他当差的二十四名内侍宫婢磕头参见,点名请安,一齐恭贺道:“瑶光宫上下恭贺珎侍卿迁宫之喜,愿侍卿长乐无极。”见上无发话,只低眉垂首,各自跪着,不敢擅动。
 
 沈馥只觉那黄衣太监与青衣宫女之名十分耳熟,只隔着珠帘看得不甚分明。见底下人已跪了一地,堂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沈馥只懒懒道:“皇上赐号,本是喜事,只是本君尚未正式受封……”话未完,便听足下众人惶恐之至,磕头谢罪不绝。沈馥只缓缓饮茶,待过了良久,方道:“本也没什么,你们若此,本君听着何尝不舒心高兴?只是怕他人听去,只当本君素日轻狂惯了,治本君一个恃宠而骄之罪,阖宫上下皆受牵连,届时便是对不住你们了。”众人忙磕头,道:“奴才(奴婢)不敢。”沈馥合着冰裂青瓷盏,道:“从今往后,你们便是蓬莱洲瑶光宫本君名下的奴才了。做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你们忠心不二,本君自当厚待;若是背叛尊上,本君也有法子教你们生死无路。本君向来快人快语,这瑶光宫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墙头草之流,即使出了这宫中,也无人敢重用,倒不如安分守己,有本君一日,必不会教你们受苦。”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心下一凛,叩首道:“奴才决不忘恩负义,必当忠心耿耿侍奉侍卿。”沈馥笑道:“如此甚好。赏。”闻言,子薛便取了金锞子、金瓜子等物赏给众人,又特特取了一对霞染春山双耳玉盏、几匹上好贡缎并一枚鎏金南珠扁簪分别赠予高守全、尹秋穗二人,足下皆是齐声谢恩。又见一应侍女内监如鱼龙一般将各宫贺礼呈将上来,真是眼花缭乱,名目繁多。沈馥视若无睹,只随意瞧了几眼,赏了那帮太监宫女,便喊了声乏了,只命高守全点算入库,子薛随行登册。尹秋穗上来道:“主子也乏了,不如进内殿歇息。”沈馥见了,不觉一喜,入了仙鸾殿,方问道:“可是秋穗姑姑?”尹秋穗垂眉笑道:“正是奴婢。”
 
 沈馥便拉她一同坐了,问她家中是否安好,如何入宫行走尹秋穗笑说道:“回主子的话,奴婢家中安好;端王念及清凉台寒苦,奴婢腿有宿疾,便经皇上特许准奴婢入宫侍奉。或许与侍卿有缘,才会在此相见。”沈馥又问端王、六王如何。只听尹秋穗道:“端王自景王离宫之后病了几回,一直是林公子照料着,入了春二人便云游去了;景王随光王出征,添了几道刀伤,如今渐也好了,公子不必太过挂心。”沈馥心中一痛,只道:“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如今凯旋,还请光王、景王好好将养。”尹秋穗道:“奴婢自当转达。”沈馥不禁叹道:“却不想当日一别,竟再无缘一见。”尹秋穗含笑道:“主子快别如此说,待今年七月皇上寿辰之时,还不怕见不着端王么?”沈馥只奇道:“怎的旧年不见皇上过寿?”尹秋穗道:“皇上怜惜民力,素来从简,只是今年是大寿,怎能不好好一办?”沈馥颔首,道:“我入宫不过一年,有不懂之处,还请姑姑提点。”尹秋穗笑道:“侍卿向来聪慧,必是一点即通。”说着,又服侍沈馥更衣。
 
 恰逢此时张昇的药童茯苓提了个黑漆葵花小提匣进来,尹秋穗忙接了服侍沈馥吃药。沈馥吃了药,却仍不见菀菊回来,沈馥便差了一个小太监去问。却不想那小太监还未出殿,便见子袁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喊道:“主子,大事不好了!菀菊哥哥他……”
 
 未知菀菊究竟发生何事,还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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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喑侍卿笑困鹿韭院 瞽优伶情死濯缨轩
 
 话说入主蓬莱洲第二日,沈馥于排云殿见了众仆,却不想那掌事宫女正是当日联诗时端王携带的秋穗姑姑,沈馥喜不自胜,忙忙相问后事。然许久不见菀菊回来,便差了一个小太监去问。谁在那小太监还未出殿,便见子袁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喊道:“主子,大事不好了!菀菊哥哥他被扣在仁禧宫里了!”沈馥当下一惊,失声道:“怎么是仁禧宫,不是昭阳宫么?”子袁忙回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当时便觉得奇怪,这惠妃娘娘本就病着,怎么忽然传召了,又见那来传话的小太监眼生得很,便留心偷偷跟了去,却不想菀菊哥哥上了岸便被带去了仁禧宫!一路上还动了手!”沈馥心头一凛,肃然道:“只拣要紧的说!”子袁方禀道:“回主子的话,仿佛是菀菊哥哥身上带了不洁之物,才被押入仁禧宫,只是原本还好好的,却不知又说了什么,竟闹成了一团!奴才只觉事态严重,便忙过来给主子报信了。”沈馥听了,起身喝道:“摆驾仁禧宫!”
 
 不过片刻,船便到了舞雩宫边上的石港。只见康安亲带了轿辇上来,请安道:“奴才康安参见珎侍卿,侍卿长乐无极。”沈馥道:“劳你费心了,舞雩宫中可好?”康安含笑道:“回主子的话,宫中一切都好。今早上奴才们将侍卿的物事都送过了去,又按照皇上的吩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奴才们团团的在宫里忙活了一早上呢。”沈馥淡淡一笑,道:“很好,本君会好好赏你了。”康安谢了恩,又问沈馥所来何事。沈馥道:“柔昭仪大喜,本君前日事忙,今日便亲备了贺礼前来恭喜娘娘。”又对子袁道:“摆驾撷芳殿。”康平恭请沈馥上辇,却提道:“柔昭仪娘娘现下在仁禧宫呢。”沈馥一笑,道:“那便去仁禧宫罢。”
 
 一时到了仁禧宫仪门处,沈馥下了轿辇,还未来得及通报,便由子袁扶着走了进去。走到仁禧殿外,便听到舒妃道:“姐妹们切勿争论,侍卿是皇上钦点的,如今又正得皇上宠爱,身旁的人按理是绝不会有什么差池。”叶贵嫔幽幽的道:“嫔妾听闻那芜苏一带清流教众多,又有传闻说沈侍卿一行人来自芜苏,莫不是以此侵害皇上龙体、谋朝篡位……”话未完,只听庄贵嫔截言道:“贵嫔多话了。嫔妾认为此事还是请沈侍卿前来一问为妥。或许是有人栽赃嫁祸也未可知,至于身怀武艺并不能算什么,身边有个得力的奴才,想来也是大有裨益的。”柔昭仪辨道:“娘娘此言差矣。敢问这宫中可找得出武功如此高强的太监?嫔妾长于将门,虽足不出户,却也见识过不少,这个奴才必是大有来历。况且……难怪皇上久不来见各位姐姐……这、这些东西莫不是他用来迷惑皇上的……”
 
 叶贵嫔拨了拨护甲上的鸽子眼大的红宝,懒懒的道:“先不说是什么来历呢?听说这个奴才可是随沈侍卿入宫的,也不曾去敬事院登名入册。怕只怕这奴才不是个太监之身,又带着这些物什,况且五石散为后宫禁物,如此说来,这沈馥岂非有淫乱宫闱之嫌?”柔昭仪忙对上座的舒妃道:“舒妃娘娘,这主仆淫乱可是大事!眼下皇上不在,慎夫人与德妃离宫修行多年,不问世事,惠妃抱病在床,如今后宫之中可是以您为尊。再者,这事儿若是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岂不是您监察不周、管理不严之故!”舒妃听了,不觉一急,道:“罢了!快去请太医过来,当场给他验明正身!小夏子,去蓬莱洲请沈侍卿!”
 
 沈馥站在殿外,不觉笑道:“公公可不必了,本君已来了!”说着踏入殿中,望定众人,缓缓施了一礼。只见堂上正座上舒妃端然而坐,头上挽着如意高寰髻,正中一支凤凰衔珠翅展金步摇,身上穿着寿山福海广袖长衣,臂上挽着云雾白烟罗绡,端肃威仪,雍容沉稳。左下座上则是庄贵嫔,半翻髻上斜斜一支珍珠流苏簪,上着藕色缠枝宝相花纹对襟衫,下着了柏青暗花百褶裙,别是沉静雅致,温润宁和。右下座上的柔昭仪清柔娇怯,恬淡含羞,头上梳了惊鸿髻,饰以桃花数朵,珠花零碎,身上着了鹅黄白点梅枝纱衫,配以芙蓉闪珠长裙,小腹已高高隆起,身姿略显丰腴富态。柔昭仪边上则是叶贵嫔,却是富丽明媚,华贵逼人,一袭千叶攒金海棠香云纱长裙,肩上披一件蜀绣百花如意云肩,满头珠翠生辉,恍簪群星,只斜倚在椅上,如牡丹慵起,光艳夺目。诸位嫔妃或雅或艳,静动有致,环肥燕瘦,尽态极妍,可谓百花争艳,各有千秋。
 
 又见堂下地上,菀菊被五花大绑在地,口中亦塞了布团,额角青紫,鼻梁渗血,衣衫损破,仿佛与人格斗过一般。沈馥见了,不觉胸中一窒。众人见了沈馥,皆是神色各异。无奈沈馥位高,又颇得圣心,品级低下的嫔妃只也起身施礼,其他妃子只是颔首示意。待礼毕落了座,不少胆子大的已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沈馥道:“昨日本君事忙,还不曾谢过柔昭仪、叶贵嫔二位娘娘,却不想在撷芳殿扑了个空,便赶来仁禧宫携礼拜见。”又命人将备好的礼品呈将上来。菀菊一见沈馥,便膝行数步,磕了一个头,沈馥忙忙扶了,含笑道:“俗语云:打狗也须看主人。须知本君的药还要他亲自看着,若是本君有个什么,岂不是各位娘娘的罪过。”
 
 舒妃赐了座,又遣走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妃子,方道:“本宫亦有不周之处,还请侍卿海涵。只是如今有要事一桩,还请侍卿听本宫明说。”沈馥命子袁扶了菀菊,自个儿在椅上坐了,道:“娘娘请讲,本君自当恭听。”舒妃命人奉了茶,方道:“本宫如今身为六宫掌事之人,念及蓬莱洲地处湖心,又值春寒料峭之时,恐侍卿身子不适,故请了菀菊过来一问,却不想在他身上发现了……”言语一滞,竟是有些面红,又肃容道:“小夏子,将东西呈给侍卿一看。”庄贵嫔低声道:“侍卿可要看仔细了,这些物什是否出自你宫中,可要如实禀明。”柔昭仪忙道:“姐姐也别说了,教人……”难以启齿的瞥了沈馥一眼,只咬唇道:“这可是秽乱后宫的大罪!”叶贵嫔则捏着手绢倚在椅上,身姿娇慵,不发一语。
 
 只见小夏子奉着一个黑漆鸳鸯如意葵花盒上来,沈馥启了,里头一个锦包,拨了一看,却是心内一惊。只见尽是些银托子,硫黄圈,相思套,悬玉环等各色的淫器,亦有满堂娇、春润水、五石散之类宫中禁药。庄贵嫔虚咳了一声,道:“却不知道这些东西,侍卿是作何解释。”沈馥将盒子合上,只笑道:“本君无话可说,只请娘娘定夺罢了。”柔昭仪面上火烫,不觉高声道:“果真是主仆淫乱,祸乱宫闱!我朝向来治宫严谨,却不想竟也出了这等事!”叶贵嫔笑道:“侍卿想来是见过世面之人,方如此淡定。妹妹也学着点侍卿的沉稳,否则如何帮着舒妃姐姐协理六宫呢?”沈馥吃了口茶,道:“这些不过是闺房助兴之物,想来各位娘娘宫中也有不少,只是娘娘说本君与菀菊有不可告人之事,那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如此,本君百口莫辩,又有何言说?”柔昭仪满面羞红,道:“侍卿好不知耻,这可不止是秽乱宫闱,更是对皇上图谋不轨!”又对舒妃请示道:“嫔妾怀有身孕,只怕见不得这事,还请娘娘容许嫔妾先行告退。”舒妃允了,又嘱咐了几句便教她退了。
 
 恰逢此时,一名太医提着诊箱进了来。太医在地上裣衽跪了,道:“微臣给各位娘娘俊甫请安。”舒妃道:“杨太医,将这奴才带下去,验明正身。”沈馥执了茶盏,吹了浮沫,含笑道:“这位大人,可要看得真真的了。”又命子袁扶着菀菊去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杨太医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太监将菀菊往地上一丢。杨太医向舒妃道:“回禀娘娘,这菀菊是、是……”叶贵嫔执着手绢咯咯一笑,曼声道:“杨太医这样害怕,莫非这奴才是个妖怪?”舒妃只道:“如实禀告即可,一切有本宫做主。”杨太医竟扑通一声跪在地,颤声道:“回娘娘的话,这菀菊并未去势,还是男子之身啊!”舒妃听了,不觉怒然而起,喝道:“来人!快将这个秽乱宫闱之人给本宫拖出去!”话音一落,那两个太监便挟住菀菊往外拖去。
 
 沈馥将茶盏重重一放,却含笑道:“且慢,秽乱宫闱之人是本君,舒妃娘娘拿他做什么?”说着,裣衽而跪。叶贵嫔听了,不禁掩口唏嘘道:“侍卿这话着实可笑!难怪方才缴获此物时,这奴才使出浑身解数要挥刀自戕,果真与侍卿是情深意重!只是想不到皇上竟会宠爱侍卿这样的人,可见狐媚祸水不限于妺喜、妲己之女流,董圣卿、周小史之辈更是过之而无不及……”舒妃听着,自然怒气愈盛,厉声道:“既然侍卿经已认罪,便即可打入冷宫,那个菀菊便拖出去立时杖毙,其余贴身奴才一概收监,待皇上回来定夺!”话音一落,沈馥只冷笑一记,齿间迸出二字:“谁敢!”
 
 见状,舒妃自是怒不可遏,起身走到沈馥面前,扬手便是一巴掌,道:“目无尊上!”庄贵嫔起身行了一礼,道:“舒妃娘娘,此事疑点颇多,更何况所谓主仆私情不过是揣测,还请娘娘三思。”叶贵嫔拨了拨耳上的明月珠环,笑道:“证据确凿,又有侍卿亲口承认,何来疑点?庄姐姐莫不是随慎夫人、德妃待得久了,才变得如此心慈手软了罢。”又对舒妃道:“舒妃姐姐,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哪怕这主仆二人清清白白,这些脏东西也坐实了侍卿迷惑圣上之罪,娘娘若不发落,只怕皇上回来……”庄贵嫔截言道:“即便侍卿有罪,若是今日将这奴才杖毙,恐怕会有人说娘娘坏藏私心!况且冷宫幽僻,若是有人暗中谋害,待皇上回来,又将如何交代?”叶贵嫔穷追不舍,道:“看来,庄姐姐是要与这不忠不洁之人同流合污了!”舒妃忖了片刻,肃容道:“本宫奉皇上之命,暂领六宫之事,理因就地惩处。然念在你侍奉皇上已久,又身居正三品侍卿之位,暂不责罚。传本宫旨意,将沈侍卿与贴身仆从禁足鹿韭院中,舞雩宫、蓬莱洲上下禁足,由羽林卫把手以示公允,待皇上回来听候发落!”沈馥束手就擒,只淡然笑道:“娘娘圣明。”
 
 不一时,小夏子携舒妃旨意至蓬莱洲,子薛、秋穗以沈馥体弱为由,自请同行。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一行人方迁入鹿韭院中。这鹿韭院乃是仁禧宫别院,因遍植牡丹而得名。只见庭院内外由羽林卫层层把守,固若金汤一般。子袁架着昏迷不醒的菀菊入了东厢,又取了伤药给他敷用。沈馥在西厢坐了,秋穗以帕子握了冰,敷着沈馥左颊。沈馥含泪道:“姑姑,若是我此次一蹶不振,岂不连累了你,又何苦来呢?”秋穗只含笑道:“做奴才最紧要是忠心,这可是主子说的,眼下奴婢来了,主子却念叨了。”子薛于院内探查了一番,回屋对沈馥道:“回禀主子,这院中并无古怪,还请主子放心。”说着,又传膳掌灯。
 
 正说着,只见子袁从房里气冲冲的出了来,含着泪骂道:“这些畜生!下手竟这样狠毒!分明存心想弄死菀菊哥哥!定是嫉妒咱们主子受宠,才……”话未完,子薛轻骂道:“再这般口无遮拦,恐怕不待她们动手,咱们便都死在一处了!”子袁听了,忙跪了地,甩了自己一一巴掌,骂道:“都怪奴才这张贱嘴!奴才该死!”沈馥只幽幽道:“别打了,只记住四字,谨言慎行。”子袁应了,又磕了个头,方起身为沈馥布菜。
 
 寂然饭毕,子薛便就地跪了,给沈馥捶膝揉腿。沈馥望着镂牡丹窗纱外遍布守卫,只蹙眉道:“菀菊昏迷不醒,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是我入宫已有一年,今日方论及菀菊来历,如此处心积虑,只怕是筹谋已久。”秋穗道:“如今住在这儿,到也算妥帖,可见舒妃娘娘也非有失公允之人。”沈馥沉吟片刻,道:“只怕已中了一石二鸟之计。”秋穗低声道:“侍卿多虑了。在奴婢看来,这或许还是好事一桩。”沈馥兴味道:“此话怎讲?”秋穗道:“侍卿迁宫,自然令人眼热,只是如今柔昭仪娘娘怀有身孕,不日临盆便至少位及妃位,才是后宫真正瞩目之人。而瑶光宫上下正值禁足,若是昭仪娘娘有什么万一,侍卿恰巧避了嫌疑。再者,皇上二三日必回,门外是皇上的羽林卫,又有太医院监察吃食,若是有人想借此除去侍卿,嫁祸于舒妃,只怕亦是力不从心。”沈馥淡淡一笑,道:“也罢。我也不求什么,但求一地容身而已。”
 
 子袁听了便笑说道:“主子圣恩稳固,福泽绵长,怎是旁人可比的。”沈馥笑道:“俗语云:三十年河东富贵荣华,三十年河西寄人篱下。更何况圣心难测,恩宠无常,又何来稳固之说。”秋穗只退步下跪,正色道:“无论盛衰荣辱,奴婢对沈侍卿忠心不二。”子薛、子袁亦跪了,齐齐磕了个响头,道:“奴才亦只对主子一人尽忠,绝无二心。”沈馥伸手将三人扶了,道:“我原是草芥之身,本无富贵之命。所谓圣恩殊荣,不过是南柯一梦。怕只怕一朝大厦倾颓,我一己之身万人践踏也罢,你们却是无辜受我牵连。”三人又说了几句,不过是筹谋对策之类。到了亥时时分,沈馥道了一声乏了,便更衣就寝,自此一夜无话。
 
 又说自赵涵随赵漭出征之后,偌大的清凉台更为疏冷寂寞。秋冬之交,赵洌病了一回,只林晚泊衣不解带的守着。待他好全,碧霞岭已是大雪封山。不过几日,恰是林晚泊的生辰,赵洌便属意要好好一办。只是二人都不爱热闹,只预备生辰当日在濯缨轩中设宴,邀了几个要好的一同庆贺玩闹罢了。
 
 这日一早,赵洌便先送了贺礼至濯缨轩。内院中也搭了家常的小巧戏台,唱些林晚泊素来喜爱的《游园》《琴挑》《寄扇》《刺虎》之类。待到申时三刻,秦氏兄弟携了阮涣纯方姗姗来迟。几人在大堂中见了,又赠了贺礼,然后在菊雾轩中坐了吃茶。阮涣纯擎了茶,笑道:“端王哥哥人清爽,连茶也比别处清爽,这是雪里梅花的香气。”赵洌道:“浣纯的舌头倒是灵,这是取旧年梅花瓣上的雪泡的。”阮涣纯作恍然大悟状,道:“难怪纯儿觉得这茶香好生熟悉,原来竟是像一个人!”秦瘦筠失笑道:“纯儿又说傻话了。”阮涣纯撅嘴道:“可不是像馥哥哥身上的味道!只是近日馥哥哥又病了,白白被药气熏着,就似好好的桃花迷在烟里似的,纯儿看着好心疼。”赵洌听了,不觉一愣,只问这人是谁。秦瘦筠道:“那是年初皇上新纳的沈侍卿,因天赋奇香,皇上便赐名曰馥,眼下十分得宠;只是仿佛身子不大好,时常病着。”阮涣纯笑道:“馥哥哥身上好香,合该是这个名字。”赵洌心下一惊,心道:“竟真是他!”秦瘦筠又道:“这沈侍卿是个妙人,不仅性情高洁,且极通诗书音律,尤善琴笛。于事宜上,亦颇有见解;瞧他年纪不大,却存陶公怀抱,只可惜这般人物……”闻言,林晚泊心下一沉,忖度须臾,不觉黯然神伤。秦紫湘道:“自然,能得圣颜垂注,必有其过人之处。”
 
 赵洌又命人取了戏本子来,道:“今日请了戏班子过来,晚泊只爱那些含悲忍痛的,浣纯不如点几出热闹的,也算添些喜气。”阮涣纯却道:“馥哥哥一人在宫中十分冷清,不如待他病好了,我们请他过来一同游玩罢。”秦瘦筠抚了抚阮涣纯的鬓角,道:“今日是晚泊的生辰,他诚心请我们一饮,纯儿嘴边只挂着他人,你瞧你的晚哥哥都不愿说话了。”阮涣纯听了,忙跳到林晚泊边上,牵了衣角央道:“晚哥哥比馥哥哥还美,定不会生纯儿的气,可是?”林晚泊拉了他的手坐了,取了一碟吃食给他,含笑道:“自然不生你的气,我们点《西游记》里的戏可好?”阮涣纯拍手笑道:“纯儿要《孙行者大闹天宫》,还要《关大王单刀赴会》!”秦紫湘笑道:“倒是两出好戏!”说着,又添了《昆仑奴》里那一折。林晚泊取了戏本子,点了一处《南柯记》。赵洌面露不虞之色,道:“此戏甚是凄凉,今日你大喜,不可作此悲音。”林晚泊笑道:“富贵如浮云,荣华似流烟,警人而已。”几人又说了一阵,便移身至濯缨轩中开宴。
 
 到了濯缨轩堂中,桌上已摆了菜肴酒水来。五人依次坐定。林晚泊举杯对众人道:“前日一邀,诸位即棹雪而来,晚泊不甚荣幸。”秦紫湘只笑道:“多亏你的拜帖,司户院里一帮老头着实无趣。”秦瘦筠道:“哥哥还是这般贪玩,也不怕纯儿笑话。”阮涣纯只夹着一块东坡肉,笑得眉眼弯弯,囫囵吞下,道:“以之下饭,纯儿愿吃三大碗!”秦瘦筠只笑道:“只怕你回头吃的撑了,便要嚷着教孙姑姑给揉肚子了!”阮涣纯听了,面上羞红,似一只春桃一般,犹赌气道:“那纯儿自己揉就是了!筠哥哥休要取笑纯儿!”众人皆是大笑。林晚泊道:“出来玩一回,自当随性些。”又对阮涣纯道:“纯儿爱什么就添什么,我们不理他!”赵洌失笑道:“你怎么也耍起小性儿来了。”林晚泊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自然要摆出寿星的款儿来!”见他眼尾飞红,口齿缠绵,竟是醉了的,赵洌不觉心下一动。这时候,阮涣纯站起身,执杯相贺,道:“晚哥哥,纯儿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众人又起身同贺不提。
 
 须臾饭毕,又见丫鬟端过茶来,大家吃了,便移步不系舟看戏。不系舟里已调开了几案,漆雕几上一乌银洋錾自斟壶并筷碟杯盏,又摆了一个攒盒,或是梅花形,或是海棠形,亦随几之式样。对岸戏台上正扮演《孙行者大闹天宫》,阮涣纯十分欢喜,忙拉了秦瘦筠坐了。林晚泊兴致颇高,也上台一展歌喉。【《嫦娥奔月》始于梅兰芳,望勿深究!】
 
 只见一人冰肌玉骨,霜魂雪魄,履云袖舞,悸恸哀惶。待他唱到“' c. T' J1 P$ |' p9 R- w) @, m) J9 O6 T4 b: b' n, {( v行来觉得星辰近,) E; h- O( P$ e' Z0 o' O* r也不知何处可安身?”一句,赵洌心中甚是酸楚,不忍再听,只坐了一会儿,便拉了秦紫湘回了菊雾轩。命人奉了茶,二人在书斋坐了。秦紫湘道:“敢问王爷,舍弟说的可正是他?”赵洌道:“的确是沈白。”秦紫湘道:“下官听闻这沈侍卿入宫之前,乃是芜苏烟雨楼之人,确与杞王、光王过从甚密,莫非是他们请了芹阮先生出关相助……”赵洌截言道:“不,其中另有缘由。”秦紫湘笑道:“若非有意献入宫中,以皇上的性子怎会如此?”赵洌低低一叹,道:“父皇从不专宠,这回却是入了魔障了。”秦紫湘道:“自然是个非常人物了。”赵洌道:“秦兄有所不知,这沈白并非狐媚之人,只怕是这沈白极像父皇的那位故人,故此……”秦紫湘心下一惊,道:“如此,莫不是坏了大计!”赵洌道:“人算不如天算,父皇竟寻见了……”秦紫湘道:“无妨,再如何相像,也不过是形似罢了,曾及林官神似?”顿了顿,又道:“说来王爷今日也过于抬举他了,不过是个伶人戏子。”
 
 赵洌只觉声犹盈耳,丝丝连连,一时情思萦逗,缠绵固结,竟说不出话来。秦紫湘见他如此情状,不由得心中一惊,只低问道:“王爷莫不是对林官动了情?”赵洌如梦初醒,只失笑道:“正如你所言,林晚泊不过一枚棋子。本王纵然动情,对他亦不过如掌中笔、手中剑一般。”话音一落,却听窗外异响。秦紫湘一壁按剑而出,一壁喝道:“是谁!”只见墙角一袭白影闪过,地上一个漆雕小托盘,白玉盅碎了一地。秦紫湘快步而去,赵洌飞身一挡,低声道:“莫追了,是晚泊。”二人回了屋中,又筹谋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到了夜里,丝竹消散,万籁俱寂,但闻雪霰之声,赵洌只觉眼目空涩,又想方才林晚泊仓皇而去,不由神思绵缠,竟起身往濯缨轩去了。月光晦暗,一路飘雪,又听折竹断枝之声,颇有凄凄之色。行了几步,便见一处别致轩馆,翠竹丛生,别为幽静;馆内灯火如豆,一人对窗而坐,形态支离。走至门前,只听林晚泊吟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吟罢,只低低笑起来,又仿佛哽住了咽喉,搜肠抖肺一般咳嗽起来。赵洌于心不忍,直想破门而入,却生生忍了,良久,方举手敲了门,问道:“晚泊,你可睡了么?”林晚泊道:“晚泊已睡下了,四爷有何吩咐?”赵洌喉间一滞,道:“本想过来寻你一叙,既你已睡了,那我便走了。”林晚泊柔声道:“更深露重,雪滑难行,四爷回去小心。”赵洌听了,心下涩然,道:“方才听你咳了一声,如此天气,可要好好保养才是。”林晚泊笑道:“四爷今日竟婆妈起来了。”二人又静了片刻,各自心中皆是油煎一般。过了良久,赵洌道:“那我便走了。”林晚泊道:“四爷走好。”说着,便熄了灯。又听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睡下了。赵洌伫立良久,刚要转身,又听林晚泊咳了一声,幽幽唱道:“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赵洌听了,只觉万箭穿心一般,眼见着飞雪茫茫,满地皑皑,胸膛里的这颗心仿佛也似这数九寒天一般,渐渐冷了,硬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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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荣宠堪叹红尘一骑 相思尽遗武陵桃枝
 
 话说沈馥大感赵漭计画督建蓬莱洲一事,以御赐的一管琴箫转赠于他,并修书一封以表谢意。而皇帝见沈馥如此欣喜,更是龙颜大悦,赏赐不尽不说,还加封与松州毗邻的绣里、朱嶷两处山川秀美之地,又命司礼院令使负诏捧敕,快马加鞭至松州别墅。
 
 这日一早,便有红翎使前来请光王于吉时听候加封领赏。未央立时欢欢喜喜奔往无极洲去。李嫣正在院中锄花,一见未央跳了进来,便问道:“何事欣喜如此?”未央将事情说了,又问赵漭在何处。李嫣道:“在中院里练剑呢!”因知赵漭习剑不喜人打扰,未央便道:“既如此,那便劳烦李公子转达三爷了。”李嫣只笑道:“快些准备去罢,可要用着心呢。”又命人清扫通道,摆设香案。说完,李嫣静静侍弄了一会儿花草,便泡了茶往中庭去了。
 
 赵漭头上仅以木簪束发,身着霜白绢衫,手执一柄银剑而舞太极。只见他势起神随,体静意舒,内外如一:沉坠提拔,纵横捭阖之间,潇洒飘逸,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收放含吐,动静蓄耗之中,气神兼备,刚柔并济,绵绵不绝。一时收势,却见李嫣呆立一旁,赵漭不觉上前,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又笑道:“莫不是傻了?”李嫣堪堪回魂,痴痴道:“却不想王爷舞剑这般厉害!”说着,又将茶搁在石桌上,亲捧了茶盅于赵漭,方将方才之事一一说了。赵漭吃了一口,只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只也仔细候着。”李嫣含笑道:“我也是如此吩咐未央的,这几日他长进了不少,有些他哥哥的能干模样了。”赵漭道:“也是你管教有方,这几日我事忙不曾去瞧你,倒是对不住你。如今,你的病可好全了?”李嫣不觉面上泛起红晕,莞尔道:“回王爷的话,快好了;只是王爷不必自责,为了王爷,嫣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赵漭不觉一怔,霎时间一股子酸楚蜜甜翻江倒海一般,恍惚之间竟已将李嫣揽在膝上。李嫣受宠若惊,又娇羞不已,只咬唇垂首,竟是近乡情怯,不敢出声。猛然醒神,见是李嫣,赵漭不觉有些讪讪,却又他鬓边发若密雾云岚,面庞却羞若桃瓣,心下一动,便携起李嫣的手,玩笑道:“嫣儿这般好,本王是纳作侧甫,还是常卿,或者直接以正君之礼入府呢?”李嫣心如擂鼓,大为感激,一时间已是热泪盈眶,声如哽咽,只低低道:“嫣儿身为下贱,不敢有凌云之志,只求长在王爷身边相伴,也算偿谢王爷恩德。”赵漭心底不觉一涩,将李嫣搂在怀中,道:“可别哭了,眼下病还没好,回头只怕眼睛又红得似那兔子一般了!”李嫣又哭又笑,渐止住了眼泪,又服侍赵漭更衣。
 
 未到吉时,赵漭携府中上下已更了衣,启门跪接。司礼院中令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红翎使跟从。那司礼院中令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道:“下官司礼院中令裘菱山拜见光王。”身后的红翎使亦下马参礼。赵漭命众人起了身,又道:“中令大人劳累了,礼毕还请在寒舍吃杯薄酒。”裘菱山笑道:“光王客气了,下官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定与光王把酒言欢。”二人步入厅上。
        
 只见裘菱山面南而立,启封展旨,口内唱道:“光王接旨——”赵漭下跪听旨,众人亦跪了一地。只听那裘菱山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瑞皇三子光王北击西夷,护国有功,特尊‘崇’号,并赐黄金万两,寒渊灵蛟一柄,凫靥裘一领,刺锦宝蓝腾蛟蹈海闪银袍一件,另加封绣里、朱嶷两地;光王又以督导蓬莱洲工事,深得朕心,特赐冰纨四轮扇一立,珍本古籍八部,《九兰图》一轴,空青海绿仙鹤云纹缸一对,含金三彩杜鹃盆景一对。钦此。”赵漭谢了恩,接旨而起,又听裘菱山高唱道:“拜见崇光王。”说着,撂袍施礼。众人亦纷纷跪拜,府中之人更是喜不自胜。
 
 赵漭命长乐打了赏,又命管家将一应赏赐清点入库,赵漭对裘菱山笑道:“实在有劳中令大人,还请大人小坐片刻。”裘菱山亦笑道:“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说话间,见仆人搬了一缸冰湃着的南丹早荔进来,便命人取些来,请裘菱山一同品尝。裘菱山受宠若惊,直道不敢,推脱再三,方用了些。赵漭吃了不少,只觉满口清甜,鲜香甘美,转念一想,不觉奇道:“如今正值春末,仿佛不是早荔收获的时节;而且仿佛不在赐品之列。”裘菱山忙起身告罪道:“还请崇光王恕下官疏忽之罪,下官尚有一事未曾禀告王爷。”赵漭只笑道:“这早荔鲜甜爽口,仿佛适才采下一般,可见中令大人尽忠职守,何况中令依旧将此事记挂于心,又何来疏忽二字?”说着,扶了裘菱山坐了,又问究竟何事。
 
 裘菱山道:“回禀王爷,这南丹早荔并非圣上赏赐之物,而是后宫一位珎侍卿所赠,还有一个黑漆嵌螺钿的双鹂衔枝图长盒并两罐子云山梅梗,也是那位侍卿所赠之物。”赵漭听了,不觉奇道:“珎侍卿?小王仿佛不曾识得。”裘菱山道:“莫不是说笑了,王爷怎会不晓?这位珎侍卿便是蓬莱洲之主啊!”赵漭一听,顿觉胸口如受重锤,又慌忙稳住,只笑道:“原来是他,短短一年,竟有几度殊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裘菱山道:“王爷也勿怪下官多舌,虽说圣上于后宫一事上向来淡薄。只是不知为何,这位珎侍卿一来,圣上可谓是入了魔障一般。约莫是月前,这珎侍卿想吃荔枝,圣上便命人快马加鞭赶往南丹。可那会儿哪里来的荔枝,据说南丹的御果监上下都已准备草绳吊颈了,可幸好当时端王游历南丹,也未知出了什么法子竟办成了。那珎侍卿见着荔枝好,便说给王爷您送些,后又添了两罐子云山梅梗,还是三日前方送到的。”
 
 赵漭一怔,又笑道:“果真是有几分意思。”裘菱山摇首,垂眉叹道:“王爷此言差矣,这珎侍卿着实骄横跋扈,傲慢无礼,又听说是一身的香气,只怕是妖孽也未可知。”赵漭截言道:“中令大人说笑了!”裘菱山自觉失言,道:“下官一时脑热,还望王爷恕罪。”赵漭道:“父皇天纵英明,自有决断,绝不会为之迷惑。”裘菱山立即颔首附和。二人又说了几句,裘菱山便走了。不在话下。
 
 入了夜,赵漭命长乐入了库房,果见今日入库之物中有个黑漆嵌螺钿的双鹂衔枝图长盒,便忙忙小心取了,一溜小跑送往无极洲去了。赵漭见长乐送了长盒来,刚放在书案上便忙忙启了。只见素白丝绒里头横着一支玉制的琴箫,通体碧沉,光洁温润,箫上刻了四个小篆,曰:碧海沉珠。赵漭见了,不觉心中大惊,这管箫分明是皇帝最为心爱之物!
 
 原来赵漭自知事起,便见过皇帝无数次把玩那支箫,只是却从不曾听皇帝奏箫;又想琴箫乃与琴合奏之用,皇帝莫不是那合箫之人,然而亦不曾见过皇帝鸣琴。而更为蹊跷的是这大瑞自建朝以来,便在内宫之中禁了箫乐。只是赵漭少时顽劣,总爱于夜深人静之时,长奏一曲以抒幽情,皇帝倒也宠着他,并不曾加以斥责。只是未料如今,这支非同寻常的琴箫竟由沈馥赠与自已手中,实在奇也怪哉!然而,不必细想个中究竟若何,赵漭心中也知他与沈馥之情自此一刀两断,再无转圜!
 
 恰巧这时候,未央端了茶进来,见桌案上一管好箫,便展颐笑道:“沈公子送来的定是好东西,未央瞧着三爷都乐得发呆了!”长乐忙瞪了未央一眼,未央一惊,忙放下茶又告了声罪,便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长乐斟了茶,奉与赵漭,轻声劝道:“三爷,虽说沈公子已进了宫,但也算惦记着您的喜好,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您切莫伤怀太过啊!”赵漭抚了抚“碧海沉珠”,道:“也只有你小子贴心可意的。”长乐陪笑道:“只是未央太不长进了,总惹三爷您生气,回头长乐一定好好的管教管教。”赵漭笑道:“未央现下懂事了不少,今日接旨的事儿就办的极妥帖,我倒要好好赏他呢?方才他进来说了一句,也是为着我高兴,你也别太严苛了!”长乐呵呵笑道:“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赵漭又吩咐了几句,便将长乐打发了不提。
 
 这日,纪朗来松州城办事,又想着赵漭信里说李嫣入了春便犯了旧疾,便早早将事了了,赶往居闲别墅这边来了。长乐一见是纪朗来了,便将他迎了去滟蜡轩。只见满园青枝翠影,冷苔疏蔓,又有绿水潋滟,屈曲萦带,更连那纱窗皆是碧色的,疏疏朗朗描着墨痕似的竹叶子,一应屋舍更显得幽僻阴凉,清淡别致,更应了滟蜡之名。园子里没什么人,仅有两个奴仆执着粘竿除蝉,见了长乐引着纪朗过了来,便忙来报了说是李嫣不在屋里。纪朗一听,不觉生疑,又急急问道:“嫣儿不是病着么?怎的不在屋里?莫非是……”说着,面色煞白,悲忧惊诧。长乐见状,忙忙截言道:“原来您是来探李公子的病啊,李公子的病早就好全了!”纪朗听了,不由得一愣,旋即又大喜道:“好了便好!好了便好!”长乐不觉含了忧色,嗫嚅道:“只是,眼下咱们三爷却是有些不妥。”纪朗心中一叹,只含笑道:“如此关心主子,也不枉子珏疼你。只是子珏这病只怕是心病,你只做好本分便可,其他也不必理会。”长乐颔首应了,又引他去无极洲。
 
 穿过一道月洞门,入了书斋,只见赵漭披头散发,宽袍大袖,一手勾了酒壶,一脚踏在凳上,正立于案边泼墨挥毫。纪朗见他如此模样,将长乐打发了,笑道:“子珏兄好雅兴,只是这大张旗鼓的,是刘伶醉酒,还是穷途之哭啊?”赵漭见了纪朗不觉一愣,道:“之清,你怎么来了?”说着,随处投了笔,只命人奉茶来。纪朗拈了桌案上的一枚核桃酥吃了,含笑道:“本是过来瞧瞧嫣儿,只不想他已痊愈,倒是你又疯魔了?”说着,别有深意的瞧了赵漭一眼。赵漭眉间若蹙,眼窝深陷,身量更是瘦了许多,又仰头饮了一口酒,只垂首叹道:“情之一字,岂是说断便断的?你也不必笑话我,若是嫣儿成了他,只怕你比我疯魔上百倍也是不够的。”纪朗闻着浓烈酒气,不觉愣了半晌,方道:“那是自然,思及往日他在柔烟阁中备受凌辱,我如今尚觉心如刀绞一般。”待人奉了茶,纪朗道:“绣里以草木花卉闻名,朱嶷乃山川秀美、民风淳朴之地,实在可喜可贺。”赵漭道:“良辰好景,形影相吊,纵有千般风情,更与何人说?况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又何尝不懂。”纪朗清啜了茶,道:“子珏知道便好,也不枉我来这一遭了。”
 
 恰逢这时候李嫣挽着黑漆描金流云百福提匣进了来,见纪朗坐在赵漭边上,心下一惊。自李嫣入了屋子,纪朗便一直紧盯着他看,李嫣不由得心中含怒,只将提匣往桌上一放,冷笑道:“世子来的倒是时候,平日里不来,专挑王爷生病的时候登门拜访!”赵漭将酒壶藏了,又瞥了纪朗一眼,促狭一笑,道:“嫣儿一来便发脾气,可见之清来的还真不是时候。”纪朗忙道:“嫣儿可别生气,本世子给你赔不是了!”说着,拱手作揖。李嫣微红着脸,只视若无睹,对赵漭道:“王爷,今日路过桃花坞,许是地气的缘故,那园子里桃花开得极好,又有鸟雀啁啾,野兔傍地,真是世外桃源一般。”赵漭不禁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道:“那儿一贯疏于打理,你身子弱,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李嫣含笑道:“嫣儿只想着王爷这几日病着,又不能去桃花坞,便折了一小枝桃花给王爷品赏,也是有利病情的。”说着,启了提匣,只见里头竟是一枝新鲜桃花,羞蕊含芳,薄胭淡然,竟是可人极了。赵漭心下一动,只笑道:“劳你费心了。”李嫣甜甜莞尔,忙取了个错金嵌红宝白玉瓶灌了水,将桃花好好插了,又洒上些水,在书桌上搁了。
 
 纪朗望了天色,又听忽高忽低的蝉鸣,便笑道:“眼下也快入夏了,倒也快到吃玫瑰酒酿饼的时候了。”李嫣忙笑着对赵漭道:“我见那桃花坞里亦有不少玫瑰蔷薇含了花苞,做玫瑰饼倒是极好的,不如明儿嫣儿采上些许让小厨房做了吃,王爷看可好?”赵漭不觉口齿一涩,道:“玫瑰带刺儿,本不是好侍弄的花儿,何况我也不爱那个。”李嫣不觉生奇,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莫不是长乐打趣儿我了……”纪朗见状,只笑道:“说了这么些话,倒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赵漭道:“我也觉得有些饿了,不如传膳罢。”便招了李嫣,嘱咐了几句。纪朗在李嫣身上转了圈,只见他一身翠衣,面庞却姣好如玉,竟活脱脱一株白玉兰,心中愈发爱得不行,只是口中却笑道:“嫣儿体态纤纤,竟不觉得饿么?”李嫣见纪朗一副调笑打趣儿模样,只气得涨红了脸面,双眸星漾,口不择言道:“你、你这骗吃骗喝的浪荡子!”话毕,便跑了出去。
 
 见纪朗神色痴迷,赵漭不觉笑道:“你何不好言好语的?每每见了你,嫣儿便似炸了毛的小猫一般。”纪朗目光温柔,望着月洞门间花影微摇,柔声道:“也不知怎的,不见他,便想着见了他该如何千般万般对他好;谁知见了他,竟满心满意的只想逗弄他。”说话间,又见李嫣急急越了月洞门进来,便脸庞发亮,道:“嫣儿怎么又来了?莫不是舍不得本世子?”李嫣又羞又急,只跺脚道:“都是你这混世魔王,害得我连伺候王爷服药都忘了!”说着,似怒含嗔的瞪了纪朗一眼,又是咬牙切齿的模样。只是此愤此恨,落了纪朗心中却是千娇百媚,十二万分的受用,便愈发心醉神迷来了。赵漭只高声道:“我自个儿刚喝了,嫣儿不必担心!”李嫣方松了一口气,嘱咐道:“王爷莫再喝酒了!”又见纪朗色迷迷的模样,便捂着脸忙忙转头走了。
 
 纪朗依依不舍的倚着门,正兀自费解,喃喃道:“他若不生气,我便如百爪挠心一般;他若是生气,我便十分舒坦,只是若是气得太过,我又是如蹈白刃一般。我果真是中了他的毒了……”赵漭笑道:“如此想来,你们俩倒也有趣。我看也是时候教他知道你心意,只是怕嫣儿尽将时日费在害羞上了。”纪朗道:“这样也并无不可,若是我表明心迹,只怕嫣儿当我拿他取笑,此后再不理睬我。”赵漭吃了一口酒,道:“罢了。”纪朗道:“刚吃了药,可别作践自个儿了。”说着,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去夺赵漭的酒壶。
 
 赵漭斜身略避,双足轻点,纪朗只觉凉风骤飏,赵漭已于梁上盘腿坐了,一壁饮,一壁告饶道:“好之清,且饶了我。”纪朗笑道:“我若饶了你,只怕嫣儿要撕了我呢!”遂飞身上梁,化指如钩,霎时间已往赵漭身上出了数招。赵漭左闪右避,举重若轻,竟连衣角也不曾被带到半点。纪朗更是处处抢快,着着争先,只是赵漭实在狡猾,一会儿壁虎低伏,一会儿金钟倒挂,竟还得出闲儿来吃一口酒。二人又过了几招,赵漭也将酒给喝完了,旋身落下,笑道:“几个庸医开的方子做什么数,还是一醉解千愁。”纪朗铩羽而归,对赵漭着实无奈,又见桌案上一三尺丹青,一湾流水挽着花渚,渚上玫瑰错落,水中落红点点,不禁笑道:“你还说不爱玫瑰,方才又在画什么?”
 
 赵漭抚了抚纸上软糯嫣红,颓然道:“我原道玫瑰多刺,却不想竟也这般随波逐流。所谓桃源归隐,不过是笑谈罢了!”纪朗道:“我也不愿说什么,你若是这般想的,也并非全无益处。只是,我竟不知你何时有了这等感慨。”赵漭将那管碧海沉珠取了出来,纪朗见了,不由惊道:“这竟是上好的琴箫……”赵漭双目赤红,心若刀搅,竟显出几分痴魔狂态来,道:“琴者,情也!箫者,消也!他是要与我恩断义绝!他竟无情至此!”语罢,却是万箭诛心。纪朗忙将他扶了,亦不觉为之伤怀,劝道:“子珏,切莫如此伤心啊!”赵漭望着案上桃枝,又思及偕老之誓,归隐之约,不觉目眦欲裂,五内俱焚,一时裂肺撕心,喉间一哽,竟喷出一口鲜血来。纪朗悚然大惊,忙唤人传太医,又搂了赵漭,含悲唤道:“子珏!子珏!”赵漭面如土色,人事不省,唯有襟前血渍,斑斑如泪,相思刻骨,字字锥心。
 
 又说裘菱山回宫复命,将赵漭回礼奉于沈馥。沈馥正与秦瘦筠、阮涣纯于水木明瑟苑游玩。远见子袁捧着一黑漆长盒并一封信急匆匆的来了,沈馥便道:“这么急匆匆的作甚?”子袁笑道:“皇上说今年避暑请主子同行,并赐住绮霞翠微馆,还有这是三殿下给主子的回礼!”沈馥淡淡笑道:“搁着罢。”又拿了信封,慢慢启了。却不想那信笺极短,问安之后,仅附了半阕《红芍药》,云:“早得得良因,速推推深奥。玄玄妙妙任穷考。又更餐芝草。白气致使,上下盈盈,金丹结、炼成珍宝。恁时节、永处长生,住十洲三岛。住十洲三岛。”【出自元代王哲《红芍药》】沈馥不觉愣住了,如堕五里雾一般。
 
 见沈馥愣了神,阮涣纯咬着玫瑰酒酿饼,探头看了那半阙词,不觉拍手笑道:“这是吉祥话呢!还有这十洲三岛纯儿晓得,就是馥哥哥住的蓬莱!那馥哥哥不就是芍药花神了?”秦瘦筠不觉笑道:“就数你学识广博,嘴巴又似抹了蜜糖!”说着,取了手巾替他抹了抹唇角。阮涣纯笑道:“纯儿日日念《群芳谱》,怎的会不知?”又见那长盒上的桃枝分外好看,不禁趴在桌上,伸手轻轻摸了摸,唯恐碰坏了似的,又嘻嘻笑道:“纯儿最喜欢桃花,就像馥哥哥额头上的那样。”沈馥知他想看盒中之物,想来也是无妨,便道:“纯儿替我瞧瞧可好?”阮涣纯忙不迭应了,只小心翼翼的启了长盒。见里面是一卷轴,阮涣纯喜上眉梢,拍手笑道:“光王一手好丹青,想来是极看重馥哥哥的!”秦瘦筠道:“这算什么话,如今是崇光王了,可别无礼了!”阮涣纯吐吐舌头,又抓了一把脆果儿,依在秦瘦筠怀里吃。
 
 沈馥展了卷轴,却是一副《十二芍药图》。只见碧色错落,翠影参差之中,十二芍药戴晴宿露,敛房旋朵,翦刻彤云,葶抽碧股,妩媚绰约,艳姿娇娜,疑是香薰罨画,又似胭脂泪著,若酡颜泣清愁,又如嗔眸溢春羞。又有一首《咏芍药花》题于画上,曰:“芍药纷育蕾,暖风急做媒。花仙欲出阁,不知嫁与谁。”秦瘦筠见了,不觉笑道:“这崇光王还是一味的爱胡闹!”阮涣纯只笑道:“馥哥哥这般品貌,哪里当不得花仙?”沈馥置若罔闻,只觉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到下去,亏得扶住桌沿。三人又说笑了几句,沈馥只推说身子不适便散了。不在话下。
 
 到了酉时三刻,沈馥随意用了两口饭,便在书斋里坐了垂泪。却不想日头未落时,旋即乌云满天,阴得沉黑,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屋内愈发黑了,雨势剧增,落在沈馥眉间发上,湿凉湿凉的,被秋风一激,竟更是冷得彻骨了,仿佛数九寒天一般,倒像那捻红庵里的秋夜,只是那儿更粘腻恶心些。思及旧事种种,历历在目,又见赵漭以画责辱,言辞漠然,更兼空殿寂寂,四下无人,沈馥再忍不住,埋头案上,痛哭不已,须臾便哭得嗓哽气噎,力竭声嘶,只是实在心中哀绝欲死,竟一时昏厥了过去。
 
 待醒了,雨略小了些,一抚面上,皆是冰冷水渍,也分不清是泪,抑或是雨。沈馥朝窗外探了探,只见凝月冥冥,树影幢幢。沈馥凭窗坐了,搁着泪眼,犹见十二芍药绽含红绡,丝蹙金蕊,朵栖朝霞,叶织青琐,那般绝世品貌,稀世美态,皆是华庭浓露、绮殿霞春、上阳娇烟之类的御苑名品。芍药,又名没骨。沈馥心知,赵漭终是不肯原宥他的。而这一纸繁华,何尝不是满腔情恨!
 
 秋霖脉脉,阴晴不定,且兼着那雨滴竹梢,沈馥心中泣血,更觉凄绝,几欲肠断。忽又回想北上之时,二人仅仅相处数月,却胜似故友旧识,更是知心之交,毕生爱侣,即便即刻灰飞烟灭,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遭了!只是无论如何,他已伤他极深了。
 
 前路漫漫,后顾茫茫,情天恨海之中,自己又该如何自处。思及此,沈馥只觉五内之中,翻江倒海一般,乍甜乍苦,乍酸乍咸之中,蚀骨相思如丝如缕,缠绵不已。忽的又想起做的那个梦来,想到捻红栊翠之间所作所为,不觉自悔莽撞。若非饮那离恨之泉,有哪里会来这一番无休无尽的研磨摧折!然而若是那般,或许有生之年便再不会识得赵漭,不啻今生大憾!他若真的这般看待自己,便也再不会为自己所累了!如此,也当痛定思痛,眼下这一些不过是一点微尘,扬袖一拂也就罢了!只是悲潮袭人,掣痛当胸,今生此情,如若烙印,眉间心上,早已无计回避。
 
 正神思痴惘之际,只听一声尖叫划破长夜。沈馥暗暗一惊,只默默将画收了,又掌了灯,命秋穗进来替他更衣。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菀菊撩了帘进来,禀道:“贱婢杨氏经已于撷芳殿杖毙。”沈馥拉菀菊坐了,斟了杯热茶给他,只笑道:“她死了,你竟不快活?”菀菊拉了沈馥的手,握了握,道:“杨氏死有余辜,只是公子为了我这般殚精竭虑,我终究于心不安!”说着,双眼崩出两行热泪。沈馥抚了菀菊的面庞,不觉亦有些痴怔,不知何时菀菊竟也这般瘦了轻了,仿佛蛀空之木,目之巍然而立,实则苦苦支撑。沈馥含笑道:“菀菊,若是我不为你做些什么,我才是那不安之人呢。何况正如你所言,杨氏咎由自取,与人无尤。”这时候,又见子袁跑了进来,见沈馥于菀菊一同坐着,笑道:“菀菊哥哥原来与主子一处吃茶,现如今倒有个好消息,子袁可要向菀菊哥哥讨杯酒吃!”
 
 却未知子袁所言究竟为何,这杨氏到底何人,而这沈馥又是如何解了禁足之令,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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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奔夜宴承欢匿悲嗥 涉情途勒马显行藏
 
 话说沈馥正对着《芍药图》正神思痴惘之际,却听来报说那撷芳殿的贱婢杨氏已杖毙了,子袁又笑禀道:“皇上下旨,赐了沈姓给菀菊哥哥,并开豁脱籍,编入正户,还说要咱们瑶光宫上下待菀菊哥哥如第二个主子。”沈馥大喜,忙握了菀菊的手,道:“那可真是好消息了。”说着,又如儿时一般滚到菀菊怀里,咯咯咯笑个不停。子袁见着沈馥这般欢快,也是十分欢喜,又道:“还有一桩好事,皇上已勒令柔昭仪迁出青蓼馆,于佛堂静养,非诏不得出宫半步。”沈馥收了笑意,道:“这算不得什么好消息,许氏并非驽钝之人,否则她乳母杨氏一事,便不会推得那般干净,只怕如今虽身在青灯旁,不日便可再得垂怜。”子袁大奇不解。沈馥笑道:“须知前朝柳妃入凌云峰捻红庵修行,那齐思宗尚频频前去,忘了祖宗教诲也罢了,怎能于神佛不敬?”子袁听了,只呵呵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倒真是教奴才开了眼,主子真真的好计策!”沈馥道:“说到计策倒不必,只是许氏千算万算,算漏了自己。”菀菊斟了茶奉于沈馥,亦叹道:“竟不知这宫中真有人肯对皇帝这般用情。”沈馥笑道:“这宫中有情人不少,只是终成眷属的寥寥无几,大多不过是逞凶斗狠罢了。”
 
 子袁又道:“奴才听说此次太平行宫避暑伴驾的还有叶贵嫔,不,方才皇上口谕,应唤作宁贵嫔了,还破例赐了撷芳殿主位。”菀菊咬牙道:“竟想不到她还能借此得利,如今皇上因此事冷落了舒妃,叶氏蒙得圣宠,又有孙良容、梁善媛为其助力,只怕是纵虎归山,放龙入海。”子袁道:“菀菊哥哥说的是,柔昭仪禁足一事,她必是怀恨在心,如今又一人独大,只怕对主子不利。”沈馥淡淡一笑,道:“孙梁之流不成气候,眼下是无妨的。如今皇上大寿将至,各处进贡颇丰,叶氏还不忙着应付?”菀菊蹙眉道:“这话不错,只是叶氏素来阴鸷,宫中党羽又多,她娘家于前朝炙手可热,一切还需从长计议才是。”沈馥见二人神色肃然,便伸手拉了他们坐了,解颐笑道:“自然,有你们几个为我筹谋,我自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况且我与她们冤仇已深,也不急于一时。”子袁不觉面上一红,忙跪倒地上,磕了头道:“奴才辜负主子信任,险些酿成大错,还望主子恕罪。”沈馥忙扶了,又牵起二人的手来,道:“此番恶斗,倒是委屈了你们两个。”
 
 原来当日沈馥奉舒妃之令与一干贴身奴仆,禁足于仁禧宫鹿韭院中,亟待皇帝回宫定夺。然而,三日后,皇帝自御山围场回宫,却仿佛将瑶光宫忘了个干净一般,竟对沈馥半句都不曾过问。沈馥一行人困于院中,久而久之,备受冷落。一日,院外羽林卫全数撤去,特令沈馥一人至御山围场见驾。沈馥匆忙更衣,独自起程,直至傍晚,又闻山野之中狼嚎鸦鸣,不觉心下无端忐忑,莫名惊惶,千百个念头自心间掠过,却理不出一丝头绪。
 
 入了夜,方宣至皇帝营帐。远远只听丝竹笙簧,推杯换盏之声,正是宴乐之时。沈馥不觉有些生疑。恰巧李祥斋端着盘盏自帝帐走了出来,见是沈馥,忙行了礼,又低声道:“侍卿,天黑路滑,可要小心脚下。”沈馥含笑以谢,又见李祥斋手中呈着极好的葡萄美酒,不觉笑道:“也不只是谁有这般福气,得赐皇上美酒。”李祥斋道:“回侍卿的话,这酒是给叶大将军送去的。”沈馥听了,不觉心道:“我竟不知我朝大将之中还有叶姓者——”忽的心下一惊,如醍醐灌顶,只温言笑道:“有劳公公了。”李祥斋躬身道:“侍卿耳聪目明,也需仔细足下,奴才先行一步。”语罢,便忙忙去了。
 
 沈馥伫足良久,方迤逦来帝帐之外,只听宦官宣道:“沈侍卿觐见!”帐幔若烟霞次第开启,舞伎如绮云依依散却,沈馥方定了神,端色而入。赵沛、赵洌、赵涵皆在席中,还有一位沈馥不曾见过的。只见他年不过十岁,鬓发如鸦,清姿若松,生得眉清目秀,倒有几分书生之气。因说皇帝登基后,皇子大多早夭,只添了三子一女,两名皇子尚在学步之龄,这一位想来便是皇帝的第九子赵澄。
 
 沈馥风尘仆仆而来,依旧容仪婉媚,丝毫不减清丽和雅,赵澄一时鉴貌辨色,也觉端正可喜,观之无厌,只是蓦然目光凌厉,笑容忽敛,神色间甚是冷峭。赵沛、赵洌、赵涵三人一见沈馥亦是吃了一惊,却不敢显山露水,只气定神闲的坐于席上,静观其变。而沈馥惊愕惶恐之余,不见赵漭在列,又觉大为松快,施施然拜谒皇帝。
 
 皇帝笑道:“馥儿,坐到朕身边来。”沈馥轻移莲步,至皇帝身边坐了。皇帝道:“杞王你是见过的,这端王、景王,还有九王你倒是不曾见过。原本今日也教你见见朕的光王,只是他任性得很,这春日里头是决计叫不来的。”沈馥依次行礼,又做出不解的模样,只柔声道:“光王果真是个奇人。只是皇上之令,馥儿却是莫敢不从的。”皇帝听了,不觉大笑,只一把将沈馥搂了,道:“咱们不说老三,怪教人气闷的!今儿是家宴,不说那些虚的,只管说笑玩乐!”沈馥但觉处处诡秘,又非梦中,心下不免耿耿不安,又只得强颜欢笑,曲意逢迎。
 
 忽见赵澄出列,拱手道:“儿臣才疏学浅,愿以剑舞为父皇助兴。”皇帝笑道:“甚好,甚好。”沈馥听了,不觉也十分欢喜,忙忙坐正。皇帝见了,不觉抚了抚沈馥面庞,笑道:“你向来喜欢这些刀刀剑剑的,同纯儿一般模样!”沈馥面上一红,嗔道:“皇上也不怕别人笑话。”皇帝促狭一笑,道:“只怕是爱还爱不来呢?” 言语中似乎若有所指,沈馥心下一凛,大感不妙。却听皇帝道:“去取朕的紫剑来。”赵澄谢了恩,拔剑出鞘,伸指于剑上一弹,只听嗡嗡之声,良久不绝,沈馥不觉被吸引过去,只脱口喝彩:“好剑!”皇帝面带笑意,亦颇有赞赏。
 
 赵澄敛容而立,左手捏了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一招仙人指路。虽说他年纪尚小,身姿文弱,却自有一番冲淡若虚的气度。纵横捭阖,腾挪移滑之间,时而游龙潜渊,又携狡兔之脱,挽出无数剑花,又似万朵银梅在半空绽开,教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沈馥见了这满眼的剑光雪练,渐渐心驰远处,仿佛见漫天飞雪、千里赤梅之中,独一袭红衣如火如荼。又思及旧日濯香馆中与故友亲昵温存,又与华彤感情深厚,不觉心道:“如今也有两年,竟不曾有阿彤的消息;阿彤是个大忙人,只是我一般空闲,竟也忘了,实在该打!”而念及自身乃遭挟上京,代为受辱,不免五味杂陈,陡生怨怼,而往事历历,两情依依,亦不觉爱恨交织,裂心断肠。
 
 见沈馥痴痴怔怔,皇帝不觉一笑,在他耳边道:“莫不是心动了?”又在他腰眼上一掐,沈馥不觉酥软了一半,只抬了眼睫,嫣然一笑,又低低嗔了一句,极是妩媚可爱的。皇帝见了,不觉神摇意夺,含笑道:“罢了,早该教他们散了。”说着,挥了挥手。四个皇子如奉纶音,忙忙行了礼退了出去。
 
 众人一散,皇帝便将沈馥一抱而起向里走去。沈馥见那案上摆着卷宗,又有笔墨纸砚等物,墙上依稀挂着一幅地图,分明是军机要处,便低低道:“这儿不好。”皇帝搂着沈馥在一人宽的罗汉榻上坐了,沈馥双手柔腻,摸于颈后,教皇帝怦然心动,道:“小东西也知道避嫌了?”沈馥正坐在他膝上,外袍已然褪去,只面上一红,撅唇道:“皇上又取笑馥儿。”皇帝见沈馥如此,捏了他小手小脚,只觉宛若幼童,甜细温柔,不觉笑道:“好在宫里好好养着,身子倒是热乎了些——你如今也有十六了罢。”沈馥答道:“三月初九才是馥儿的生辰。”皇帝听了,只森然一笑,道:“不错,三月方是你的生辰。”
 
 见皇帝语气陡变,沈馥不觉诧异,又听皇帝道:“你可知近日发生一件大事,江南帮派势力已尽数招安。”沈馥不觉心头一紧,唯恐华彤有难,面上却依旧含笑道:“贺喜皇上。”却不想皇帝冷笑数声,道:“原道馥儿情深意重,拼死护了他人的奴才,如今却对那主子不闻不问的。”沈馥一惊,果真是华彤,口中却柔声道:“华楼主虽于馥儿有养育之恩,只若是见罪于皇上,馥儿便觉着他也是该死的。”说着,狡黠一笑,极尽柔媚娇俏之色。然他心中只盼立即揪出那剿灭烟雨楼之首恶,将他千刀万剐,方泄心头之恨;只是一思及华彤已惨死刀下,便只想夺门而出于无人之境大哭一场,以尽刻骨哀思。
 
 皇帝见沈馥如此轻描淡写,只会以一笑,将他搂在怀中,道:“馥儿这般深明大义,也不枉朕一番爱宠;只怪此行之中朕的老二念旧,一时心软将他放过了。”沈馥一听却是大喜,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心道:“却不想子珅竟是这般重情重义的,却是我做了小人,改日必当一谢!”皇帝幽然一笑,目光如炬,又道:“只是朕早就料到沛儿此举,另布置了人马。朕要他死,他又岂能活着出去!”闻言,沈馥心头大震,只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又觉肺腑油煎,钢刀乱搅一般,只恨不得知这歹人名姓,亲手取下首级,以慰华彤在天之灵,可面上有哪里能露出半分。
 
 沈馥立笑道:“想来皇上又得了一员虎将,真是贺喜皇上。”说着,下了地,盈盈一拜。皇帝心下一动,只拨了拨沈馥衣领,在他莹白如玉的脖颈上狠狠一吮,含笑道:“朕乏了,你,自个儿上来!”沈馥面庞飞红,缓缓解了腰带,褪了靴。只还未等沈馥取来香膏涂抹,皇帝已一把将他拉在身下,挺身而入。沈馥娇呼一声,紧蹙修眉,但觉身子被劈作两半,只好一会儿便麻了,也不觉得疼了。皇帝握着沈馥下颌,一壁驰骋,一壁笑道:“今儿怎么不哭了,往日要你这般,总是爱掉泪的。”沈馥腰不胜力,只目光濯濯,展眉笑道:“皇上大喜,馥儿怎能坏了皇上的兴致。”皇帝暗道有趣,只握了掌下纤腰,笑道:“那烟雨楼主负隅顽抗,不肯就范,只是他们想的法子也未免龌龊……”一壁说着,一壁肆意挞伐,十分快意。沈馥听着,几欲咬碎银牙,却如堕欲海情天一般,只将双眼一闭,呻吟婉转,魂入天外。
 
 又说自那宴席上赵洌见过沈馥之后,便思潮不止。到了三更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便更衣起身,走出帐外。那日得知这宠冠六宫的沈馥便是当日的沈雪童,赵洌一直耿耿于怀,待到今日一见,更觉凄然。回想二人初见那日,青蓉山桃花灼灼,落英缤纷,他青髻半歪,秀发蓬松,手里捏着个纱笠,痴痴怔怔攀在柱边,道:“我叫沈白,你叫什么名字,可否告知与我?”那般的羞涩柔怯,天真娇憨,仅此一瞬,已是刻骨铭心,又想起二人早已相识深夜相慰,琴笛互答,引为知己,赵洌不觉满腹柔情,只喃喃道:“沈白,那便是你的乳名罢。”赵洌素来孤高内敛,是绝不肯将心思透露半点与人的,也唯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方有片刻松懈。何况情爱之事,更是于大计无益,如今逢此变故,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当日庄闵皇后自绝,一则以大齐慧宜公主之身一殉前朝,二则自知夫君心念旧爱,不堪日后在手摧折,唯有求死。原来赵旌早年于芜苏结识一名柳姓女子,虽已有一名侧妃与两名妾侍,却对那柳氏倾心一片。二人泛舟湖上,琴箫共叙,两情相悦,私定终生。赵旌虽为敦郡王之子,然嫡庶有别,于王府之中备受冷落。赵旌立下重誓,待他驱逐蛮夷功成名就之后,便迎娶柳氏为正妃,风光入府。然而待他凯旋之后,柳氏仅与他见了一面,便失却音讯。赵旌茫然难言,又逢边疆告急,只得奉旨出兵。竟不想待他大败北苍,功勋卓著之时,他心爱的女子已成了万千宠爱的馥贵妃,并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柳氏如此负心薄幸,赵旌不觉痛彻心扉,寸断肝肠,却又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而这慧宜公主自与赵旌奉旨成婚后,却是一片痴心。然而久而久之也知赵旌纵然对她百般爱敬,却并无男女之情,便终日郁郁寡欢,黯然神伤。一夜赵旌酒醉归家,将慧宜错认了柳氏,方有了赵洌。赵旌懊悔不已,只对慧宜母子更为爱重。慧宜自刎殉国后,赵旌称帝,对赵洌一直抱愧,便将他交予慎夫人抚养,自己则避而不见。赵洌年岁渐长,只当父亲因自身血脉而心存芥蒂,不久便迁居清凉台,韬光养晦,自去筹谋。后于凌云峰遇到前朝宫人,几番索寻,又有心在民间打探,加上他天资聪颖,细想推算,怎能不知皇帝这桩旧年秘事?于是赵洌便从善如流,寻了一个林晚泊养在身边,以觅得良机送入宫去。只是如今却不知皇帝从哪里寻到了沈雪童,还将他摆弄成了这副模样!思及此处,赵洌更觉凄然含忧,扼腕痛惜。
 
 正在这时却听阵阵惊呼伴着马蹄声而来,赵洌立即闪身入树影之中,屏息而观。只见远处一匹马儿狂奔而来,马背上骑着个白衣人,却是摇摇欲坠,连连惊呼,好几次险些堕马又死死揪住马鬃,只惹得马儿痛嘶飞驰,分明不谙骑术!赵洌定睛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这马上之人不是他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沈馥!便立时点足而起,竟徒手勒住了马缰。那马儿奔得正急,急勒之下,陡然停止,更是惊惧交加,纵声而嘶,奋起狂癫不已。眼看沈馥堕马,赵洌不假思索飞扑而起,接住沈馥,一齐滚入草丛之中。
 
 沈馥已然惊魂未定,苍白面上两道清亮泪痕,嘴唇翕动,已是怕得说不出话来。赵洌不由得情致缠绵,怜惜不已,又见他单衣跣足,瑟瑟发抖,便褪了外袍教他披上。沈馥强定心神,垂眸谢道:“雪童多谢子璋相救。”说着,撕了衣角,为赵洌包扎。赵洌听他声含哭音,不由得心中悲涩,但觉今时已非往日,也无权过问其深夜纵马之由,只道:“更深露重,又恐野兽出没,还是让小王先送侍卿回去罢。”沈馥定定望了赵洌一眼,苦笑道:“子璋,你我竟也疏远了么?”赵洌无不痛心,然口中却道:“洌自知雪童情非得已,只是世事无常,还需看开些个。”沈馥长叹一声,问道:“雪童有一事相问,不知子璋可否告知?”赵洌道:“但讲无妨。”沈馥道:“雪童寻不见杞王人影,子璋可知杞王去哪儿了?”
 
 赵洌不觉生疑,心道:“方才宴罢,二哥策马疾行而去,莫非他这般却是为了二哥?”口中却答道:“此事,洌并不知晓。只是雪童若有难事,或许我可相助一二。”沈馥道:“也罢。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子璋不吝告知。”赵洌神色郑重,道:“洌定知无不言。”沈馥道:“此次南行招安除了杞王,还有谁人主事?”赵洌心下一惊,只想沈馥竟知这等秘事,可见于皇帝心中非同一般,只道:“却不知雪童所为何事?”沈馥凄然道:“既然有事相求,雪童也不便隐瞒,此问只想为故人报仇。”赵洌不由得大惊,忙问道:“可否告知故人名姓?”
 
 沈馥便将华、梅、陆三人名姓与长相一一说了,又含泪道:“这三人待我恩情似海,但求子璋解我心中之惑,好让他们早日瞑目。”赵洌心中大惊,含悲抱惭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次南行招安洌虽非主事,却是献计之人!”沈馥听了,已是泪如泉涌,吞悲不止。赵洌不觉捶胸顿足,悔恨欲死,含泣道:“雪童,你我知音之交,洌却不仁不义,残害故友恩人,今当抵命谢罪!”语罢,也不知从哪儿取出刀来,竟欲举刃自绝。沈馥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又忙忙去夺刀,只不想已有人飞出一物,将那刀击落在地。二人皆是大惊,却听笑声朗朗,道:“两个人背着我说悄悄话也罢了,还舞刀弄剑的作甚?也不怕吓着咱们的雪童?”语毕,只见一矫健人影点草踏风而来,兔起鹘落,飞至二人面前。
 
 却不知这人究竟是谁,究竟是敌是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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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施妙计端坐伺东风 雪冤仇舍身弄西窗
 
 话说赵洌自觉有愧,无地自容,欲挥刀自戕。沈馥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忙去夺刀。却不想已有人飞物击刀,救下了赵洌性命。二人皆是大惊,却听笑声朗朗,道:“两个人背着我说悄悄话也罢了,还舞刀弄剑的作甚?也不怕吓着咱们的雪童?”语毕,只见一矫健人影点草踏风而来,兔起鹘落,飞至二人面前。只见这人脚踏络鞮靴,身着胡服,腰束犀比带,挂着一柄弯刀;身姿伟岸,精神抖擞,双眼湛然,笑意隐隐,却是赵涵。
 
 原来赵涵自席上见了沈馥亦是百般不解,又暗自不信,但见赵洌帐中空无一人,便索性漫步山野,以舒胸怀。见山中花香鸟语,便回想那日于凌云峰上联诗之时,只觉沈雪童虽弱质茕茕,性情率真,却心思刚烈,又颇有几分清傲之气,绝非曲意逢迎,婉转献媚之人,更不论在后宫周旋争宠,工于心计。只是又想起方才皇帝与沈馥二人于席上甚是和睦,一个经天纬地,文韬武略,气概不凡,一个钟灵毓秀,惊才绝艳,清姿无伦,若是两情相悦,倒也是美事一桩。
 
 思及此,则胸襟为之一爽,不快便尽数消去,又见已信步游至岸边,便索性在草丛中躺了,望天嗟叹。忽地听见马嘶人呼之声,一壁抽出腰刀,一壁拨开草丛前去一探。却不想竟远远见着赵洌单手勒马的光景,不由得心下惊疑,却不知四哥文弱,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怒马。又见他二人一同坐了说话,模样熟稔,赵涵不觉心想:“原道四哥并无爱恋之心,如今却在月下幽会,我倒要去瞧瞧我的嫂子是哪般人物?”说着,打算就近一看,只又怕扰了他们,便打定主意瞧上一眼便罢,却不想那白衣人竟是沈馥,不由得愣住了。恰逢赵洌挥刀自戕,情急之下便将腰上的鸳鸯珮投了出去。
 
 赵洌寻了玉佩还给赵涵,赵涵问道:“好好的怎么动起刀来了?”沈馥见赵洌神色已如常,便道:“子瑜也在,竟也不出来一叙!”赵涵知他二人有心隐瞒,便也不加追问,只咧嘴笑道:“我只晓得斗鸡走马,怕你们笑话不同我一处玩儿!”赵洌笑道:“六弟既知不足,怎么到此处用功来了?”赵涵涎着脸道:“我自然服从四哥管教,只是如今在雪童面前,还需四哥留些脸面才好!”沈馥笑道:“子璋也太严苛了!”赵涵道:“我自然不如四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过此次招安,叶将军倒是一大功臣,只是他素来莽撞,还多亏了四哥提点!”赵洌斥道:“朝堂之事也是浑说的?”赵涵这才想起沈馥已是后宫之人,不可妄议政事,又忙忙告罪。沈馥只笑着打了圆场,又问说了几句便就此别过不提。
 
 回宫之后,沈馥将招安一事与菀菊一人和盘托出。菀菊满脸是泪,咬牙切齿道:“也怨不得当日叶贵嫔对公子这般冷嘲热讽,落井下石,就连舒妃也要让她三分,原来是有个好哥哥在前朝给她撑腰!”沈馥目眦欲裂,热泪滚滚,道:“此仇不报,我沈雪童誓不为人!”语罢,主仆二人于床边紧紧相拥,泣不成声。这时候子袁进来跪了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今儿御医院张太医出诊了,御医院便荐了杨太医过来。”沈馥自帘内道:“杨大人么?有劳了。”杨太医请了安,便走到帘外坐了,置了脉枕,垂目道:“还劳侍卿贵体。”只见珠帘几动,伸出一只纤手来。杨太医恭恭敬敬的把了脉,迟疑道:“侍卿这脉象搏动有力,只略略浮躁了些,不像是体虚受寒之症;如今天气回暖,神思倦怠也属常事,只莫睡得过多便好。”又问沈馥以往吃的什么药,怎么吃法。秋穗一一说了。杨太医沉吟半晌,道:“如今侍卿身子已愈,这些药多吃对身子也无益处。”沈馥虚咳了几声,道:“本君于医理一窍不通,一切有劳杨太医了。”
 
 一时诊毕,子袁送了杨太医出宫。菀菊自帘内出来,道:“公子莫不是已有了计策?”沈馥道:“略施小计罢了,眼下叶贵嫔风头无限,自是不好对付,唯有伤其羽翼方为正途。”菀菊颔首,笑道:“柔昭仪这几日自是炙手可热的。”子袁回来禀道:“奴才已命了门外的小太监送了杨太医前去晧旰殿回话了。”菀菊正服侍沈馥更衣,沈馥只笑道:“这杨太医深入虎穴,却处之泰然,倒是个人才。”子袁道:“皇上已命杨太医照看主子的身体了。——主子可还记得静儿?”沈馥道:“怎么不记得,以前在凌云峰上的小丫鬟,就属她手最巧。”子袁不觉含泪道:“如今静儿调配到了撷芳殿青蓼馆,那柔昭仪晓得静儿是服侍过主子的,便恶言相向,打骂无休;奴才见她可怜,便时常接济些个。”沈馥道:“终究是因我之故,倒是你有心了。”子袁道:“主子宅心仁厚,奴才不过是替主子分忧罢了。静儿也是个忠的,记得主子的好,虽说只在青蓼馆外头伺候,也时常留意着。奴才将主子禁足的事告诉了静儿,静儿说定是撷芳殿搞的鬼,又说时常瞧见杨太医出入青蓼馆,已有数月。奴才想这杨太医所专非千金一科,便四处打探,竟真教奴才打探出什么来了。原来这杨太医是柔昭仪乳母淑芳姑姑嫡亲的幺弟,只早年过继给了远方亲戚,故此无人怀疑。”沈馥面莹如玉,眼澄似水,只问道:“除了柔昭仪,撷芳殿还住着什么人?”子袁道:“还有雪芍堂的叶贵嫔,绛蕊居的孙良容。因着叶贵嫔分位最高,暂摄一宫诸事。柔昭仪素来与她亲如姐妹,只是眼下有了身孕,又嫌弃叶贵嫔举荐的宋太医夸大其辞,无功无过,二人似乎略有些龃龉。”沈馥道:“眼下你只好好待静儿,再寻个空儿大大方方的宣她过来,免得教撷芳殿的小瞧了她。”
 
 这日用过晚膳,皇帝便来了瑶光宫。见沈馥秀眉微蹙,正歪在床上打盹,皇帝便取了毯子将他裹了。沈馥恰好醒转,见是皇帝,不由得一惊,面上却早笑开了,道:“听说柔昭仪身子不大爽利,皇上怎得不去瞧瞧?”又命秋穗奉茶。皇帝只刮了沈馥的鼻子,笑道:“小东西愈发懒了,吃了便睡,也不怕同纯儿似的积了食要人揉肚子。”沈馥面上一红,只嗫嚅道:“也不知怎地,吃了药愈发爱睡了。”皇帝心下一动,忙搂了沈馥,含笑垂询道:“莫不是有了?”沈馥满脸羞红,垂睫道:“张太医不在,不敢教他人细诊。”皇帝眉心微蹙,道:“今儿宋太医说柔昭仪孕不当时,胎位不正,恐有滑胎之险;朕杀戮太多,为孽之甚,或许这便是报应了。”沈馥忙道:“前朝后主暴戾恣睢,理受天谴,皇上舍生取义,替天行道,哪里有报应之说?馥儿瞧着杨太医倒是不错,人虽年轻,行医用药倒是另辟蹊径。”皇帝心下一喜,笑道:“难为你这般大量。”
 
 这时,却听秋穗迟疑道:“奴婢倒觉着侍卿的身子不如之前……”沈馥忙斥道:“姑姑恁地多舌,馥儿已好全了,眼下只是春困罢了。”皇帝一听,不觉对着秋穗肃容道:“但说无妨。”秋穗叩首道:“回皇上的话,侍卿上回在梧桐苑落水受了寒,便一直不大好,素日里张太医调理着也算有些起色。如今杨太医说侍卿不像是虚症,便停了往日张太医的药,又开了些新药。还说要新鲜荔枝做药引,侍卿说如今不是荔枝的时节,若使这般药引,只怕落人话柄,便教杨太医另开一副缓着。如今吃了几日都不见好,奴婢心里害怕。”皇帝叹道:“难为你一片忠心,如今朕知晓了,定为你家主子做主。”说着,打发了秋穗出去。沈馥道:“皇上多虑了,杨太医用得都是些好药,只是馥儿身子虚不受补罢了。”皇帝道:“朕知道那日冤枉了菀菊,只是碍于情面不可言明,也是对你不住;只是药可不能将就了,若是你的身子不好了,教朕又如何心安呢?”沈馥一听,不禁泪从中来,哽咽道:“馥儿都明白,只是菀菊与我从小一同长大,亲如兄弟,他受此大辱,萎靡不振,馥儿着实心中惭愧……”见沈馥悲痛失声,皇帝于心不忍,将他搂在怀中,道:“此事朕日后定为你做主,好好治他的罪,只是昭仪眼下怀着身孕,又有失子之危,教朕这几日惶惶难安。为了安抚昭仪,朕打算晋她为贵嫔,待诞下皇儿,便封为柔妃,馥儿一向深明大义,还须得让着她些。”沈馥止泪道:“皇嗣为要,馥儿明白。”二人又说了一阵,便相拥歇下不提。
 
 过了几日,子袁果真将静儿带了过来。一入瑶光宫,静儿便忙叩首请安。沈馥笑道:“闹这些虚礼做什么?早该邀你来玩了。”说着,携了静儿的手入了缥缈殿。菀菊取了一些果子点心,又泡了玫瑰花茶,道:“静儿只和往日在凌云峰一样,我们一同说笑玩耍。”静儿含泪道:“公子和菀菊哥哥还是待奴婢一般好,只是其它几位哥哥姐姐恐怕是无福消受了。”沈馥心下一惊,忙问为何。只听静儿泣道:“自公子走后,两位主事公公便双双暴毙,子倪、子务也给吓破胆死了。之后里里外外皆由廉姜哥哥打理着,子显也落了发随青蕖哥哥修行。柔贵嫔有孕,奴婢与洁儿召入了宫中伺候,只是洁儿命苦,不到半月便给折磨死了!”语罢,已是泣不成声。沈馥听了,也是腹中凄恻,执了手绢替静儿拭泪。静儿又道:“奴婢本想叶贵嫔是柔贵嫔的姐妹,却不想她每每替奴婢求了情,柔贵嫔便下手更重更狠,奴婢身上更是没一处好肉了!”说着撩了衣袖,只见那纤白的臂膀上皆是青紫伤痕,着实惨不忍睹。
 
 沈馥悲愤不止,不觉握了静儿的手,问道:“静儿,我问你一句,你可想替洁儿报仇?”静儿郑重颔首,又跪了磕了几个响头,道:“静儿代洁儿多谢公子大恩。”沈馥便与静儿将事儿说了,又取出一段艾条交予静儿,问道:“只要一行此事,便必会败露,到时候你可害怕?”静儿摇了摇头,不假思索道:“公子这般重情重义,奴婢死而无憾!”沈馥笑道:“如此甚好。”又嘱咐了几句,便命子袁送静儿离宫。菀菊服侍沈馥更了衣,只问道:“公子明知宫中不可行艾灸催生之法,却为何还要柔贵嫔知晓?”沈馥道:“恐怕她知道得比我还早些,只是一来此属违禁,二来非至绝境,无人敢铤而走险。”菀菊道:“前回问了张太医,张太医说柔贵嫔的孩子是决计生不下来的,主子又何苦如此呢?”沈馥冷笑道:“比起意外滑胎惹人怜惜,倒不如求子心切自掘坟墓,方妙上许多!”菀菊沉吟半晌,不觉笑道:“公子果然好计策!如今看来,唯有杨太医大显身手,才好逼得柔贵嫔孤注一掷。”沈馥道:“我也无十足的把握,只看这柔贵嫔是看重她自个儿,还是腹中的胎儿了。”
 
 一连好几日,皇帝都不曾踏足瑶光宫,倒是李祥斋来得勤快。这日天气晴好,沈馥刚睡过中觉,只听子薛进来报说李祥斋来了。见沈馥出了来,李祥斋便率一应太监宫女齐声请安,又笑吟吟道:“这是皇上命人送来的南丹早荔,古诗中有云: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侍卿的恩宠可唯有唐朝的杨贵妃才可媲及啊!”沈馥忙命人赐座奉茶,含笑道:“公公真是愈发爱逗人了,这荔枝只是来做药引罢了,若是公公喜欢,余下的便教公公抬回去?”李祥斋忙笑道:“这奴才可不敢收,倒是光王甚喜荔枝,侍卿若是舍得,倒是可以送些予光王品尝。”沈馥笑道:“那便送与光王一些罢。”
 
 李祥斋忙命徒弟小严子下去办了,又对沈馥道:“皇上今儿翻了叶贵嫔的牌子,晚膳同柔贵嫔一起用。如今柔贵嫔娘娘身怀龙裔,自然多些恩宠;叶贵嫔同孙良容也是不省事的,皇上便多在撷芳殿歇下了。”沈馥笑道:“柔贵嫔与叶贵嫔果真亲如姐妹,不分彼此。”李祥斋回顾往事,道:“当初叶贵嫔与柔贵嫔一起入宫,皇上将她二人都破例封为贵媛,如今又双双位列贵嫔之位,可不是成就了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话。”沈馥道:“公公说得在理,后宫和睦,自然于江山社稷大有裨益。”李祥斋道:“侍卿有如此气量,奴才也不妨先恭喜侍卿,皇上原说今年趁着大寿,要晋侍卿为三华之首,又怕太过招摇,反予侍卿不利,便拟封侍卿为御华,赐号珎。”沈馥道:“那可要多谢公公了,上回围场还不曾谢谢公公,如今可一定要公公收下本君这点心意才好。”说着,命人取了几样古董珍玩过来,道:“听闻公公建造新屋,这些小玩意儿便给公公装点雅室。”李祥斋坦然收下,道:“多谢侍卿美意。”又下跪谢恩不提。
 
 是夜月色溶溶,花阴寂寂,沈馥并无睡意,便支颐坐于窗边,把玩着那只瓷桃。忽听案边灯花一爆,菀菊端了个黑漆精雕梅花纹长方匣,低低道:“公子,好事已近了,此次定能履险如夷,得偿所愿。”沈馥抚了抚白香谱上的玫瑰印子,又将瓷桃一并收入匣中去,道:“这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今日纵使粉身碎骨,亦必不可徒劳而返。”话毕,只听子袁急色匆匆的进来禀道:“主子,撷芳殿出事儿了!”沈馥立命菀菊替他更衣,又问发生何事。子袁道:“听说是柔贵嫔正欲与杨太医通(奸)教皇上逮个正着!”话未完,便听外头宣道:“沈侍卿接旨——”沈馥心下一凛,忙入了正殿。只见小严子宣道:“传皇上口谕,即刻宣沈侍卿入撷芳殿问话。”沈馥磕了头,又对宫中吩咐了几句,便独自去了。小严子低声道:“师父要奴才传句话给侍卿。”沈馥道:“公公请说。”小严子道:“师父说眼下木已成舟,还望侍卿小心应对。”沈馥道了谢,心中却奇道:“李祥斋竟如此上心,却不知是何缘由?”
 
 一时到了撷芳殿,只见琼楼玉宇花木掩映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又闻男子杖责惨呼之音,间或妇人哭泣哀嚎之声,千般痛楚,万分悲切。入了青蓼馆内,只见柔贵嫔身着寝衣,面色惨白,含泪在床,小腹平坦,已然失子,一见沈馥入内,便咬牙切齿,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叶贵嫔跪于床边,满脸悔恨,舒妃哀痛难言,只一味的温言劝慰,柔声安抚。静儿滚在地上,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俨然一副受过大刑的模样,而皇帝负手立于帐下,肃穆含悲,横眉冷对,冷冷的道:“侍卿,你可知罪?”沈馥嗅着满室的血腥之气,又见静儿委顿在地,面上已是血泪模糊,只撂袍叩首,坦然道:“臣甫不知涉嫌何事,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冷哼一声,抬腿踢了静儿一脚,道:“柔贵嫔滑胎一事,这名贱婢俱已招供,还敢抵赖!”沈馥两目怔怔,惊道:“静儿!本君虽与你相处不久,也算待你不薄,何以诬赖本君!”
 
 皇帝目光如剑,肃杀道:“不必在朕面前演戏了,你是早与这贱婢串通,于柔贵嫔的艾条里下了催情之药,好在焚熏艾灸之时,坏其清誉,动其胎气,害其幼子!好在叶贵嫔心系皇嗣,否则朕的婉儿清誉何存,大瑞皇室脸面何在!”柔贵嫔已是悲愤交加,深深提气一口,戟指唾骂:“沈馥你这个贱人!本宫要杀了你杀了你!”舒妃忙扶了柔贵嫔,道:“即便侍卿心中怨恨,只无论如何也不得伤及皇嗣啊!实在是糊涂啊!”叶贵嫔则冷笑道:“能施这一箭三雕之计的,可绝非糊涂之人!”话毕,又将柔贵嫔扶入里间,柔声劝慰。皇帝听了这三人言,更是怒火中烧,道:“枉费朕对你百般疼宠,却不想你竟是这般恶毒奸诈,着实是其心可诛,天理不容!”沈馥如遭雷击,菱唇翕动,却是哑口无言。又听皇帝道:“沈馥残害皇嗣,祸乱后宫,即日贬为修人,永居弃宫,非诏不得面圣!”
 
 沈馥数罪加身,已是百口莫辩,玉立堂中,自是翠黛云容,玉骨冰姿,然哀毁骨立,心字成灰,遂取下头顶簪冠,卸下身上锦袍,缓缓跪拜,道:“罪臣沈馥谢主隆恩。”见沈馥清姿瘦羸,思及他旧疾未愈,皇帝不觉心下一动,开口道:“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为自身辩解的么?”沈馥似是一怔,只缓缓摇了摇头,道:“馥儿尚有一事相求,还请皇上念在昨日情分,善待馥儿的义兄菀菊。”皇帝道:“那便教他继续在瑶光宫守着罢!”语罢,拂袖入内,再不看沈馥一眼。沈馥复又谢恩,抬头时候面上已是两行清泪,只那清湛苍白的脸上竟勾起一个笑来,又复念道:“谢主隆恩,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言语间诚心祝祷,无怨无恨,皇帝听在耳中,伤于胸怀。沈馥话毕,便被人押了出去,悄然无声。
 
 皇帝回到床边,将柔贵嫔搂在怀中安抚。柔贵嫔身姿纤弱,楚楚生怜,悲泣道:“沈馥这贱人害了龙裔,臣妾又险些受辱,累及皇上清誉,皇上却这般大量,臣妾心中怨恨实在难消!”叶贵嫔亦执了绢子拭了眼角,含悲道:“一想婉妹妹腹中皇儿已去,臣妾本不愿再起波澜,只是回想当年傅嫔一事,也觉皇上失之公允。”柔贵嫔感同身受,愤恨交加,哀绝欲死,道:“当年傅嫔谋害姐姐,致使姐姐再不能孕,皇上去起位份,赐其死罪,令其一族永世不得入选;如今沈馥数罪并惩,只贬为修人,打入冷宫,臣妾着实不甘啊!”舒妃亦低低道:“皇上如此轻判,恐有包庇之嫌,只怕难以服众。”皇帝心中亦是迟疑,只又安抚了几句,便出了青蓼馆。
 
 一路上,皇帝心中自是五味杂陈,正忧思难解,百般苦闷,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僻静宫殿之前,仰头一看却是昭阳宫。只见里头花簇香浓,叶叠骈翠,倩影袅娜,灯烛如豆,便一脚踏了进去。惠妃听到李祥斋宣唱之音,忙忙出来接驾,又奇道:“夜深露重的,皇上怎么亲自来了?”皇帝忙扶了,莞尔道:“你身子弱,咱们去里屋说。”又问为何夜深不寐。惠妃面含微笑,柔声道:“臣妾睡不着,便想做些小玩意儿打发辰光。”皇帝见惠妃一袭石青水仙交领长衣,头发挽作了寻常的平髻,只簪了嵌祖母绿镂银扁钗作饰,这温婉典雅、庄静宁和的模样,倒像是旧日里在王府里的光景,又见篮中一只鸳鸯荷包,不觉心思缠绵起来,又温言询问了几句,一同在窗下坐了。
 
 惠妃亲奉了茶,皇帝蹙眉道:“她们若有你一半明理,也便罢了;如今舒妃愈发不会处事了,只是馥儿也实在教朕不知如何是好。这事儿,也唯有你才可商量。”惠妃一壁置了点心,一壁笑道:“若是个个似臣妾一般,皇上只怕更不省心了,光是采买药材一项,便不知要耗费多少辰光。如今臣妾能替皇上分忧,是臣妾之幸。”皇帝将方才青蓼馆一事同惠妃说了,又问道:“不知此事你有何见解?”惠妃思忖片刻,缓缓道:“宫中严禁艾灸只是沿袭旧朝规制,若是治病救人也是无妨的。倒是臣妾对那宫女静儿之供词心存疑虑,只怕两位贵嫔妹妹若是听了倒要吃心。”皇帝听了,竟是如蒙大赦一般,忙道:“但说无妨。”惠妃含笑道:“臣妾瞧着沈修人绝非狠辣之人,倒是叶贵嫔素来冷面冷心的。”皇帝急道:“事到如今,你还能说笑!”惠妃正色道:“臣妾觉着于这一事上,修人并非全无嫌疑,只是他不发一言,恐是心高气傲,不屑辩驳;更何况那艾条中若是真掺了些什么,杨太医杏林圣手又怎能不知?”皇帝一听,只觉醍醐灌顶,心生懊恨,又思及沈馥背影茕茕,似雾濛花,如云漏月,并无半点惊慌,竟是泪陨心碎,从容赴死!便在这时,却听李祥斋慌慌张张地进了来,道:“皇上,沈修人于羁押弃宫途中昏厥了,现在璟仪宫由安御华处,只是……”皇帝惊骇无比,忙截言道:“摆驾璟仪宫!”
 
 却不知沈馥此举是真是假,可否得解黄连之困,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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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苦修人苦心鉴日月 痴女子痴情付东流
 
 话说柔贵嫔滑胎之后,沈馥数罪加身,皇帝下旨将其贬为修人,打入弃宫。事毕后,皇帝心中忧心如捣,五味杂陈,信步来至昭阳宫,便入了内与惠妃商量此事。惠妃公正清明,点破疑点,皇帝欣慰之余,又是懊恨无休。恰值此时,李祥斋来报说沈馥昏厥如死,正于璟仪宫安御华处,皇帝大为惊骇,忙忙摆驾前去,又命务必留下静儿性命。
 
 到了璟仪宫,秦瘦筠已闻讯来了,正与安御华坐了相商。见皇帝驾临,忙起来见礼。皇帝忧急如焚,问道:“馥儿如何了?”安御华道:“回皇上的话,沈俊甫大约是发了寒热;只是因着柔贵嫔的缘故,御医们皆不敢来。”皇帝听了,不觉倒竖长眉,大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惯会见风使舵!若是朕的馥儿有个什么,朕要御医院的全部陪葬!”秦瘦筠道:“皇上,眼下绝非动怒之时,快快救人要紧!”皇帝道:“传朕口谕,御医院上下速来璟仪宫,不得有误!”李祥斋得令,忙忙下去办了。
 
 皇帝入了内室,沈馥在榻上躺着,菀菊一壁取了湿巾擦拭,一壁哽咽不已。皇帝正心下惴惴,不觉愠怒道:“你哭什么!有朕在,断不会教你家主子有什么万一!”菀菊见是皇上,先是一惊,又忙跪倒在地,拼命叩首,噙泪哀求道:“奴才只求皇上救救主子!救救主子!”皇帝坐到床边,只见沈馥瞑目如睡,面色青白,唯有双颊泛出病样嫣红。皇帝不觉惊痛失神,立呼退了子袁,径自将沈馥搂在怀中。沈馥身上忽寒忽热,战栗惊悸,又见他神情凄楚,隐忍含悲,忽而菱唇翕动,又不知说些什么。皇帝屏息凑近,只听沈馥气若游丝,却力竭声嘶道:“馥儿不曾害人,毓白为何疑我!为何疑我!”皇帝听了,至感懊悔,不觉双目垂泪,只轻轻道:“馥儿,是我冤枉了你,是我对不住你。”恰逢御医入内诊治,皇帝训斥两句,便至大厅等待。
 
 安御华命人奉了茶,劝道:“沈修人吉人天相,还请皇上切莫过于忧心。”皇帝道:“梅照,难为你闭关静养,还将馥儿救入宫中。”安梅照淡淡的道:“若是臣甫视而不见,岂非与道义相违。此乃举手之劳,皇上不必挂怀。”这时候,李祥斋进来禀道:“奴才方才去撷芳殿传旨将宫女静儿暂且收押,只不想柔贵嫔竟欲私刑处置,那静儿一见了奴才便说是冤枉的,兹事体大,奴才不敢妄断,还请皇上……”皇帝拍案而起,道:“柔贵嫔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动用私刑,以朕看只怕是想杀人灭口罢!”秦瘦筠道:“皇上切莫动怒,还是将那宫女押来一审,以示公正,也还众人清白。”皇帝朗声道:“快快将那宫女传来!”
 
 不过须臾,静儿便被带至殿中。只见她血流披面,泪眼模糊,口中只呼冤枉。皇帝端坐于上首,凛然生威,气度不凡,肃容道:“朕天威所在,必然不使一人蒙冤,你且说来何处冤枉!若句句属实,朕可免你一死!”静儿如蒙大赦,忙磕了头,道:“回皇上的话,方才奴婢堂上所说皆是淑芳姑姑逼迫所为,绝非故意欺瞒皇上,若是奴婢不做,往后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说着,竟是泣涕如雨,血泪俱下。皇帝心下大诧,厉声道:“柔贵嫔向来温柔体贴下人,怎的允她对你这般凶残,可见此话有假!”静儿不住摇头,凄楚万分,又膝行数步,泣道:“奴婢是今年开春才来青蓼馆里伺候的,因奴婢以前服侍过沈修人,娘娘便时常打骂作践,奴婢身上可没有一块好肉啊!”语罢,捋起两边残破衣袖,新伤旧痕惨不忍睹。
 
 秦瘦筠一瞧,不觉微蹙长眉,心下骇然,道:“皇上,这伤绝非一朝一夕,可见她所言非虚。”安梅照撇过面庞,再不忍看,只垂目道:“行此事者,绝非善类。”皇帝凝目细瞧那宫女面庞,果觉曾在凌云峰见过,便道:“不错,朕见过你,你且慢慢说来,朕定还你一个公道。”又问柔贵嫔如何相逼,又如何诬蔑沈馥。只听那静儿道:“奴婢虽在外间伺候,只是那杨太医来得极为勤快有目共睹,然娘娘却命殿内上下不得外传此事。一日奴婢清扫秽物,因着祖上采药为生,一眼便瞧出了艾灰,只怕有人谋害娘娘,便忙告知了淑芳姑姑。却哪里知道淑芳姑姑教人打了奴婢一顿,又恐吓奴婢若是将此事告知他人,便要奴婢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众人一听,无不色变,皆是骇然。
 
 皇帝瞧了李祥斋一眼,李祥斋会意,忙打发小严子去打听核实。又听静儿哭诉道:“那日沈修人传奴婢到蓬莱洲,的确人尽皆知,奴婢心中害怕也的确将娘娘艾灸一事告知修人,只是修人并不曾设计谋害娘娘,反而要奴婢以大局为重,为着皇室血脉着想,切勿传言此事,以免教人借此谋害娘娘。都怪奴婢一时糊涂害了沈修人,沈修人从未在那艾条之中下毒,奴婢也不曾有串通修人谋害娘娘之事,还请皇明察。”说罢,再三叩首。皇帝听了,欣慰之余,更是深为惶惭,道:“罢了,你也不过是个奴才,倒是朕被那蛇蝎妇人蒙蔽了!念在你冒死吐露真相,也算忠君取义之举,朕免你死罪,以后便在馥儿名下罢。”又命太医诊治。静儿再三谢恩,口内道:“多谢皇上,多谢皇上,奴婢皮糙肉厚不打紧,倒是沈修人受了好大的苦!”说罢,又痛哭失声。皇帝胸中掣痛,沉声道:“有朕在,必不会教人损他分毫!”静儿听了,不觉感激涕零,一时间竟昏死过去。
 
 过了约莫三刻钟的时间,便见小严子进了来,垂手道:“禀告皇上,奴才去了瑶光宫审问了沈修人贴身的几个奴才,沈修人的确宣过静儿去瑶光宫,一个时辰便由一唤作子袁的小太监送回了青蓼馆,还带去了不少赏赐。奴才又至敬事院询查,为照顾柔贵嫔身孕,确自凌云峰调了静儿和洁儿两个宫女入宫,由淑芳姑姑调教着。”皇帝举杯一停,道:“那名唤作洁儿的宫女何在?”小严子道:“回皇上的话,洁儿进宫四日便暴毙死了。”皇帝挑眉,扬声道:“暴毙?”小严子道:“奴才寻了几个小太监查问,说是柔贵嫔娘娘时常责打洁儿与静儿,又说那洁儿仿佛是给柔贵嫔折磨死的,只是奴才不敢妄断,还请皇上定夺。”
 
 皇帝听了,不觉怒从中来,剑眉倒竖,遽然站起,扬手便将茶杯掷了粉碎!见此雷霆之怒,众人忙忙跪地,高呼息怒。皇帝大怒,道:“宫女虽是奴才,却也是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草菅人命,她眼中可还有王法!她心中可还有朕!”安梅照道:“皇上息怒,臣甫只觉尚有疑点,却不知那艾条究竟是何人所为?”皇帝断然转首,嗤道:“大约也是许氏施的苦肉计,张太医早就与朕说过这孩子降生困难,那宋太医亦如是,既然孩子保不住,何不嫁祸他人!回想当初朕念在她怀孕之苦,时常陪伴,如今她竟行此恶事,真是枉费朕一番爱宠!至于那姓杨的,恐怕也是帮凶,方才仅判他杖毙却是从宽了!”秦瘦筠听了,当即撂袍跪下,拜谢道:“幸得皇上英明决断,否则沈修人必是含冤而死了!”皇帝忙将他扶了,心中凄恻非常,酸楚无限,只道:“幼竹,朕妄为天子,竟负了他数次!”
 
 一时间经太医会诊,院使禀明病由,又道:“禀告皇上,沈修人已服了药,如今已无大碍了。”皇帝顿觉如释重负,只复又觉万钧加身,竟也无力斥责御医院众人,只挥手将他们打发了。秦瘦筠沉吟半晌,道:“皇上,侍卿身子虽弱,性子却极强,眼下还请皇上……”皇帝听了,不觉低徊惆怅,然思及方才青蓼馆中事故,又是一阵恼怒,满面皆是狠厉之色,道:“柔贵嫔许氏言行无状,违命失德,降为昭仪,禁足青蓼馆,非诏任何人不得探视。另青蓼馆掌事宫女杨氏苛待下人,私处极刑,本因杖毙,念在服侍昭仪多年,待昭仪身子痊愈后,再听候发落。”又劝说秦瘦筠回宫安歇,语罢便入了内室,探望沈馥。
 
 菀菊一见皇帝进了来,只默默斟了茶便出去了。沈馥竟已兀自下了床,于窗边坐了,以手支颐,怔怔出神,听得皇帝进来,竟不回头。此时冷月斜悬,窗影斑驳,沈馥一袭莹白素衣,如披被秋霜;身畔天香隐隐,似幽吐清梅。皇帝心中刺痛,一时间喑哑无言,双目怔怔,竟落下泪来!呆立良久,方轻柔万分的道:“馥儿,你怎的坐在那儿,不怕风扑了么?”沈馥缓缓转首,神色怔忡,面上泪痕未干,亦轻轻唤了一声“毓白”,忽的又是一惊,慌忙敛衽跪地,含泪叩首道:“还请皇上念在罪臣身怀子嗣,暂延臣甫迁宫幽禁之罚。”皇上听了,不觉心潮狂涌,将沈馥一把抱起搂在怀中,细细垂询。见皇帝这般上心,沈馥万分感动,也知此局已解,口内道:“只是张昇张大人尚未回宫,臣甫不敢教第三个人知晓,故此并不知孩儿究竟若何。”皇帝心内大喜,将夜审小宫女、责罚青蓼馆之事说了,又急声薄责道:“方才你分明含冤,何不自辩?若是你与腹中孩儿有个闪失,又教朕如何自处?”
 
 却听沈馥含泪道:“柔贵嫔失子之痛,馥儿焉能不知?只是若果馥儿再起冲突,于贵嫔玉体也无益处。况皇上明镜高悬,必会真相大白,不教馥儿受辱蒙冤。”只见沈馥满面柔情,眸光盈盈,此不胜之姿,直教皇帝心头又是酸涩,又是狂喜,竟是一时间嗟悔莫及,双目热泪迸流,道:“馥儿!朕如此对你,你却这般真心相待!”言语间热情如沸,又是痛楚辗转。忽的心念电转,竟如孩童一般欢呼起来:“朕要封你做皇后,作我大瑞朝唯一的皇后!”沈馥不觉大惊,鉴貌辨色,方知非在梦中,泣道:“自馥儿入宫,宫中便连失三子,皆是皇家血脉;馥儿是不祥之人,如今再次有孕,却是上天垂怜,以消大过,若是受封皇后名位,恐怕是……”见沈馥如此自伤,皇帝大为不忍,含泪截言道:“不,馥儿,你是朕此生最为钟爱之人,无论如何,这皇后之位非你莫属!”又是百般安抚,千般疼宠。沈馥收了泪,道:“馥儿多谢皇上垂爱,只是馥儿入宫不久,于国无功,却几晋尊位,若是受封皇后,未免教人寒心。后宫不宁,自于前朝无益,还望皇上三思。”沈馥苦苦推辞,皇帝只好作罢,只宣了李祥斋入内,道:“晓谕六宫,瑶光宫侍卿沈馥蕙心纨质,璞玉浑金,为朕之所钟,特此擢为御华,赐号珎,于朕大寿之日同册嘉礼。”李祥斋忙贺道:“恭喜御华,贺喜御华!”沈馥含笑以谢不提。
 
 且说青蓼馆沈侍卿获罪,宫中女眷皆是抚掌称快,柔昭仪此举不论是正是邪,几可谓众心所向。只是谁知到了后半夜,那柔昭仪竟莫名其妙的降了位份,而那沈馥已摇身一变,成了仅在慎夫人、慧钦御华之下的六华之一,还特赐封号,真是教人瞠目结舌。一时间八位俊甫之中高位者已有四,而二十一妃嫔之中仅有六人居于正三品之上。先不论旁人,单是撷芳殿内已是怨声载道,叶贵嫔侍寝之时亦多次劝解,只皇帝圣心独断,坚定不移。柔昭仪对皇帝一片痴心,方愿舍身救子,却不想小产失宠,还被诟受辱,又损兵折将,更是成日以泪洗面,于皇帝所为愈发悲痛寒心,对沈馥其人更是恨之入骨。
 
 不日张昇返京,入宫为沈馥诊治,其腹中孩儿已逾两月。皇帝听后甚喜,赏赐也源源不断送入蓬莱洲去,皆是说不尽的奇珍异宝,琪草瑶葩,佳肴美馔,玉醴琼浆。一时间这蓬莱洲主仆同喜,阖宫欢庆。皇帝又是日日宿在瑶光宫仙鸾殿中,陪伴沈馥。但见巍巍画栋,曲曲雕栏之内,香烟袅翠,烛影摇红之中,二人赏花吟月,鸣琴品箫,形影相依,情思缠绵,所言之情尽为鹣鲽情浓,丝萝意笃;所表之心无非金姻玉缘,山盟海誓,竟如神仙眷侣一般,如此这般直至第八日方歇了。眼见天气渐热,皇帝放不下心来,便又命敬事院拨了几个宫人过来照料沈馥起居饮食;沈馥也体恤宫人,每每于晌午赐一碗冰镇绿豆汤解暑。
 
 这日,沈馥延请秦瘦筠、安梅照、阮涣纯三人于水木明瑟苑宴饮。琼楼玉宇,兰堂桂殿之中,侍监宫婢轮流把盏,四人轻斟慢饮,换盏推杯,所食肴馔皆是些猩唇熊掌,象白驼峰;所用器皿,无不些玉斝金瓯,晶盏象箸。觥筹交错之间,不免又说起璟仪宫相救之事,沈馥郑重而谢,安梅照轻描淡写,只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只是那柔昭仪太过骄纵了。”阮涣纯听到柔昭仪三字,不觉又惊又怕,丢了碗筷,躬身钻到秦瘦筠怀中,叫道:“筠哥哥,纯儿害怕!”沈馥忙忙告罪,又柔声轻哄。安梅照亦含笑道:“浣纯莫怕,梅照舞剑给你看,可好?”说着,自腰间抽出两柄短剑来。阮涣纯不觉一喜,忙止了泪,却道:“梅哥哥的剑远没有耍拳好看,纯儿要看耍拳!”安梅照笑道:“罢了,今日便教你几招防身之术,日后瞧见那几个便再不必害怕。”说罢将短剑收入腰间,径自离席于边上绿茵处站定,又唤了剑僮阿月吩咐了几句,道:“可要向瞧仔细了!”
 
 只见阿月缓步靠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安梅照后颈,竟一把将他提在半空。阮涣纯见了,不觉惊呼一声,扑到秦瘦筠怀里。沈馥亦是一惊,更是目不转睛。却见安梅照左手反转,疾点阿月腋底,阿月失笑不觉身子一软,安梅照立时反手擒拿,将他抛掷过顶。虽说安梅照身量瘦削,文质彬彬,却不想动起武来不仅落点奇准,更是出手迅捷;更兼一袭靛青道袍,衣袂翩飞,如仙鹤展翅,潜龙出渊。
 
 阮涣纯是孩子心性,立时目放精光,抚掌叫好,又咯咯笑道:“这回纯儿再不怕有歹人捉了!”众人闻言皆是一笑,却也赞叹安梅照应敌之速,解困之巧。安梅照又演示了“老藤缘壁”、“流风回雪”、“拂柳吹绵”等六招,虽说不过数招,却与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无不关联,而快慢高低,劲力准头,身形手脚皆需拿捏得当,恰到好处,在场之人无不惊叹。安梅照入了座,将擒拿手法、轻身腿劲,与阮涣纯细细演说,又拆解数遍。沈馥在一旁听着,亦是啧啧称奇,只不免思及烟雨楼旧事,又是一阵凄惘。安梅照道:“虽说这些招数皆是借势借力,取的是巧劲儿,只是浣纯也消勤加练习,勿要偷懒了。”秦瘦筠笑道:“这下可不能成日里扑蝶捉虫玩儿了!”阮涣纯听了,不觉娇嗔道:“筠哥哥就爱取笑纯儿!”又见沈馥怔忡不语,便道:“馥哥哥不如与纯儿一同耍拳罢?”秦瘦筠失笑道:“雪童可不像你似个小猢狲一般,没一点安生!”众人听了又笑。
 
 宴罢,四人又在苑中游览一阵。只见那堆砌参差玲珑,尽是玉树瑶花;绕廊来往窈窕,无非仙兽珍禽。珠帘卷处,鼻端幽幽氤氲香;翠帐掀时,目见灿灿潋滟光。楼台倒影入华池,花柳依人窥兰堂。信步于一亭下止步,内里已备了各色香茗异果。安梅照见亭上一匾书了“秋水”二字,不觉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海犹未尝以此自多,然而人却自比万物灵长,实如夏虫井蛙。”秦瘦筠道:“不错,万川归之,尾闾泄之,大海存乎见少,自比小石、小木于大山,人比万物,则莫若毫末于牛马,粟谷在大仓,况名利富贵乎?”沈馥深以为然,却笑道:“雪童不存鲲鹏之志,也无大海胸襟,只求顺其自然、各安天命罢了。”三人说话间,阮涣纯早已快步入内,出来时已是满口甜酥,只笑道:“纯儿不管什么,只晓得日日有甜食吃便好。”沈馥不禁莞尔,又执了手帕给阮涣纯擦了口角,道:“要是纯儿喜欢,便住在这儿,我教人日日给你备着。”阮涣纯取了一枚甜酥塞到沈馥口中,甜甜一笑道:“馥哥哥也吃。”沈馥吃了,果觉清甜可口,正要夸赞,却不想激起内里一股烦闷,竟哇的一声呕了出来。三人大为骇然,安梅照立时上前把脉一探,疑有中毒之兆,忙命人速传御医。
 
 一时张昇诊毕,面色凝重而出。秦瘦筠见状,忙屏退众人,又托付安梅照将阮涣纯送回宫去。子薛奉了茶,秦瘦筠道:“张大人但说无妨,此间并无外人。”张昇道:“正如安御华所言,珎御华是为人毒害,幸得那块糕点激发毒性,否则长此以往,恐有性命之忧!”又跪地叩首,抱惭请罪。秦瘦筠愠怒之余,也唯有一叹,道:“后宫争斗向来如此,张大人不必太过自责,只是如今珎御华状况如何?”张昇道:“回禀慧钦御华,眼下珎御华已无大碍了,只消调养几日便好。近日除了素来调理的药,又添了缓解暑热的药,这毒大约是下在暑热药中,只是分量极轻,若不是安御华心思敏锐,恐怕臣日日请脉也一无所知。”
 
 忽听一声轻咳,只见菀菊扶着沈馥出了来。秦瘦筠忙过去搀扶,言语间亦不觉含了几分轻斥。沈馥笑道:“雪童身病体羸,倒还不至于坐以待毙,若届时牵连你们便大大不妙了。”张昇忙忙敛衽,跪地请罪。沈馥命他起来,只含笑嘱咐道:“还请张大人勿将此事宣扬,若皇上问起,只说我中暑便了了。”说着,便将张昇打发了。沈、秦二人又说了一阵,秦瘦筠便回宫了。菀菊扶了沈馥入缥缈殿更衣。沈馥于镜边坐了,道:“这投毒之人定是我身边之人。这人既入得了蓬莱洲,一时之间,也必不能教我们揪出来。既然如此,不论来者,我们大可顺水推舟,除去那合该除去之人。”菀菊嫌恶道:“不是撷芳殿,还能有谁?”沈馥道:“那便教他们引火自焚!”又与菀菊一一嘱咐了,便早早歇下不提。
 
 一日下朝,皇帝便往瑶光宫来了。见仙鸾殿殿中万籁俱寂,空无一人,唯有风轮徐徐转动,香风习习,皇帝不觉心中生疑,恰见菀菊自缥缈殿内出来了,便扬声问道:“怎么都没人伺候了?”菀菊忙忙出来磕头见驾,方轻声答道:“回禀皇上,主子近日浅眠好静,故将没要紧的奴才都给打发了。”皇帝听了,不觉低声道:“馥儿何时睡的?用了早膳没有?”菀菊正要回答,却见珠帘微动,鲛绡轻起,沈馥素衣跣足而出,含笑道:“都是馥儿近日贪玩有些累着了,故此比平日里贪睡些。”见沈馥形容清减,皇帝不觉轻斥道:“既累着了,怎不好好休息?既下了榻,又怎不着鞋?”沈馥仰首粲然道:“馥儿既要好睡,那便请皇上回宫罢。”皇帝心下一动,含笑凝睇,朗声道:“果然是与纯儿呆久了,如今愈发骄纵了!”语罢,一把将沈馥打横抱起送入内室。沈馥忙忙告饶,又命摆饭。
 
 须臾饭毕,沈馥亲自奉茶,举案齐眉,道:“望皇上恕馥儿方才不敬之罪。”皇帝失笑,只将沈馥牵到边上一同坐了,道:“朕瞧着你这几日竟是清瘦了些,想是天热,待太平行宫打点完毕,咱们便早早迁过去。”一话未了,却不想子薛入内急急禀道:“主子!不好了!方才静儿吃了半碗绿豆汤便闹起了肚疼,奴才以为绿豆性寒,静儿旧伤未愈,便忙忙去请御医,只是……只是……”沈馥截言道:“吞吞吐吐得做甚么,还不如实说来?”子薛方道:“奴才用银针一探,汤里竟是下了毒了!”皇帝怒道:“胆敢有人如此放肆!静儿?可是上回那个宫女?——此事朕必彻查一番。”沈馥柔声道:“皇上莫要动怒,龙体要紧。”皇帝思忖片刻,眸光一寒,又问子薛道:“你怎晓得用银针来试毒?”子薛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沈馥强颜道:“静儿已得救治,皇上大可放心,还望莫要细究。”皇帝既已生疑,又哪里肯听,忽的目色一凛,对沈馥道:“莫不是你做了什么怕教朕知道?”沈馥一惊,忙忙跪地。子薛膝行数步,急声分辨道:“皇上莫冤枉了主子,这银针试毒是主子素日里吩咐的,只因、因前日里吃食里教人混了毒药进去,主子不想惊动皇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皇帝大为骇然,忙忙追问。沈馥方将日前投毒之事与皇帝说了,菀菊亦跪道:“如若不然,主子又怎会打发了那些奴才啊!”皇帝听罢,竟是怒不可遏,道:“你们这帮奴才倒是愈发会办事了!你们主子心慈,你们也跟着糊涂么?”又拍案道:“想来是柔昭仪不肯罢休,朕也不必仁慈至此!传旨,搜宫!”李祥斋应了,忙忙传令查办。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李祥斋便来排云殿复命了。小严子呈了一个镶螺钿如意黑漆匣前来,里头放着一红一蓝两支瓷瓶,又听李祥斋禀道:“皇上,这些是方才在青蓼馆掌事宫女杨氏处搜得之物。奴才已教御医院院判大人瞧了,此红瓶中是砒石;而这蓝瓶中则是金鸡纳霜。”闻言,皇帝不觉目眦欲裂,道:“禁宫之中竟藏此毒,实在罪无可恕!”李祥斋道:“奴才已经捉住了几个内外接应的小太监,只是那杨氏还在宫外候着,说是有话分辨。”皇帝眼中阴翳,冷笑道:“且带进来,如今人赃俱在,朕倒要看她如何推脱!”只见两个侍监挟着一犯妇来了,正是青蓼馆掌事宫女、柔昭仪乳母杨氏。杨氏脱簪跣足,开门见山便将那些罪愆一一领受,亦吐出当日串通杨太医诬陷菀菊之罪,又道:“皇上,娘娘素来柔弱,皆是奴婢一人所为,娘娘对皇上一往情深,此次为保腹中龙裔,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还望皇上明鉴,切勿迁怒于娘娘!”皇帝听了,赫然而怒,大发雷霆,道:“如此毒妇竟侍奉宫中数年!实在罪无可恕!柔昭仪管束不力,上行下效,才出了你这贱婢!可见朕是轻纵了柔昭仪了!” 见牵连主子,杨氏立时苦苦分辨,声泪俱下,无非教皇上惦记柔昭仪往日好处,又戟指沈馥,切齿铮铮,目若毒箭,直欲噬人,怒叱道:“沈馥你这贱人!你谋害妃嫔、毒杀皇嗣、秽乱后宫!坐在那儿凭你也配!”李祥斋忙忙喝止,严辞斥责,又命人掌嘴。沈馥淡然置之,只垂眸起身,恳求回避。皇帝允了,沈馥行礼如仪,迤逦离殿。
 
 一路行至仙鸾殿,菀菊方问道:“主子怎的不听听那杨氏细细说了,也好日后周全。”沈馥道:“无妨,杨氏既藏有如斯毒物,已是获罪非轻,更妄论鸩害俊甫,诬蔑君上。即便是她说了什么,皇上也是不信的,只怕是阖宫牵连,殃及池鱼。”话音一落,却见子袁慌慌张张的跑了来,扑到沈馥足下,含泣告饶道:“奴才知道主子要行大事,只是还望主子怜惜静儿,莫要……”一话未完,菀菊便立眉扬手给了子袁一巴,低声骂道:“这也是浑说的,混账东西!”又警醒四顾。子袁方如梦初醒,垂泪叠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着提起手来,左右开弓,朝自个儿脸上辟辟拍拍的打。沈馥忙忙拦阻,又命菀菊将子袁扶起,含笑道:“好了好了,不知者无罪罢了,只是日后可别这样莽撞了。”菀菊轻斥道:“主子就是怕你这般没个分寸,才将你支开了。瞧你这脸,可怎么见静儿呢?”子袁这才恍然大悟,又忙忙请罪不提。
 
 次日,柔昭仪于晧旰殿为杨氏请命,倾诉衷肠,言辞动容,闻者落泪,然一并获罪,命迁佛堂,静思己过。数日后,杨氏杖毙;菀菊赐沈姓,脱贱籍,编入正户,为瑶光宫总管。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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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端王洌醉卧芍药茵 珎御华婉却玫瑰珮
 
 待到夏至这一日,太平行宫都置办妥当了,皇帝便下旨挪宫避暑,命惠妃容氏、庄贵嫔李氏、宁贵嫔叶氏、善媛梁氏、慧钦御华秦瘦筠、珎御华沈馥、纯侍卿阮涣纯半驾随行。菀菊身为瑶光宫总管,故不能相随,便嘱咐秋穗姑姑与子薛、子袁务必谨言慎行,好好照料,细心辅佐。一路上车马辚辚,踏伐迤逦,待到沈馥行宫仪门处,已近黄昏时分。只见青云拂檐,玉栏绕砌,更兼松涛幽篁,素花白蕊,格外僻静秀美。沈馥自龙辇上瞧去,竟是微微愕然,又不觉心道:“原来濯香馆与那凌云峰上的轩馆皆是依照这处宫宇所建。”待下了辇,见那匾额上“有凤来仪”四字,不觉怅然低叹因缘前定。皇帝见沈馥恍然之色,心下一动,便道:“如今,你总知晓朕的心思了。”沈馥面上飞红,心中酸楚,只轻声道:“馥儿多谢皇上垂爱,往日竟是辜负了皇上美意,实在该死。”皇帝低低笑道:“什么死不死的,如今改了便罢了,只是以前你那般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沈馥听了,却是娇羞不胜,面酡如醉,低低嗔道:“皇上又拿馥儿取笑。”皇帝含笑道:“朕还要去瞧瞧慎夫人,便不进去了。你且好好休息,朕得了闲便来瞧你!”沈馥含笑以谢,恭送皇帝。
 
 一时饭毕,沈馥正于厅中吃茶,却见李祥斋来了。李祥斋行了礼,笑吟吟道:“吉服已制好了,奴才特特取来请珎御华一试。”沈馥忙命赐座奉茶,又含笑道:“天气炎热,有劳公公亲来一趟。”李祥斋坐了吃了茶,笑道:“御华这话可是折煞奴才了。这原是奴才的本分,何况如今御华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了!”沈馥淡淡一笑,低低道:“我虽得圣宠,却亦是步履维艰,公公是明眼人,又怎能不知?只是还不曾谢过公公救命之恩!”说罢,竟要行礼。李祥斋忙止住了,竟含愧道:“御华切勿如此,万般皆是因果,奴才相助御华,也不过是私心罢了。”沈馥心中感激,道:“不论如何,我终究要谢过公公,若无公公提点,只怕……”李祥斋截言道:“御华心善仁慈,处处想着纯侍卿,奴才已是感激不尽,只切勿再言谢了。”沈馥心中生奇,不觉相问。李祥斋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奴才便告知御华罢了。奴才本是芜苏人氏,襁褓之时,家父早亡,家母一人带着奴才入京投奔亲戚。只不巧在途中遭了一伙强盗,若非老祁山王单枪匹马,舍命相救,家母恐遭人强辱,而奴才亦不能活在世上。此恩此德犹如再生,奴才本应结草衔环以报,却无此因缘际会。待到皇上登基之时,祁山王族人遭人追杀,一脉凋零,唯有纯侍卿一人流落世上。皇上念及祁山王功德,延其入宫避祸。只是纯侍卿本是何等聪颖之人,入宫之后竟被人毒害成了这副模样!每每看到纯侍卿痴钝如小儿,奴才便觉罔受祁山王大恩,竟不能报其万一!”语罢,竟不觉垂泪。沈馥心下动容,道:“也难为公公了,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是躲避不及的!”又柔声宽慰几句。李祥斋止泪道:“那柔昭仪素来是面善心狠的,当年若非她在旁煽风点火,那宁贵嫔也不至失了分寸伤了纯侍卿。”沈馥道:“有公公这一番话,我必视纯儿为兄弟,定尽全力护他周全。”李祥斋道:“奴才愿助御华一臂之力。”沈馥含笑道:“如此,便多谢公公了。”又吩咐了几句,便将李祥斋打发了。不在话下。
 
 待到入了夜,沈馥正于陶然轩练字。兀然风袭,雷鸣电闪,瓢泼雨下,更兼竹影婆娑,摇摇曳曳,愈发显得月华凄迷,夜色哀婉。沈馥心下悸动,不觉想起当日凌云峰上与赵漭定情的光景。须臾雨毕,又听雨滴竹梢,沥沥无休,一时间情思缠绵而不能抑,几欲肠断,遂搁笔而抚琴,奏《行香子》,口内亦不觉吟道:“休说前尘,休说今恨。似无言、两处销魂。唯有冰轮,鉴我情真。照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语毕,沈馥满心满怀皆是赵漭,不觉怔怔而坐,唯有相思蚀骨,掣痛燎原。又思及父母早亡,未免凄惨,所幸有烟雨楼一地栖身,又有华彤等人胜似至亲,诸般照料,而如今故园荒毁,挚友永诀,纵然天地宽广,宇宙浩瀚,自个儿已如浮萍柳絮,无处容身,竟仿佛是做了一梦。旧事萦怀,沈馥自比天涯畸零之人,不觉五内凄苦萧索,再忍不住眼圈一红,清泪恰如滚珠抛玉般落下,兀自伤情不绝。
 
 待见琴面上几颗硕大的泪点,盈盈若白,当真触目惊心,沈馥方如梦初醒,慌忙以袖拭去,不意挥乱一室清音。又听外头子袁唱道:“皇上驾到!”沈馥寒毛直竖,只忙忙理了仪容,自门内见驾。皇帝见沈馥跪迎,忙忙扶了,轻斥道:“地上凉,怎么跪着!”沈馥含笑道:“雨天路滑的,莹心堂又远,皇上怎么来了?”皇帝道:“朕晓得你择席,一时放心不下,便来瞧瞧。”沈馥垂睫言谢,又道:“纯儿首次入住定霞园,方才又打雷下雨,必是害怕的,皇上怎么不去瞧瞧?”皇帝笑道:“纯儿有幼竹伴着,又有花儿草儿,零嘴玩物,哪里还晓得害怕?倒是你那琴声悲悲切切的,眼里也红红的,朕怎么舍得……”沈馥心中触动,不觉泪光点点,含笑道:“皇上爱宠,馥儿心中感激。”又亲自斟了茶,奉于皇上。皇帝吃了茶,沈馥于一旁相伴。皇帝见他青丝垂软,容色绝俗,又见那衣领正是两片柳叶,不觉心思缠绵起来,竟呆呆看了半晌,方道:“再过七月,咱们的孩子便出世了,朕拟了几个名字,给你瞧瞧。”沈馥含羞轻嗔道:“拟名字自有内务院,况且尚不知是男是女,皇上真是……”说着,命子薛伺候笔墨。皇帝只笑道:“内务院不过是择了吉利的字眼来凑数罢了,咱们的孩子与他人不同,怎可一概而论。”沈馥忙截言道:“皇上的心意,馥儿自是知晓,只是这话仔细教几位娘娘听见了吃心。”皇帝笑道:“不说这个。朕考量数日,方得了这几个字。”说着,执笔写了数字两列,一列从水部,一列从玉部。
 
 沈馥瞧了半晌,默念数遍,嫣然道:“馥儿瞧着这个湉字不错,男女皆宜的。《吴都赋》中有‘澶湉漠而无涯,牜忽有流而长’一句,湉乃安流之貌,所谓静水流深,大抵如是了。”皇帝笑道:“朕倒觉着这湑字甚好,《诗经》中说:‘裳裳者华,有叶湑兮。’说得是草木繁盛,以此起兴颂君子之德。”沈馥奇道:“馥儿竟不知有此一解。”皇帝满含笑意,兴味道:“却不知馥儿有何见解?”沈馥道:“歌者见了此人,心中烦忧尽泻,欣喜若狂几欲不可自制,若非心中倾慕之人,又怎能有此情状?馥儿自是仰慕君子,然纵使欢悦,却也绝非如此浅直。毓白,以为如何?”皇上听了,心下柔情无限,不觉搂了沈馥入怀,轻衔玉耳,吹息入去,动情道:“我方才听馥儿吟句只得半阙,已是心动神痴,却不知下阕怎的销魂!”说着,挑开他的腰带,潜入衣内,轻拢慢捻,极尽挑逗之能事。沈馥长睫半掩,盈盈不胜,急声道:“毓白,小心孩子!”只见他口内轻喘细细,面上红粉霏霏,恍若美玉生晕,香花吐蕊,却是柔似轻雨将又惊靠,嫋若滑烟随即俯就。皇帝含笑凝睇,只觉这怀中之人,那眉毛、眼睛、鼻子、耳朵,真是哪一件都生得可爱至极,无不称心如意,一时间心潮狂涌,直将沈馥托起拥入帐中去,深怜密爱道:“馥儿赤子之心,朕知晓了。”语罢,二人解衣宽带,凤倒鸾颠,端的是暖帐溶溶,温情眷眷,阳台梦中,襄王兴浓。雨收云散之时,便交颈而眠。自此一夜无话。
 
 又过了几日,皇子诸侯皆往太平行宫来了。赵洌至行宫数日,便请拜帖延沈馥入宫一叙。沈馥如约而至,远见芍药浦如云蒸霞蔚之间,似有一槿篱竹舍,清清爽爽立于其间,便是赵洌的五柳斋了。入了座,宫人便奉了茶。沈馥吃了,道:“此茶甚好,饮之五内俱清。”但见馆中寂然,四壁萧萧,唯有匾上“胜物不伤”四字,桌上笔墨一套,窗边素琴一张而已,又不见林晚泊相伴便要相问,只又思及行宫禁内不比清凉台,晚泊大抵是不曾来的,便将话止在了腹中。却听赵洌道:“雪童,当日匆匆一别,洌深感愧疚,便赶往烟雨楼祭悼。却不想遇见了二哥,二哥要事在身,不便来京,只托我将此物亲手交予你。”说着,取出一个包袱来。沈馥一惊,便取了来看。只见包袱里是小儿衣冠、双龙抢珠蓝田玉项圈、宝石芙蓉别针、柳叶合心银镂药香囊等物,色色精致,样样华贵,虽已陈旧,然绝非凡品。沈馥正诧异不及,又见书信一封,写着“阿白亲启”四字,正是华彤笔迹,当即悲思潮涌,泪如雨下。赵洌再不忍顾,只默默回避了。
 
 信封中乃是一张小笺,角上依旧压着一朵指甲盖大的胭脂玫瑰。得见玫瑰,沈馥更是泣不成声。笺中道:“
 
 阿白卿卿如晤,今彤以此书与汝永别,墨和泪齐下矣!往昔种种,历历在目,及今思之,空余独孤。得汝境况,彤宁代过;深惭笃愧,万死莫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嗟夫!余心悲恨,盖不能以寸管形容。本无面会汝,然一事务必泣告,使彤不至擢发续罪而未足也。
 
 事关汝之身世,此等秘辛,情节重大,关乎生死。向时痴钝畏缩,未敢轻提,至负所期,背所诺,实非人也。汝长于芜苏,无父无母,然并非无根无源之人。宣明末年,京中离乱,汝随母婢避祸,途为义军所劫。后芹阮携至烟雨楼,余奉命调养,后事自晓,再不赘言。此包中俱为昔年襁褓之物,《璇玑图》亦为旧物,或可助寻亲觅戚,引为依靠。余尝思查追觅,寻根溯源,略有得考。汝本永安人氏,族门极尽华贵显达,万中无一。令堂姓柳,本芜苏人,后入京籍,以衣冠鞋履柳叶纹为记。令尊尊荣无匹,名讳莫敢轻提,世称仪元狂客,惯行狂悖之事,素发不羁之叹,或可小考而得之。
 
 胭糖甘甜,犹在彤怀;如玫如瑰,犹在彤心,所未尽者,尚有万千,然二字珍重足矣!若得彤之死讯,勿以为悲。彤罪孽深重,死有余辜!阅毕即焚,切记!切记!”
 
 沈馥阅罢,大惊大悲之中,只觉万箭诛心,痛不可挡,一壁唤着阿彤,一壁伏案嚎啕大哭。子薛轻言安慰,亦是莫名伤怀。赵洌得闻泣涕之声,只觉进退两难,便在门外立住了。
 
 过了半晌,子薛方启门出了来,却往他处去了。赵洌入了内,见沈馥呆呆坐于窗边,面上泪痕盈盈未干,地上火盆里一应灰烬,不觉道:“事已至此,你身子孱弱,还须宽心些。”沈馥道:“多谢子璋关怀。华彤已走了,我自痛定思痛。只是却不知天下之大,我的生身父母却在何处!”说着,又落下泪来。赵洌柔声垂询,心中亦是酸楚。沈馥一壁拭泪,一壁将身世简要说了。待听到“仪元狂客”四字,赵洌心下一惊,道:“我却不知世上有此等人物?”沈馥道:“阿彤必不诳我。实不相瞒,我曾于舞雩宫中见过《山云老雁齐飞图》一轴,落款确有仪元二字,已命子薛去取了。”
 
 一时取了画来,展来一观,果见落款上有仪元殿御笔字样,并“天假永年”朱印一枚。赵洌一见,登时心头大震,惊骇非常,不由得怔住了。见此情状,沈馥只道他有所得,便忙问道:“子璋可瞧出什么了没有?”赵洌摇首,道:“子璋无能。”沈馥却笑道:“无妨,纵使寻见了,我又岂能脱此苦海?只怕牵连了双亲,倒是不得善终了。”赵洌亦是黯然,又见画上题着元裕之的《雁丘词》,不由叹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怔了怔,又问道:“雪童可知这雁丘的典故?”沈馥道:“雪童孤陋寡闻,还请子璋说来。”赵洌道:“相传遗山先生赴试并州,道逢一捕雁者。捕雁者道其晨间捕杀一雁,而脱网者悲鸣不去,竟自投于地同死。遗山先生大感其情,买之葬于汾水,且垒石为坟,号曰雁丘。大雁非人,却情至极处,竟能以死相报,莫不教人潸然。”
 
 卷中正是千山苍茫,孤雁低飞之景,唯见老翅掠空,怆然悲鸣,散于风中,哀哀不绝。沈馥听得痴痴怔怔,思及他与赵漭二人何等情深爱重,不觉大触情肠,而自己却遽然割绝,如此负心薄幸,又着实可恨可憎,纵使赵漭将他千刀万剐,那也是该的。只是若真可与赵漭再续前缘,得以同死,即便依旧是情深似海,也不过是玷污罢了。沈馥伫足呆立,一时间却是痴恨欲狂,竟笑道:“雪童非至情至性之人,自认不配同死,但求苟且活命,受尽摧折,以完前孽罢了。”语罢,竟携了画含笑辞去。不想沈馥说出这番话来,竟当真成了言官口中之妖孽!赵洌激愤迷茫不已,直立于窗外久久不语。良久,方心道:“雪童如此,我竟是妄将他引为知己了!”又思及已将林晚泊送与皇帝枕席,不由得愧疚懊丧,便命人取了酒来,于那烂烂花间一醉方休。不在话下。
 
 却不想沈馥一路行去,于春晖园中竟逢见未央。未央请了安,道:“这是三爷奉于御华的礼物,以贺御华晋封之喜。”说着,奉上礼来。沈馥瞧着那细长木盒,含笑道:“代本君谢过你家王爷,若得了闲,本君必亲自登门拜访。”未央呆了一呆,道:“三爷说御华圣眷优容,只恐无暇顾及,不必劳烦再见了。”沈馥一听,直如晴天霹雳一般,险些一头栽到下去,只亏得子薛忙在后头扶了。见沈馥面色发白,双目圆睁,未央只道他生怒,竟吓得跪地磕头道:“御华息怒!御华息怒!未……不、奴才并无冒犯之意,奴才只是奇怪我家主子未卜先知……”沈馥柔声道:“无事了。只是听闻崇光王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大好了?”未央这才笑吟吟的起了来,禀道:“回御华的话,王爷有李嫣公子照料着,自是好得快了。只是还略有几声咳嗽,故此不曾亲来。”沈馥听了,不觉一怔,又嘱咐道:“还望崇光王好生保重,若是病情加重,也须及时就医才好。”又客套了几句,便将他打发了。将那盒子揭了一看,却是一枝焦萎梅枝并一张薛涛笺,曰:“玉宇琼楼,覆压百里;楚人一炬,可怜焦土!遥寄故园余梅一枝,节哀顺便,珍重忽念。”寥寥几笔,情思刻骨。
 
 沈馥阅毕,只久久将小笺贴在胸口,心道:“子珏,我这般待你,你竟还记得我惦念焉湖边上的梅花!”又想那《十二芍药图》中,赵漭那般狠厉决绝,如今却又软语相慰,只是自己已是罪孽之身,却是再不能的了……思及此,登时心中酸楚不已,但觉此情眷眷,此恨绵绵,竟是怔怔落下泪来。子薛见了,只恐人多眼杂,便劝道:“主子还请小心则个,这留湖边上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去再作打算也不迟。”沈馥听了,猛然醒神,不觉心道:“纵使心中有情,也是害人害己。长痛不如短痛,且尽早割舍了罢!”又命子薛将东西收了,遂迤逦而归。
 
 入了绮霞翠微馆中,秋穗忙忙上来禀道:“主子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晌午时候李公公传旨说是皇上要与您一同用晚膳呢!”沈馥心下一惊,忙命沐浴更衣,又吩咐了菜色汤水,预备接驾。然而直直等到戌时,竟不见皇帝来,沈馥差了子袁前去打探。尚未得复命,却是小严子前来传话,说是皇上不来了。沈馥方撤了几席,随意用了些点心也便完了。一时子袁回来,刚撩了帘子进屋,便急声道:“主子,大事不妙啊!”沈馥心中一凛,只听子袁气喘吁吁的道:“奴才方才去了长春殿,原想是皇上忙于政事不得空儿来,却不想竟听见里头有人唱曲儿。几个小太监说是今儿下午新来了一位俊甫,直直把皇上迷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沈馥失笑道:“瞧你说的混话!我当是什么,只是多来了一个倒也热闹。”见沈馥如此不以为意,子袁急红了脸,竟顿足道:“主子却是不知,皇上一见这俊甫便封了什么芙侍卿!”沈馥心下一惊,忙问是哪个芙字。子袁道:“听那儿的小太监说,这俊甫仿佛是哪位殿下带来的,皇上本不愿见,便一直置在秋水居里头。只是不知怎的今日下午皇上一见,竟是龙颜大悦,还说什么芙蓉如面柳如眉,当下便封了芙侍卿,正在殿内伴驾。”沈馥听了,只莫名觉着不详,便教子袁再去细细打探。
 
 秋穗拿滚水泡了一壶新茶,放回了桌上。见沈馥垂眸不语,便问道:“主子可有什么打算?”沈馥蹙眉道:“不知何故,我竟觉得十分不安。”秋穗劝道:“主子莫怕,不论是敌是友,一时间他的位份还越不过您去。”沈馥抚着微隆起的小腹,道:“位份有何用?我倒是盼着什么人分了这些荣宠,只是又多了个无心之人罢了。”又低低道:“只是一旦失宠,偌大的瑶光宫又将如何?我可对自身不仁,却不能对你们不义。”秋穗道:“主子慈悲是好的,奴婢只怕主子思虑太过,反伤了自身。”沈馥道:“大仇未报,我自不会能伤了自身。”又思及华彤惨死,不由噙泪切齿道:“终有一日,我定教叶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秋穗忙轻声道:“主子莫不是气糊涂了,仔细隔墙有耳!”沈馥笑道:“既是妖孽,也必放肆几回才好,免得教人眼底失望!至于隔墙有耳,我既这般说话,便不怕教人听到!”秋穗心头酸涩,道:“心里苦说出来也是好的,只是切莫如此自贬自伤,奴婢看着也心疼!”沈馥一听,登时凄苦万分,再忍不住,扑到秋穗怀中大哭起来。秋穗忙忙搂了,叠声劝慰,只听沈馥泪如雨下,又痛声道:“秋穗姑姑,若非血海深仇,我便自个儿了断了,也断断不肯受这等折辱!只是我欠他太多,竟是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了!”秋穗亦不觉含了泪,柔声道:“主子一直这般伤怀,于身子并无益处,仔细筹谋才是正经,若是主子这丧气话教恩公听见了,岂非误了他转世投生?”沈馥凝噎不止,又恨恨道:“不错!哭有何用?”遂止了泪,命秋穗更衣。
 
 沐浴毕,沈馥已换了一身霜白绉纱寝衣,坐于黑漆嵌螺钿抚琴按箫图梳妆台边上吃茶。秋穗正取了角梳替沈馥梳头。子袁回来报说:“奴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是瞧见那芙侍卿了。这芙侍卿当真是一百二十分的俊俏,那从头到脚竟像个绢做的人物一般!那身段便是画上画的有这般标致,也没有这般飘逸的。再说他那相貌,奴才若说了您可别气恼,竟是没有一个娘娘比得上的,只怕比您还俊上几分!还有那小曲儿唱的,依依呀呀,绵绵缠缠,真真教人想思!”子袁说的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沈馥赐了茶,唏嘘道:“也难怪你去了这许久,竟是听曲儿去了!且说说听了些什么好故事来?”子袁讪讪道:“奴才哪里晓得什么,不过是《游园》《惊梦》之类的,只是有一曲不大熟,第一句仿佛是‘恁道谎阳台雨云,莽巫山秦晋’,听着心头怪惨戚的。”沈馥心下一惊,竟失手将杯盏打了粉碎。子袁煞白了脸,立时扑通跪了,叠声告罪。沈馥定了定神,淡淡道:“我无事,倒是你跑了大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罢。”子袁察言辨色,方安心告退。沈馥道了声“乏了”,便入内就寝。
 
 这时,子薛进了来,垂目道:“主子,这东西可要收到库房里去?”说着,将那细长木盒呈上来。沈馥取在手中,心中掣痛,又不觉眸光眷恋,口内道:“你有心了。这个,自是我收着,也不必登记入库的。”子薛记了,便将仙鹤腾云纹暖玉枕头取了出来,又问是否关上宫门。沈馥忖了半晌,道:“关了,自此都这时候关。他便是过来了,也不必开了。”子薛又问道:“那可如何回禀皇上?”沈馥道:“就说我睡下了,若是再问,便去请张太医过来,我自有我的说法。”说着自仙鹤腾云纹暖玉枕头里取了半块玫瑰珮来,又命子薛备了笔墨。书毕拜帖,交予子薛,沈馥道:“明日送到蕉棠馆。”顿了顿,又心道:“我若这般,子珏必不肯见我。”遂作罢。自此一夜无话。
 
 这日恰逢皇帝放猎,沈馥便前来拜访赵漭。但见门上一小小匾额,曰:“怡红快绿”,矮木作篱,有瘦藤星花为缀;白石为径,有碧茵茸苔作饰,浑不似其他宫苑高墙直耸,直欲欺人而下。又见翠蕉绿荫、红花丹霞之中,假山石峰,小榭宽庭,广水曲溪,飞虹卧埠,一派疏朗平淡,古拙天真之貌,正是虽由人作,宛若天开!又有一座奇形石室,全无花木点缀,清清冷冷,干干净净,凌然独立湖中,宛若白牛卧水,冰象驰原,庄重凝远,着实意蕴非凡。
 
 问了人方知那儿是弗古斋,乃赵漭园冶得意之作。沈馥伫足而观,不觉心驰神往,心道:“若得与子珏叩问山泉,筑室种树,灌园鬻蔬,再不论俗世,不知又是哪般光景?”遂又思及旧年于桃花坞小住,又是欢喜,又是神伤。子薛前去一问,只不想赵漭竟随驾而去,竟是扑了个空。只见这偌大的蕉棠馆中,尽是些内监侍婢,行宫护卫,却无半个可以托付之人。子薛道:“离这儿不远便是莹心堂,不若劳烦慎夫人转达,自是放心些。”沈馥应了,便起驾走访。
 
 莹心堂依山而建,栖于古木蓊郁,山花葳蕤之中。自仪门至山腰佛堂有石阶上百,一路密树参天,绿茵匝地,碧萼绀蜡,蒙络摇缀,更是取其幽邃清静,纯真天然之意。堂内,慎夫人素衣简髻,正于佛龛前静心焚香。婢女慧岸进来禀道:“夫人,珎御华来访。”慎夫人瞑目不启,只问道:“珎御华何许人?”慧岸道:“便是以前的沈侍卿。”慎夫人一听,双眸陡开,不觉含了愠怒,道:“他又何故来此?”慧岸道:“说是三殿下遗失之物托娘娘转交,夫人,见是不见?”慎夫人道:“教他将物什留下,人就不必了。”慧岸领命而去。一时接了物,慧岸道:“慧岸待夫人谢过俊甫,今日夫人身体抱恙不能见客,俊甫还是请回罢。”沈馥道谢,又遥对佛堂,正色裣衽,拜谒道:“臣甫沈馥拜见慎夫人,愿慎夫人安康长乐。”声之再三,恭敬诚挚。慧岸淡淡一笑,转身而去。子薛将沈馥自地上扶了,道:“主子这是何苦呢?”沈馥笑道:“慎夫人莲心佛性,慈悲为怀,我本妖孽,夫人避而不见,岂非饶我一命。” 又由子薛搀着到了山脚,沈馥上舆,渐隐于深宫高墙之中。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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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无情主赠美效陶朱 有心人献媚比沧海【无情主未必无情,有心人未必有心】
 
 话说沈馥欲还珮断情,不料赵漭离宫随驾,只得前往莹心堂,谎称玫瑰珮乃赵漭遗落,劳慎夫人转交。过了一个时辰有余,恰逢赵漭送了些山珍过来,慎夫人立传入内。赵漭请了安,将东西一一奉上,道:“母亲,孩儿不孝,未能时时承欢膝下,还请母亲降罪。”慎夫人命人赐了座,只道:“漭儿安好,母亲也便放心了。有一事母亲本不该多言,只是——慧岸。”说着,命慧岸将那玉佩呈上来。赵漭见了,不觉大惊,忙问此物何来。慧岸垂目答道:“回三殿下的话,今日午后珎御华来过了,说此物是殿下遗落,特来归还。”此话不啻平地惊雷,赵漭立时怔住了。慎夫人道:“这是你贴身之物,且不论何时化作两半,只若说是你不慎遗落,我却是不信的。”说着,不觉含了几分愠色,道:“沈馥冶容眩色,须眉丈夫而效(淫)娃之举,蛊惑朝廷,几危社稷。母亲只问你,你如何结交了这般朋友!”赵漭一听,只觉裂心断肠,肺腑油煎,然一时无言以对,竟裣衽而跪,道:“母亲,此事还恕孩儿无可奉告。孩儿告退。”语罢,手握玉佩,悲愤而去。
 
 走出莹心堂,赵漭穿林而过,发足狂奔,吼道:“雪童!你何以如此待我!”语罢,却是仰天长啸,只震得木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此时却听一把清柔之声问道:“阁下识得沈雪童?”赵漭心下一怔,蓦然回首,却见一白衣人容若玉兰,姿同水仙,风神绰约,意志翩跹,正立于一株合欢之下,殷切相望,浑不觉细扇绯红落了半身。赵漭仓皇而顾,心如刀搅,一时间情思迷离,分不清是真是幻,竟飞步上前一把将那人抱了满怀,痴痴唤道:“雪童!雪童!你绝非无情之人,我竟疑你,当真该死!”
 
 白衣人见他姿容俊朗伟岸,气度威仪不凡,却又是满面的意切情真,如同赤子一般,不由得满面羞红,只折臂于胸,轻轻道:“阁下错认了,我不是沈公子,只是、只是沈公子一位故人。”赵漭一听,方如清夜闻钟,忙敛容道:“是我失态了,还望公子恕罪。我姓赵,单名一个漭字,敢问公子上姓高名?”白衣人道:“赵公子,幸会,鄙人姓林。”赵漭忙问道:“林公子可也认识雪童?”白衣人娓娓将沈馥样貌性情说了,赵漭笑道:“果真是他!他的朋友,便是我的!只是方才漭鲁莽失礼,冲撞了雪童故人,还请林公子莫要挂心才是。”语罢,又长长一揖。白衣人浅浅一笑,道:“赵兄莫提,却是林某唐突了才是。”又见赵漭黯然委顿,神不守舍,便柔声相问。赵漭面色苦楚,正要回答,只见一个小太监急急走上来,口内唤着“主子,主子”,一见是赵漭,忙跪道:“奴才叩见崇光王,崇光王福寿安康。”白衣人听了,立时大惊,忙忙正色行礼。见赵漭愣在一旁,那小太监轻轻提道:“王爷,这是芙侍卿。”赵漭一惊,方见了礼。小太监附耳几句,那白衣人面露难色,又同赵漭客套几句,便匆匆辞去。赵漭望着手中半璧,情思缠绵,悲痛填膺,只攥紧拳头,将那掌心割得血肉模糊,心道:“如此,也便两讫了罢!”又见残阳如血,昏鸦阵阵,更是撕心裂肺,爱恨无休。伫足良久,竟快步下山,策马狂奔而去。不在话下。
 
 这日于长春殿用过午膳,沈馥便延至定霞园。只见绿荫参差,苍苔密布,皆是小桥流水,柳绿花繁。芷馨引了沈馥入廊,廊外松竹掩映,通翠沁凉。过了宝瓶门,又见一绝大的假山,玲珑怪石攒凑迭成,上有兰芝玉草,柏松苍植,宛然山林丘壑之象。山中有一古洞,过洞而去,只见阮涣纯头上束着琉璃簪冠,身上着了一袭百蝶穿花湖蓝夏衫,腰上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坠了好几个错金银的香药包,清贵秀雅之中,别有一番天真烂漫之情致。一见沈馥,阮涣纯便扑上来亲了他面颊一记,又撅唇道:“因着天气热,馥哥哥都不来瞧纯儿了!”说着,携了沈馥的手一同入了一亭中。只见匾上镌了“风香”二字,乃皇帝御笔。中间挂了名人诗画,古鼎商彝。亭四面开窗,亭前有牡丹数墩,与那芍药、海棠、玉兰之类,后临净客池,如今正值夏季,风过荷举,莲障千重,亭亭者如夷光出浣,丽华晓妆,娴静弄影;偃偃者若太真好睡,弄玉贪梦,娇慵呈态。
 
 沈馥含笑道:“这不是过来了么?只是纯儿日日有幼竹伴着,怕是将我抛到九霄云外了罢?”阮涣纯哪里晓得沈馥是玩笑,只忙道:“纯儿才没忘了馥哥哥呢!只是筠哥哥心里不高兴,都好几日不来我这儿了。”怏怏的在边上坐了,又道:“新搬来的芙侍卿也不爱玩儿,日日在屋子里坐着,也不愿见纯儿。”沈馥自荷叶式翡翠盘子里取了一枝菡萏,一壁赏玩,一壁道:“芙侍卿不是置在秋水居那儿么,何时搬到你处来了?”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便有人上来奉茶。阮涣纯捡了几朵落花,吹到池子里,闷闷道:“皇上说芙侍卿好静,身子也弱,秋水居又临着北溟湖,夜里起风凉得紧,便迁到这里的宜芙馆里了。”沈馥笑道:“那是皇上怕你一人住着寂寞,才请了芙侍卿过来陪你。”阮涣纯摇了摇头,道:“纯儿去他那儿几回,说的话十只指头便数完,每回都隔着帘子。芙侍卿只晓得写字画画,纯儿都瞧不懂;虽说他爱唱曲子,只是纯儿远远听得心里酸酸的,也不爱去了。”
 
 沈馥吃了茶,只觉满口花香,分外清新可人,又见碧波万顷,净客盈池,幽香无涯,一望不尽,着实令人心旷神怡,清脑醒脾。阮涣纯凭栏闲望,怏怏道:“这个园子住得好没意思,还不如梨馨殿呢!梨馨殿虽小,至少离筠哥哥近些,可是纯儿又舍不得这里的花儿。”沈馥笑着命子薛将冰镇的樱桃蜜羹取了,道:“这是你素来爱吃的,眼下也不冰了,正好解暑。”阮涣纯一见,立时什么都忘了,只欢呼一声,不等孙姑姑来服侍,自个儿握了勺子便吃。沈馥含笑相望,道:“纯儿可知幼竹心中郁郁所为何事?”阮涣纯含着樱桃,鼓着嘴歪到沈馥怀中,道:“纯儿并不很晓得,只知筠哥哥仿佛是同自己兄长置气。上回纯儿去博雅斋的时候,还瞧见筠哥哥写了‘君不见五湖舟泛旧儿女,鸱夷沉江,世绝响屐舞。’念着心里好难过。”
 
 沈馥不觉大惊,只为一切果如所料,又不禁鼻端酸楚,强笑道:“幼竹他只是暑热气闷罢了。再者,过了几日便是皇上大寿,可不得好好预备着。”又取了手巾替阮涣纯拭了唇角。阮涣纯一听,便笑逐颜开,道:“近来纯儿裁了好多新衣,皇上也夸纯儿穿得漂亮,今日送了好些衣料过来。”沈馥笑道:“皇上时常记挂着纯儿,纯儿可备了什么祝贺皇上千秋?”阮涣纯忙拉了沈馥,附耳低声道:“馥哥哥莫要笑话纯儿,纯儿只晓得玩儿。眼下皇上生辰,贺礼却是不可不送的,纯儿想着用寿饼排出一个寿字也便完了。”沈馥忍俊不禁,只惹得阮涣纯飞红两靥,娇嗔道:“馥哥哥笑话纯儿!纯儿不理你了!”沈馥忙忙强敛了容色,道:“哪里是笑话你,只是觉着寿饼又好看,又好吃,是纯儿有心了!”阮涣纯一听,欣喜不已,叠声问沈馥是否当真。沈馥自是颔首。阮涣纯甜甜一笑,搂了沈馥,道:“纯儿想御膳院的糕点太过寻常,已教小厨房预备了好些江南小食,冻米糖、蝴蝶芸豆酥、桂花茶饼、奶油松瓤卷酥、糯米莲子乳糕全都有,只是不知皇上是否喜欢呢?”沈馥道:“皇上向来宠爱纯儿,只要纯儿有心,皇上那儿必是受用的。”阮涣纯嘻嘻一笑,吮了吮指尖,道:“那馥哥哥准备了什么?”沈馥愣了愣神,只笑道:“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罢了。”阮涣纯靠在沈馥肩上,嗅着发间细细幽香,道:“馥哥哥最得圣心,馥哥哥准备的皇上必然中意!”食毕甜羹,阮涣纯浣了手,又轻轻问道:“大宴那日,杞王会来么?”沈馥一愣,道:“皇上大寿,列位王公亲友自来赴宴的。”阮涣纯听了,却是喜上眉梢,道:“那可太好了!”沈馥亦展颜一笑。二人又闲话半日,待到子袁来报说皇帝往绮霞翠微馆去了,方话了别。
 
 返入宫中,沈馥吃了药,立时沐浴更衣,预备接驾。不一时皇帝便到了,沈馥换了身百香罗柳叶纹曲裾袍,外罩着月影纱禅衣,再别无杂饰,清清爽爽的便出来面圣。皇帝道:“去了纯儿那里,可累着你了?”又问沈馥是否吃了药。沈馥命人奉茶,一壁斟了,一壁含笑道:“纯儿虽贪玩,倒也懂事。定霞园风清景丽,令人见之忘俗。”皇帝听了,吃了茶,低笑道:“朕没有日日伴着你,可是置气了?”沈馥摇了摇头,道:“臣甫知道皇上心中有馥儿,便知足了。”见沈馥轻颦远山,恬淡垂眸的模样,愈发楚楚,皇帝心牵旧人,不觉将沈馥拥在怀中,道:“馥儿赤子之心,朕如何辜负!春日事忙,朕尚未予你好好庆生,如今得了空,可要补上。”说着,命人将赏赐之物搬了上来。
 
 沈馥微抬眼帘,也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大同小异,只是面上笑意依旧,柔声道:“皇上有心了,馥儿受宠若惊。”皇帝自嵌八宝吹箫引凤蜀锦盒中取了一枚鹅卵大的枕前不夜珠,道:“这枚较你榻上的大上些许,朕知你时常惊梦夜渴,又素来畏黑,如此便不必担惊受怕了。”又取了五色同心结一对,沈馥双手接了,自是大感其情,泪盈相望,忙要谢恩。皇帝只紧了紧臂弯,望着那玉面之上桃花晕浓之色,附耳过去,亲昵道:“你我夫妻一场,何来言谢?”说着,又命人呈来八宝金笼,内有一小小狸奴,身披白雪,金睛含翠,乖驯柔美,缱绻依人。皇帝温言道:“这是平南王一位常卿之爱猫所产,朕瞧着可怜得紧,命人裹盐而迎之。朕不在时,又这小东西陪着,便权当打发辰光。”沈馥眉目濯濯,只搂着狸奴,脉脉不语。见沈馥如此喜爱,皇帝便命人蒸条青花鱼给它,又取了鱼戏莲叶青玉笔洗、紫檀雕花笔架等一色上好的文房之物,同沈馥一齐赏玩。
 
 二人更了衣,屏退左右,在那蕉叶下的九枝梅花绿檀贵妃榻上卧了。沈馥着了烟青蝉翼纱夏衫,腹下垫了籽玉芯的蚕丝团花软垫,依着皇帝而卧。又自梅花式填漆小几上摆的豆青粉彩如意盘里,拈了一枚糖渍海棠果,送入皇帝口中。皇帝握了那纤指轻吮,道:“你可知芙侍卿之事?”沈馥低垂螓首,只答不知,又嗔道:“馥儿只当皇上心系天下,国事繁忙,却不想竟是……”皇帝忙道:“晚泊是洌儿引见之人,朕自要好好待他。竟不想洌儿素来与朕略有疏远,却不想竟也肯花这些心思。倒是朕的老三没一刻的安生,这几日竟是往凌云峰去了,说是为母亲祈福,怕是不能出席朕的寿宴。”沈馥只默默听着,但觉心痛绵绵,不觉望着花架下扑蝶的狸奴出了神。皇帝道:“晚泊虽像极了你,只是在朕心中,谁都不及馥儿。”沈馥听了,怔怔对上皇帝双眸,一时间感慨无尽,却是泪光盈盈,说不出话来。
 
 见状,皇帝自是大为受用,竟也分不清是真是幻,只捧了沈馥面庞,哄道:“这是你生辰,哭作甚?”又双额相抵,抚着沈馥千尺青丝,轻声道:“瞧你的双眼都哭红了。”沈馥破涕为笑,轻嗔道:“毓白取笑馥儿。”皇帝轻抚着沈馥小腹,柔情无限,道:“朕细细忖了,咱们的孩子不论男女,都依你的,唤作赵湉。”沈馥一惊,忙道:“这恐怕不符祖制,还望皇上收回成命。”又再三推辞。皇帝叹道:“也罢,你既这般坚持,若是个女娃,便将湉作她的封号,就唤作瑞湉公主。至于名字,咱们择吉日再定。”沈馥含笑道:“如此殊荣,馥儿可定要产下帝姬才好。”皇帝小心搂紧沈馥,朗朗笑道:“只要是咱们的孩子,朕都喜欢。”沈馥衔着一枚樱桃果,巧笑唏嘘道:“馥儿何德何能得此厚爱!”皇帝心下一荡,不觉潜入那白绫红里的兜肚中去,只觉那腹部浑圆温润,更是心潮狂涌,喜不自胜。沈馥长睫半掩,两靥飞红,轻轻嗔道:“凉。”皇帝将沈馥抱了满怀,只觉幽香萦绕,美玉蒸霞,郑重道:“此次,朕必不教你们母子有何闪失,朕定然护你们周全!”闻言,沈馥泪盈于睫,恰如皎荷含露,道:“有毓白此言,馥儿无怨无悔。”遂与皇帝紧紧相拥。只听私语喃喃,温柔旖旎,疑似鸳鸯互梳羽,连理相合欢。不在话下。
 
 到了皇帝寿宴这一日,各处自是张灯结彩,阖宫欢庆。但见玉宇琼楼,桂殿兰堂之中,巍巍画栋张灯剔透,曲曲雕栏结彩玲珑。绮霞翠微馆更是热闹非凡,沈馥早早梳洗毕,乘青云祥彩九天玉鸾车前往太庙。吉时到,行册封大礼。皇帝亲诏曰:“朕君临紫极,瑶光宫侍卿沈馥,琼姿瑶质,璞玉浑金,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常得侍从,弗离朝夕,为朕之所钟。今特册为正二品御华,赐号曰珎。四海皇天,纳德是依,无负朕命,天禄永终,可不慎与。钦哉。”沈馥受封承训,遂行大礼叩谢圣恩。后随皇帝入清明殿接受妃甫叩拜,方礼成。
 
 白日里舟车劳顿,夜里开宴时分,沈馥却是姗姗来迟,待到贺寿礼过,沈馥方至殿外。李祥斋等在升平殿外,笑得合不拢嘴,上来迎道:“御华可来了!皇上可就等着您了!”沈馥由子薛扶了下了肩舆,淡淡笑道:“有劳公公通传了。”李祥斋笑道:“御华哪里的话!”说了又忙唱道:“珎御华到!”只听内监尖利的传唱声一一入内,沈馥轻提左足,稳稳迈入槛内。
 
 雕门如扇,次第打开,远远见着大殿内宫花簇簇,锦帐重重,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笙簧盈耳,处处清歌妙舞;罗绮翩飞,在在鬓影衣香。入得殿内,只见檀几满列海错山珍,无非猩唇熊掌,驼峰象白;玉杯尽泛醍醐醽醁,尽是玉液琼浆,神露仙酿。席上皇二子赵沛、皇六子赵涵、皇九子赵澄,皇长女徽静公主并驸马,皇四女纯悫公主并驸马,皇五女明晖公主,皇七女英舒公主以及各王侯家臣皆在。更见几边嫔妃桃笑李妍,顾盼生辉;俊甫沈腰潘鬓,雅人深致,恰如上林(春)光,瑶池胜景。
 
 歌舞初歇,沈馥含笑入殿。只见他头上束了镂雕飞鸾青玉簪冠,着了莲青色曲水连烟织金纱袍,腰上系着黛紫柳叶纹织锦带围,缀着一个柳叶合心银镂药香囊,恰似万花丛中一抹碧,清水芙蓉自雕饰。梁善媛目光如电,笑道:“珎御华来得倒早!”惠妃笑容合度,道:“今日珎御华大喜,诸事繁忙,却是辛苦了。”沈馥裣衽跪道:“臣甫来迟了,还请皇上降罪。”皇帝和颜悦色,颔首道:“迟到无妨,有心便好。快到朕边上来!”话毕,却听宁贵嫔红唇轻启,娇嗔道:“珎御华今日人逢喜事,自是情有可原。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虽有因缘,却也未必有心。”皇帝心下一突,道:“也罢,以示公允,朕便罚一罚朕的沈卿。”安梅照抬眸淡笑,启唇道:“皇上,珎御华最善诗词,不如请御华即兴一首罢。”皇帝不觉展眉道:“安御华说的不错,沈卿随意赋上一首应景便罢了。”梁善媛忙娇声道:“皇上怎可如此偏心!虽是助兴,更是小惩,自不能如此容易。若是如此,只怕有了先例,此后便个个恃宠而骄了!”梁善媛声如黄莺,婉转可人,皇帝听着,身子已酥了大半,只笑道:“只你花样最多,你且说说有什么无伤大雅的法子?”梁善媛思忖片刻,展颐道:“御华精通诗文,不如效仿曹子建起步成诗,以贺皇上千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皇帝道:“此法倒是风雅。”沈馥道:“若是如此,臣甫恭敬不如从命了。”正要吟诗,又听宁贵嫔含笑道:“皇上,做诗有什么意思?不若教御华抽了词牌,七步成曲,再教乐坊唱演出来才好呢!”闻言,皇帝喜见于色,立允了,又命准备文房四宝。
 
 不一时便有内监端上一朱漆小盒来,里头装满了一寸宽的纸卷。沈馥随手取了一只。内监接过展了,道是“千秋岁”。并附了张子野《千秋岁·数声鶗鴂》一曲,待乐坊演到“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一句,沈馥险些栽下台去,只得慌忙定住。此曲歌残春之景,咏未了之情,爱憎分明,深婉激越,然大寿之日作此,未免多又不吉。曲毕,惠妃含笑道:“臣妾听闻《千秋岁》一曲始于唐代乐坊。记得《唐书》中有云,开元年间,玄宗以降诞日宴群臣于花萼楼下,百僚表请以每年此日为千秋节。而谢偃《高松赋》中又有‘穷万祀而不异,历千秋而不萎’之句,今日乃皇上大喜,这词牌名却是应景得很,当真可喜。”语罢,举杯邀饮。皇帝满饮一杯,自是怡然,又笑问沈馥可得了。沈馥垂目含笑,道:“臣甫已得了。”遂研磨走笔须臾而就。待墨迹稍干,李祥斋便将稿呈予皇帝,只见红笺上簪花小楷,别是绵缠,曰:
 
 千秋岁
 
 甲午七夕,升平寿筵,以贺毓白嘉辰。
 
 金风玉露,且看十洲图。彩袖捧,笙歌逐。灵椿晴月挂,冰麝芙蓉浦。醴泉美,云芝笑映丹樨妩。    遍请麻姑惠,皆祷彭铿瑞。鲲鹏万里,鹤鹿千岁。江河春不老,天地同欢醉。青凤舞,奉君万斛瑶花蕊。
 
 阅毕,皇帝龙颜大悦,朗笑道:“馥儿,到朕身边来!”沈馥谢了恩,施施然于皇帝边上坐了。皇帝与沈馥同饮一杯,又立命乐师奏演。曲毕,皇帝如痴如醉,兴致高昂,遂命日后寿筵长作此曲。众人举杯,离席贺曰:“祝圣上万寿千秋,贺大瑞河山永固!”皇帝亦举杯,笑道:“在座莫若骨肉亲戚,诤友良朋,今日乃是家宴,只消尽兴,勿要拘谨了才好。”
 
 一时歌舞再起,翠袖红裳,翩翩如蝶舞;瑶琴宝瑟,悠悠若泉流:却是玉楼之中却见清姿之舞,金门之内竟得天籁之音。几席之间,侍监宫婢轮流把盏,更有珍馐美馔如流水一般奉上席来,众人轻斟慢饮,换盏推杯,宾主尽欢。正笑闹着,却听殿外一阵大笑。沈馥心下一惊,不觉停杯投箸,暗想道:“这人是谁?怎的声音这般耳熟!”众人亦是一怔,望向大殿正门。一人于门外阔步而来。只见他头戴十二东珠赤金簪冠,身穿蝉翼纱平蛟海云纹单袍,腰上扣着白玉龙扣带围,腰上坠着一个腾云双鹤翠玉珮,正是昂藏七尺,风度翩翩;猿臂蜂腰,英姿朗朗!沈馥只觉这人举手投足之间,极其眼熟,竟是梦萦魂牵一般,不觉定睛一看。恰是这一看,沈馥却是镇住了!只见这人修身玉立,胸藏凌云之志;高鼻阔唇,顿生泼天豪气;剑眉星目,更见英气逼人;笑含轻薄,徒添桀骜风流。正色时不怒自威,笑闹时懵懂顽劣;道是无情情刻骨,说来有恨恨如绵!
 
 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谁,还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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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7 05:3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象管鸾笺倾思难画 金风玉露何处相逢
 
 话说正是七月初七升平殿寿筵,众人载笑载言,击节欢饮之时,却听殿外一阵朗笑,紧接着阔步走入一人来。但见他俨容华仪,迥然独秀,俊似掷果檀郎;龙章凤姿,翩然深致,旷同锻铁嵇君——虽似王孙公子,却为傲散男儿,彷如帝子降凡尘,不疑谪仙至人间!
 
 沈馥定神一看,不啻晴天霹雳,这人不是崇光王赵漭又是哪个!遂心中狂喜如潮,一时回神,又觉魂痛神迷,心道:“却不曾想到凌云诀别更有今日,曾经心死,今化燃灰!”骤喜骤悲之间,眼内已不禁落下泪来,又忙笼入袖。赵漭朗声道:“儿臣来迟了,父皇莫怪!”说着,裣衽叩首,高呼万岁。又行到厅中致喜庆之词,并献了一轴《松鹤千秋图》作寿礼。皇帝阅毕,不觉龙颜大悦,连说三个好字,又见附了《万年欢》一首,不觉朗笑道:“这词倒是和朕的馥儿作的是一对儿!”赵漭一愣,但觉五内俱催,只怔怔往那高座望去。目光交接一刻,赵漭亦是百蚁啮咬,万箭诛心。沈馥端然高坐,衣饰清华,果是今非昔比,只是眉若远山,长恨隐隐;眸若横波,清愁点点,却教赵漭心中煎熬难恨,眷恋成痴!
 
 皇帝赐座,又对沈馥道:“这是朕的老三,想来你也久未见过了。”沈馥强忍凄楚,亲自斟了一杯玫瑰醉,正色道:“多谢当日崇光王护送之恩。”又命子薛代己斟酒。赵漭仰首饮下,豪气干云,道:“举手之劳罢了!倒要多谢二哥运筹帷幄!”语罢,又敬赵沛。赵沛起身笑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你这模样倒像是要说书呢!”众人闻言,皆是一笑。皇帝问道:“可去看过你的母妃了?”赵漭道:“回禀父皇,母妃一切安好。儿臣代母妃喜贺父皇华诞,祝父皇春秋不老,日月同辉!”语罢,献了慎夫人手抄佛经再拜。皇帝眉开眼笑,含笑饮了。赵漭又亲奉了茶,同惠妃道:“母妃说惠母妃举荐的御医甚好,漭儿多谢惠母妃。”惠妃笑容和蔼,道:“姐姐安好便是大瑞之福。”又关怀几句,无非饮食起居。皇帝又道:“今日你长姊也来了,还不去见见?”赵漭便走到徽静公主并驸马跟前拜了,便在徽静公主座下坐了,同外甥襄儿玩起来。
 
 席上正父慈子孝,共话天伦,自不必沈馥锦上添花。沈馥更衣回来,吃了些菱实糕,见一道茯苓牡丹鸡甚是精致美艳,又吃了几口,便将四楞象牙镶金福寿箸在桥形筷枕上搁了。又添了一道蜜汁糯米填藕,沈馥晓得阮涣纯素来喜藕,便命子薛呈了去。秦瘦筠一见,却忙阻了,笑道:“雪童可别惯着他,瞧他肚子愈发圆了!”阮涣纯一听,忙去摸肚子,又红着脸辩道:“这是纯儿新裁的衣裳,哪里就快圆了!”这日阮涣纯特意戴了八宝珍珠簪冠,着了海棠红金丝丁香色缠枝紫薇飞袖罩甲,里头配着牙白刺金云纹衫儿,腰上系着莲青紫双穗丝绦并鸳鸯戏水如意荷包,十分的娇俏憨顽,活泼可爱。赵沛见了他这般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禁笑说道:“一年未见,如今纯侍卿个儿也长高了,只愈发好模样了!”阮涣纯一听,竟红了大半个脸,支支吾吾,两只水汪汪的眼儿直呆呆瞧着赵沛。沈馥见了,忙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只让了他这一回!”秦瘦筠这才放过了,刮了阮涣纯鼻子一记,道:“也就雪童惯着你!”阮涣纯欢呼一声,忙吃了起来。沈馥饮了些木樨清露,闲顾四周,因问道:“端王殿下怎的没来?”安梅照执了个透明玻璃戗金蕉叶纹杯,道:“皇上说四殿下近日受了风寒给病着了。”秦瘦筠听了,不觉冷笑道:“风寒?只怕是心中有鬼罢!”沈馥见阮涣纯边上的几位雅者、修人相谈甚欢,不由得又是一阵神伤,只嘱咐子薛给宜芙馆准备些清淡细致的点心,过会子亲自送去。
 
 忽听襄儿牙牙学语之声,软糯可爱,又伸着粉藕般的小臂膀去夺赵漭手中杯。皇帝不禁大笑道:“朕的孙儿乖巧至极,竟已晓得关心舅父,想是晗媃与驸马教子有方,朕心甚慰!”徽静公主同驸马笑道:“父皇谬赞了,襄儿尚在襁褓,哪里有乖不乖巧一说呢?”赵漭将襄儿递于皇帝。皇帝自是喜不自胜,含笑弄孙,对微醺的赵漭道:“记得你儿时最是顽劣,除了你母亲,便也只有你大哥、二哥与长姊管得住你。瀚儿去得早,眼下沛儿、晗媃又都成了家,皆无暇管束你,却不知你何时也乖乖成家,免得教为父心焦?”徽静公主笑说道:“漭弟性情乖张了些,心地却是好的,也不是什么孤介寡合之人,父皇何不为漭弟指一桩好亲事呢?”赵沛亦笑道:“儿臣却是听说三弟府中有个公子,住着倒是有几个年头了,极是标致灵巧,也会持家,何不纳作了常卿!”
 
 皇帝一听,不觉又惊又喜,道:“果真有这样的人?若是漭儿真喜欢,请为正君也是不妨的!若你们已有了伴侣之实,虽说男子不重名分,他因你甘愿拘在府里,却更不能负他!只改日也教朕见见,看看是如何品貌。”赵漭已醉了几分,拱手道:“父皇好意,儿臣心领了。只是儿臣与那位公子纯属莫逆之交,并无情爱私心,还请父皇明鉴。”惠妃道:“众皇子之中,就连涵儿身边都已有了两个妾侍,你长他八岁,身边却一人也无,难免寂寞萧条。”赵涵笑道:“母妃不知,一人却有一人的好处,想我府中那一红一绿,若是闹将起来,儿臣却是恨不得掀了屋顶跑了。三哥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也教儿臣羡慕!”惠妃笑道:“妻妾不合,却是你这个丈夫不曾用心,且学学你二哥,他府中众多妻妾侧甫,日子却是和和美美的,可见你所言不实。”又教导赵涵疼爱妾侍,劝说赵漭纳妾娶妻。皇帝也笑道:“爱妃的话不错,沛儿惯会享齐人之福,府里也是有条有理,却是漭儿一味的躲懒,不懂事!”
 
 赵漭听了,却是郑重离席。只见他眼尾飞红,颇有醉意,禀道:“父皇,倒不是儿臣偷闲,也不敢要二哥这样费心,只求能与挚爱共度余生,使二者之间再无他人。实不相瞒,儿臣曾于苏芜……”赵漭待要再说,只听沈馥在皇帝耳边轻轻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贵为天子,皇子们自是人中龙凤,又何必过于挂心呢?如此良辰美景,且再饮一杯罢。”说着,亲自斟了一杯玫瑰醉,奉到皇帝面前。只见沈馥缥玉柔擎,低山含翠,别是沉静恭顺,皇帝心下惊艳,遂双手接过,早忘了赵漭未尽之话。又见沈馥微微抬首自斟一杯,脸泛红霞,微带酒晕,清妍柔媚之中自有雍容端严之致,竟与他人不同,更是色授魂与,浓怜密爱,只含笑道:“沈卿说得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有道是姻缘天定,何必庸人自扰!”说罢,仰头满饮此杯,又与沈馥同饮。此时只听襄儿咯咯一笑,又奶声奶气的道:“姻缘天定!”众人不觉都笑了起来,赵漭亦开怀大笑,又狂饮了几杯,举杯放声道:“今日父皇大喜,一喜再得佳人,二喜福寿绵延,三喜河清海晏!”众人亦是离席举杯同声长贺,高呼万岁。皇帝兴致高昂,只命众人坐了同乐,又对惠妃道:“今日大宴办得甚好,朕要多谢你。”说着举杯相敬。惠妃两靥含绯,露目横波,掩袖饮了,道:“皇上大喜,臣妾自要尽力的。况且李妹妹与慧钦御华皆出了不少力,还有行宫的几位姐妹也都尽了心的。”皇帝听了,颇为动容,又向庄贵嫔诸人敬了一圈,一一言谢,并论功行赏。
 
 一时饭毕,正是观戏之时。只见宁贵嫔亲捧了个葵花式雕漆填金鸳鸯戏水的小茶盘来,里头一个芙蓉石小盖钟,倒像是春波碧草间一轮红月。只听宁贵嫔道:“这是臣妾自制的茶叶,还请皇上品鉴。”皇帝不觉奇道:“你何时会了这个?”宁贵嫔低眉顺目,别有几分柔婉之色,与平日冷艳之态大不相同,道:“臣妾自知出生世家,深居闺阁,因而远离农桑,不可体感民生,更无能为皇上分忧,故特于殿后开圃种茶,又请了师傅学习制茶,方得了这些许,还请皇上莫要嫌弃。”皇帝听了,道:“难得你平日里娇气惯了,却有这等胸襟,朕可要好好品尝了。”说着,喝了半盏,又递与沈馥。沈馥接过吃了,笑道:“这荷露稍纵即逝,贵嫔事必躬亲,却是费心了。”宁贵嫔又是惊,又是恼,只冷笑道:“珎御华好灵的舌头!”沈馥坦然以对。皇帝笑道:“馥儿素来雅好此道,你若喜欢,自可同馥儿讨教。”沈馥道:“讨教不敢,只不糟蹋茶叶罢了。”梁善媛斜乜着眼,酸云醋雨的道:“糟蹋茶叶?只怕别的宫里还寻不见这样的东西来糟蹋!再有,珎御华是何等人物,连蓬莱洲都住得心安理得,竟还怕糟蹋一点子茶叶?”
 
 惠妃含笑道:“梁妹妹多心了。如今妹妹新得恩宠,有什么好的自是头一份儿,若还是这样说,姐姐久不见皇上,倒也要心寒了。”梁善媛听了,颇有些得色,只犹不解气,愤愤坐着,却也别有一番骄纵美态。宁贵嫔执了个珐琅彩花鸟盖碗,只淡淡笑道:“梁妹妹却是说错了,说起糟蹋,却是白费了好东西才叫做糟蹋。珎御华万千宠爱,蓬莱洲金玉如泥,纵然茶叶价比黄金,可与那琳宫华殿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舒妃道:“珎御华位列正二品,久负圣恩,况且如今国库充裕,即便宫苑华丽一些也是不打紧的。”这话本是劝解,却不想梁善媛听了,更是满面飞醋,冷笑道:“臣妾听闻珎御华的仙鸾殿白玉为户,珊瑚作窗,自是穷奢极丽,不可限量,哪怕是皇上的敬亭绿雪也算不得什么了!”说着,那葱指纤纤只绞着手绢出气。
 
 见她这般小儿女情态,倒也颇有几分动心之处,皇帝不由笑道:“瞧这说的是什么话?” 赵漭起身,笑道:“娘娘若如此说,漭身为蓬莱洲总督建,可是难辞其咎了!”梁善媛父兄皆在赵漭麾下,便不再争着闲气,只讪讪道:“王爷可别恼,我不过是说笑罢了。”宁贵嫔笑道:“王爷要事繁忙,难为王爷将这小事常常挂心。”赵漭正色道:“父皇之命,漭自当尽心竭力。”闻言,宁贵嫔再不纠缠,只淡淡一笑,再不言语。见波澜暂平,皇帝只随意择了些贡品赐给二人以作安抚,又道:“朕虽为天子,也毕竟凡人,有时难免偏袒些,也难怪你们要吃心了。”阮涣纯听了,却不觉开口道:“皇上喜欢馥哥哥,因而多加赏赐,馥哥哥心中有皇上,故而不舍半分,这有什么不对?”
 
 此时殿内并无人声,唯有伶人咿呀之声隐隐自那水边漾来,阮涣纯语音清亮如珠,又说得天经地义一般,只恨得梁善媛紧咬银牙,眼中竟要滴出血来。宁贵嫔听了,目中寒光陡盛,旋又隐入春波之中。而皇帝一听,仿佛恍然大悟,继而欣喜若狂,解了腰上的累金丝香囊赏了阮涣纯,连连笑道:“浣纯说得好!”又止不住殷殷望向身边的沈馥。沈馥只托着茶盏,垂眸不语,似是无有喧争,只面上染了淡淡绯红,恰如飞霞晕浓,桃花始开,而那眉心上的五瓣赤梅却愈发冷艳逼人,竟隐隐迸生出几丝凌然傲意来。皇帝情念萦逗,柔思缠绵,只觉此时无声胜有声,却是大为受用,趁人不意,自桌下捏了捏沈馥的手。这般亲昵寻常的小动作,沈馥却是一愣,只觉重返旧日桃花坞中,蓦然抬头,却对上一双相思泣血的眼儿,又觉创巨痛深,哀毁骨立,只是旧盟犹在,前尘隔海,二人即便得以凭栏而吊,也终究不过是茹泣吞悲罢了。赵漭被那眼神一怔,瞬时已知沈馥之心,又觉天意弄人,摧心断肠,便豪饮一气,便醺然退下了。
 
 不过多时,只见殿外一白衣人迤逦而来。月色曚昽,宝光流转之间,恍若霜女离月,素娥下凡。行到近处,正是态如云行,姿同玉立,再观其貌,竟是皎似白雪,霭若明月。白衣人裣衽跪道:“晚泊叩见皇上,恭祝皇上功德无量,万寿无疆。”皇帝道:“不是病着么,怎么来了?”又命赐座。惠妃忙命奉茶布菜,又延御医入内看护。林晚泊道:“今日皇上大喜,晚泊自当来贺。”沈馥亲扶了林晚泊入座。贴身的小云子已端了兰汤来,伺候林晚泊浣手。见他这般瘦羸,沈馥不觉轻斥道:“怎么不好好躺着?”又命添一盏薏米冬瓜老鸭汤。林晚泊握了握沈馥的手,淡淡笑道:“无妨的,倒教你一人在此受累。”阮涣纯又惊又喜,忙忙离座,牵了林晚泊衣角,含泪道:“原来是晚哥哥,为何一味躲着纯儿。”林晚泊笑道:“晚哥哥和你闹着玩儿呢?只是纯儿却连我的声音都辨不出了。”阮涣纯破涕为笑,道:“晚哥哥来了可真好!纯儿好生欢喜!”语罢,归了座将桌前的糕点统统送到林晚泊面前。
 
 惠妃柔声道:“芙侍卿前日里病了,眼下可好些了?”林晚泊道:“娘娘挂心了,晚泊一切安好。”宁贵嫔闲闲拨了拨耳上的玛瑙坠子,笑道:“说来贺寿,却一身缟素,也不怕对皇上不敬。”惠妃含笑道:“万事贵在有心,叶妹妹不可多心了。”庄贵嫔道:“芙侍卿衣上满是金松鹤纹,哪里有不敬之说呢?”梁善媛佯作委屈,道:“叶姐姐也不过是关心皇上,哪里多不多心呢。只是芙侍卿这一身的白,到底是不吉利啊!”又听孙良容在一旁小声附和道:“珎御华也罢了,倒是极素雅的颜色,只是芙侍卿这般,终究不合时宜。”又有几个胆大的也窃窃私语起来。林晚泊置若罔闻。皇帝微愠道:“芙侍卿一来你们便又闹开了,存心教朕不高兴么!”几人方噤了声,只眼睛愈发怨毒,直盯着沈馥与林晚泊,恨不得拆吃入腹才好。赵涵起了身,眼底含了几丝顽色,笑着作揖道:“父皇果真威严,儿臣可受教了!”皇帝失笑,扬声道:“看看,倒教朕的儿子们看了笑话!”惠妃笑道:“涵儿还是一样的顽皮!”赵涵又说起清凉台上狩猎之事,声情并茂,绘声绘色。说到惊险诡怖之处,直教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遂又拍案叫绝。
 
 待观毕一折《三岔口》,林晚泊便称身体不适而告退。不过多时,沈馥便借着更衣之名离了大殿。独自入宜芙馆中,林晚泊恰于轩中烹茶以待。只见净客池边月色如水,悄无人声,唯见花影簌簌,凉风习习。沈馥鼻根酸涩,道:“晚泊,我万万不信,竟真的是你……”林晚泊道:“晚泊之命向来不由自己,只是难为雪童这般惦记,晚泊感激不尽。”沈馥道:“他如此待你,你可恨他?”林晚泊淡然摇首,道:“当日蒙四爷搭救,已知今日之事。四爷待我如挚友,已是很好,晚泊别无所求。”思及往事,沈馥不觉伤感无限,道:“当日联诗,我便知你是何等人物,只不想事与愿违……”一语未完,已悲愤落泪。林晚泊执了帕子替沈馥拭了泪,只笑道:“他为着他的心,我为着我的心,本无相干。雪童知我,自不必如此。”忽又想起方才筵席上未见崇光王,不觉思及那日山中偶遇一事,林晚泊七窍玲珑之心,一忖便知,只也不必多言。林晚泊亲斟了茶,含笑道:“此时此地与雪童相见,倒也是晚泊的福气。”沈馥不觉握了林晚泊的手,道:“于雪童而言,又何尝不是。”遂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林晚泊掬起一捧花瓣,洒落水中,道:“定霞园中花开烈烈,又有幼竹和纯儿,他日结个诗社也是美事——怕只怕有人坏了雅兴。”沈馥道:“叶氏惯会煽风点火,借刀杀人,且家世雄厚,颇受器重,却是不得不防。至于梁氏、孙氏之流不足挂齿。”林晚泊道:“晚泊也有所耳闻,难为你忍耐至今。”沈馥道:“烟雨楼已灭,雪童尽力所为也不过是报仇二字。”林晚泊不觉黯然,道:“雪童,你身子弱,切忌大悲。斯人已去,还当节哀。殚精竭虑亦是伤身,晚泊或可相助一二。”沈馥含笑道:“晚泊,你我已是知己,自是知己,我必不害你,莫再相问了。”林晚泊会意,便不再提烟雨楼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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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弃棹泛海险归离恨 舍身蹈死缘定今生
 
 话说自那七夕寿宴上,沈、林二人前后离席,于宜芙馆里坐了倾谈。直至宴毕,并无皇帝传召。沈馥便遣了裁霓居的蘅香禀明皇帝,说是伴着阮涣纯,故于定霞园中歇下了。待蘅香回来复了命,沈馥又服了子薛送来的药,方安心在宜芙馆中坐了。二人手谈几局,吟诗数首,但见蜡炬堆泪,宛若珊瑚一般,原来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沈馥观了天色,因着不过一个时辰有余即见天亮,便索性弃了角灯,着了湖色折枝桃花素熙纱的披风便自宜芙馆出了来,独自一人回宫去了。
 
 太平行宫覆压三百余里,定霞园与绮霞翠微馆东西相望,所隔甚远。待行到太平湖边,沈馥已颇为疲乏,更兼腹中冤孽,又搅得他五内烦恶欲呕。一时不支便在湖边歇了,又觉唇燥舌焦,便挽袖掬水而饮,一低头,却不由得悲慨无尽。旧年泛舟焉湖,睇水自照,莞尔欢喜,而今倒影依旧,眉目隐忧,境遇已是异同云泥!立时胸中大恸,不觉双泪沾襟,心道:“回想烟雨楼中与华、陆诸人是何等安乐无忧,桃花坞里又同子珏何其亲密无隙!却不想一朝之别,相隔万里,如今再见,人事全非!即便得以再续前缘,只怕妖异之身也非赵漭能容,也不过空余长恨,倒不如早作了断!然而情之一字,迢迢不绝,由心而发,非意可阻,又岂是说断便断的!”情至深处,天翻地覆,更是撕心裂肺,悲苦无休,忽而又道:“子珏是何等自在之人,岂可为情所困?既然今生缘尽此处,便教他当我是个负心薄幸之人,早离了这是非困苦罢。”思及此,心内自是掣痛难敌,煎熬不尽,面上只也幽幽一叹,惨笑几声而已。
 
 此时薄雾冥冥,东方既白,又听遥遥传来人声,脚步渐近,沈馥只得胡乱抹了下脸,寻找藏身之处。忽见那苇草摇曳之处,有一小船停驻,便勉力挪攀其中暂避。待蛩音远去,沈馥方探出头来,却见前方水雀惊飞,有几人自石埠下得船去,挥棹而行,荡荡悠悠潜入那藕花深处。又闻《采莲曲》随波而来,别是婉转动人,沈馥猛然醒起,心道:“天将大亮,正是收采荷露之时,何不划桨而去,假扮那早行的宫婢。”遂解了披风,散发立于船头,撑起长篙,滑入琼波碧海之中。
 
 紫烟横空,幽明渐起。波光点点,疏星闪烁,清风徐徐,白鹭轻翩,于那万里水天之中独自徜徉,是何等清闲快意,何等从容自在!纵使离乡三年,沈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行事作风已俨然持重老成,只是不过十六岁年纪,到底存着几分孩子心性,若仍在烟雨楼中,沈馥只怕还是撒娇撒痴的孩童。待行到湖中浩淼烟波之中,但见天宽地阔,鸟飞鱼跃,沈馥早将一切世俗杂念抛于脑后,又见风荷清举,含苞者葳蕤可爱,绽放者清丽生姿,更是爱惜得不得了,索性弃了手中兰棹,任由小舟浮漂,只一心采摘池中清客。
 
 不一时,沈馥便采了许多荷花于怀,清气馥郁,实在纾怀。沈馥略觉疲乏,独自一人,边也懈怠了几分,便仰面卧于船内。又兼一夜不寐,虽有忧思挂心,但闻天籁之音幽幽,清心定气,也觉此困终得开解。届时大仇得报,杀身成仁或遨游四海。只是若得自由,不知赵漭可愿相随?可怜事与愿违,到底是有憾无悔!沈馥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仿佛见到那时光景,真觉此生本是荒唐一梦,竟一下阖目昏睡了过去。
 
 黑甜乡中恍恍惚惚,摇摇荡荡,未料竟也真做起梦来。只觉浮浮沉沉,迷迷瞪瞪,沈馥蓦然开眼,只见香云缭绕,红烛照耀,檀栏玉钩,珠幕绣幔,却是又回到了那白玉镶金的大床上!沈馥身上仅着了一件蚕丝小衣,但觉珠滑帘动,风侵肌凉,方猛然忆起这榻上原有一人,而二人已行了那云雨孽事,有了肌肤之亲。思及此,又不禁双颊发烫,五内杂陈。
 
 怔忡之间,只听珠帘叮咚作响,已有一人入得殿来,取了手绢,为他抹汗。但见他头上结着鹅黄发带,身上穿了缥色纱袍,腰上束同色丝绦,端的是十二分的灵秀飘逸。再细观其貌,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竟是雅蒜!惊喜之下,沈馥只忙忙拉过雅蒜的手,红着眼道:“雅蒜,我好想你!”却不想那人竟是一手挥开,双目如两道冰冷闪电,口内道:“无礼放肆!”便欲拂袖而走。沈馥一惊,忙去拉他,却扑了个空,只狠狠摔在地上,悲呼道:“雅蒜!我是沈白,你怎地不记得了?”言语间不觉满面泪痕。
 
 此时殿外一仙娥踏云而来,仙袂乍飘,但闻麝兰清馥,荷衣欲动,却听环佩琤珰。行到近处,烟岚离散,只见她远山含翠,眉无待画之痕;玉面轻红,面有难增之色;唇绽樱颗,娇同织锦之花;步移莲花,轻若剪空之燕。清姿袅娜,宛若出岫之轻云;丰神绰约,仿佛舞月之流光;娇艳婉媚处,如同霞映澄塘,清静孤冷处,恰似月照寒江,端的是地下无俦,天上无双,实乃红尘碧落绝美之人哉!
 
 见沈馥于内啼哭,仙娥道:“他是凌波大士,乃离恨泉守护,你竟不认得了?”又笑道:“睡了三日,竟愈发糊涂了!”沈馥听了,方知原是错认,忙抹了泪痕,又问仙娥何人。仙娥笑道:“竟连我也忘了,我乃幻情神女。”又说了自己所司何职,所居何地云云。只是沈馥哪里管她来历,只将那梦回想一遍,奇道:“怎会如此?雪童记得那泉边并不是他,还望幻情姐姐告知。”那幻情神女道:“数日前,凌波大士为了结一段旧事下凡而去,三日前方结业而归。之前却是违情谷主之幻象代为掌职。”沈馥听了,十分新奇,不觉相问。幻情神女道:“这情天孽海之中,诸仙惯以凡尘之情为名,有以幻象或己身化作世人散布相思,制作因缘。那凌波大士原是烈情使者,只因前段公案遗人为祸,故而自降仙级以自惩。”又道:“如今,你脱了尘世幻象,归于此处,却是可喜可贺。”
 
 这一番话她说得倒是动人心肠,只是沈馥却听得云里雾里,忙要相问,又听幻情神女含泣道:“你我虽已回归仙籍,好歹曾于前世略有些母子情分。那时你不过是一个雪团一般的小人儿,最是没心肝只顾喜乐的时候,不记得也是应当的。”沈馥听了,更是糊里糊涂,只觉心内酸楚莫名,便捡了那凌波大士丢下的手绢给幻情神女擦了。幻情神女止了泪,转悲为喜,道:“如今你回道此地,正是同乐之时,还请快些梳洗,见过诸位仙家。”沈馥呆呆允了,又见一群仙娥鱼贯而入,伺候梳洗,倒与人间没甚不同。
 
 出得殿去,回首见那匾上写着“欲孽司”三字,又觉嗟叹半晌,复又想起那共叙阳台之情者,不觉有几分缠绵,便问那人是谁,现在何处。幻情神女笑道:“那是情绝居士。”沈馥不觉笑道:“他这般多情之人,岂有绝日?”言罢,又觉荒唐至极,这情绝居士不过与他云雨片刻,他又怎知这人多情与否呢?却不想幻情神女道:“尊者所言甚是,能守此处者果非凡品。旁人若第一次听到‘情绝’二字,必当居士乃无情之人,而此处之‘绝’,实乃情深至极处之意,故谓之‘情绝’。”沈馥道:“如今看来,他却是独赋闲情,得以在各司逛上一通。”幻情神女眉间若蹙,叹道:“情绝居士正于你处参法布排,竟已有三日。居士说这段公案绵绵不绝,竟是与上段恩怨纠缠不清的,就连魔情圣君都惊动了。可知上一回却是数十日前,这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可见这世间是无情不孽,有情皆孽。你初归仙界,亦身担重责,只是情之一字,极易扰心,却是不碰的好。”沈馥却不以为然,已在不觉间思及赵漭音容笑貌,虽肝肠痛断,口内却快意无比,道:“一世为人,贵在有心。心若顽石,身便如枯槁。纵受煎熬之苦,然心知有情,仍可遥寄相思,默诉衷情,此生亦是无怨无悔!”话音一落,沈馥却似落入无底深渊之中,又觉百蚁啮咬,钢刀乱搅一般。
 
 忽地猛然惊醒,却是汗湿重衣,原来方才只是一梦。沈馥急喘半晌,方抬眼望去,却见一双眸子隐隐含泪,情深似海,忧急如焚。沈馥不可置信,又呆呆凝视半晌,继而却是狂喜,忙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只是未语泪先流,久久方唤道:“子珏!”赵漭亦紧紧搂了沈馥,真是如获至宝,唤道:“雪童!”亦是声泪俱下。
 
 原来沈馥弃棹偷闲,堕梦历幻之时,那小舟随风任波,度了在宥桥,经了缮性廊,却是晃晃悠悠,离了太平湖自行去了。倏尔青渚斜阻,兀然鱼鸟轻送,一浮一漂荡出了那北游河,又摇摇的穿了芦花从,脱然而去。最后竟携着一载清芬钻了沥馨闸,顺水滑入了蕉棠馆里头,最后在那怀碧轩后竹林边的小埠头上轻轻巧巧的搁住了。
 
 扫地的几个小僮见了,自是又惊又喜,一路小跑之轩内禀告长乐,欢声道:“长乐哥哥,都说咱们馆子里地气好,所说还真不假,怀碧轩后头竹林里就顺水漂来了一船荷花呢!”长乐忙斥道:“轻声些,三爷还在里头睡着呢!”话音一落,却听赵漭在里头笑道:“这倒是一桩奇事!”长乐见赵漭醒了,便忙将醒酒茶端了进去,方出来一瞧。长乐素来是个机灵的,还未到埠头,一眼便见那荷花之中仰面躺着个人,细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便忙借故遣了那几个小僮。哪里知道正一转身又瞥见一条碧青的小蛇仓皇窜离水面,心内不由一寒,便忙打发了廊下的婢女去唤赵漭,自个儿下得船去。
 
 但见沈馥面目青白,眉心深锁,双唇发紫,浑身战栗,竟是中毒之兆。长乐强定心神,再探沈馥鼻息,甚是幽微,又见他双目涌泪,口唇翕动,却是满嘴的胡话,俨然是中毒已深!长乐大觉不妙,立时回屋亲告赵漭。赵漭听了,自是惊骇不已,便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出来,将沈馥移入怀碧轩内,又命人速请太医前来。
 
 原来在那近水的竹子上,本有一条翠绿小蛇正休憩乘凉,去不想被这小舟一惊便落入船内。又觉香气芬馥,枝蔓蜿蜒,显是地界迥异,更为骇然,故慌不择路,在沈馥腿上咬了一记。赵漭褪了沈馥衣物,细检之下,所幸者伤口唯一,不幸者此蛇剧毒。长乐忙将那蛇的模样同赵漭说了。赵漭如闻丧钟,只觉心肝俱去,皮骨空存,忽地又望着沈馥一笑,遂俯身吮毒。长乐见了大惊失色,一壁拦阻,一壁忙道:“这事儿长乐来替三爷!三爷可使不得啊!”赵漭红着眼道:“他死了,我又岂能独活?”长乐眼含热泪,苦苦哀求,死命拦阻。赵漭心下一狠,只得一掌将他拍晕。
 
 一时毒血除尽,沈馥便发起高热来,浑身如火烧热炭一般。赵漭口染毒汁,也浑浑噩噩,却执意在榻前瞅着。张昇忙命取冰降热,又速速开了方子,命药僮煎了,并亲自给二人灌了下去。只是沈馥中毒之状着实吓人,一会儿指着赵漭,瞠目嘶声道:“我自没白来这一遭,只是眼下时辰已到,却是不得不分了!”一会儿又笑意虚浮,气若游丝道:“唯有冰轮,鉴我情真。照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一会儿又嘲讽满面,大笑道:“风月债讨错了账,竟又赖在你情绝的头上,可笑!可笑!”赵漭躺在一旁的罗汉榻上,本已好了大半,只冷不防听了这些话,真如千刀万剐一般,竟连正喝着的药也不愿喝了,只死死盯着头顶,仿佛又瞬间死了一半。
 
 纪朗忧心如焚,忙忙赶来,见赵漭如此,到了嘴里的话又不得不吞回肚子。赵沛与赵涵相继而来,见屋中两个竟是将生不生,欲死未死的模样,登时心急如焚,却又只得原地打转。绮霞翠微馆闻讯,秋穗忙打发人去长春殿传话,又教子薛、子袁带几个伶俐的前去帮忙。到了怀碧轩,二人见沈馥如此魔魇模样,登时百般忙乱,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人进进出出,却久不见长春殿的人,更是忧心如捣。只见未央跑了进来,道:“安御华正赶来了。只是慧钦御华在纯侍卿处,还不敢惊动。”又见阿月上前,道:“主人命我将此书带了来,或可相助一二。”说着,取了《五毒秘抄》出来。纪朗接过,只见是一部古籍,名下注了四字:万莫亵渎。署名乃敝帚叟,纪朗却是心下一惊,又翻了目次一瞧,不觉喜道:“快呈给张大人去瞧!”未央忙不迭去了。
 
 一时看了,张昇自里屋出了来,汗涔涔的面上多了几丝喜色,道:“御华到底是吉人天相,只是他……还缺几味药材须得回宫一趟,没有令牌可如何是好?且路途遥远,只怕……”赵涵听了,忙道:“路远倒是不怕,我去牵了我的疾风来。”一话未完,人已跃出屋子去了。赵沛解下腰牌,道:“张大人,你只说是我命你入宫办事,定无人阻你。”张昇道:“王爷有所不知,其中几味药材乃是剧毒之物,不得擅取,还需皇上或几位主事娘娘的首肯方可。”子袁听了,忙问道:“可打发人去禀告皇上了没有?”未央道:“皇上昨儿宿在了颐和殿,又喝了许多,眼下皇上和惠妃娘娘都还未醒,李公公也还睡着,一时还赶不过来。小严子又不敢惊动皇上,只给几位娘娘传话去了。”子袁又问各宫说法。长乐道:“庄贵嫔荐了一位御医过来,已命人请来了。舒妃、宁贵嫔命人送了千年老山参和灵芝过府。”子袁听了,忙啐了一口,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子薛沉吟半晌,道:“唯今之计,还要劳驾小哥,才能救我们主子!”说着,裣衽跪了。子袁一见,也忙不迭跪了。长乐忙扶了二人,道:“公公说的哪里话!救你的主子,便是救我的主子,还请公公直说。”子薛道:“还请小哥上山求见慎夫人,告知此事。慎夫人虽避世修行,却素来位同副后,一来可劝说王爷用药,二来为着皇上的心思,想来不会见死不救。”长乐一听,倒也不计较那许多,只忙谢了,将事儿托了纪朗,又嘱咐了未央几句,便飞也似地匆匆去了。
 
 请得慎夫人的手令,张昇忙忙跨上疾风,快马加鞭而去。不过多时,慎夫人便亲自到了,一见赵漭坐在床头痴痴怔怔的模样,顿时如遭雷殛一般,眼前蓦地一黑,只险些一头栽倒于地。慧岸眼明手快,忙忙扶了慎夫人,且屏退左右。慎夫人含泪道:“我的儿,你竟存了这份心思,你、你……”一语未完,心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赵漭忙跪了,泪流满面道:“母亲!孩儿不孝!只是他……他却是孩儿先遇上的,孩儿与他两心相知,肝胆相照,却不曾想这天意竟弄人如斯!”说着,将二人如何相识略略说了。慎夫人听了,不亦几分动容,又取了手绢揩去赵漭面上的泪糊,道:“事已如此,你们又能如何?你父皇九五之尊,内廷之宠怎容他人觊觎?你虽身受你父皇喜爱,纵使皇上不追究,漭儿你也终究是难逃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之诟!更是与你的前程无益啊!”
 
 赵漭望定慎夫人,截言道:“不!孩儿此心已定!往日孩儿还曾疑他讽他,如今方知是大错特错了,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这一片丹心,孩儿又岂可因些虚名小利而辜负了?”慎夫人听了,无疑怒火攻心,不觉道:“母亲不知这沈馥往日是如何人物,只知道这短短两年,修舞雩宫,兴蓬莱洲,耗资已逾千万,不啻秦阿房!吃穿用度,穷奢极欲,帝制犹远远不及!奇技淫巧,妖媚惑主,致使帝王专宠!如今掖庭争斗,连失二子,后宫不宁,几危社稷!此人不除,大瑞难安!”赵漭噙泪道:“不,他绝非此等险恶小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非褒姒指使,夫差亡国亦非西施之过。而今种种绝非雪童一人所为,况且此事本就错在父皇!”慎夫人一听,直觉胸口一阵急痛如催,竟是剖心取肝一般,忙忙在椅上坐了,又不觉哀求道:“漭儿,早早了断,于你于他皆是免了后顾之忧。你素来听话,且听了母亲这一句劝了罢!”语罢,双泪齐流,旋而沾襟,却仿佛老了十岁。赵漭跪行数步,道:“孩儿不孝,孩儿愧对母亲父亲!”语罢,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知子莫若母,慎夫人见赵漭此心已决,也再不劝说,只道:“母亲已下了手令准张昇入宫取药,沈馥自能得救。”赵漭一听,不觉心内激荡如潮,道:“母亲!孩儿多谢您!还是您最疼孩儿!”慎夫人拭了拭眼角,道:“罢了罢了!总像个娃娃一般,你要好好保重,免教为母担心!”赵漭忙不迭应了。待赵漭服了药,慎夫人方安心离去。
 
 一时张昇取药而归,两位御医忙按那书中所言酌量调了,又给沈馥内服外敷。不过多时,沈馥便渐渐退烧。皇帝来了一回,先是训斥了一通,又厉声道:“还不快将这行宫里的蛇虫都驱了,又伤着馥儿可如何了得?”李祥斋忙忙告罪,又火急火燎的下去办了。张昇将沈馥病况说了,只一言带过赵漭吮毒之事。皇帝略略和颜,郑重嘱咐了遍,不过老生常谈,只是赐了他随意取用禁药之权,却是极为难得的。伴了沈馥半晌,只因忽闻急报,皇帝方回了长春殿,又思及绮霞翠微馆草木繁茂,亟待盘查五毒,便命沈馥好生在蕉棠馆中调养。子薛子袁自是伶俐的,便忙忙回宫,收拾沈馥衣物,预备迁居。待病情稍定,张昇便亲自熬药去了,唯有赵漭在里头伴着沈馥。
 
 沈馥一醒,那无悔之论尚在胸内激荡,只见赵漭相望脉脉,不觉情思如狂,相拥而泣。忽听窗外声息,如惊鸟乍分。朝外一看,却是杯弓蛇影罢了。即便如此,二人也再不敢亲近半分,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内又哭又笑,乍悲乍喜。过了半晌,赵漭方回神相问。沈馥却奇道:“不过是做了一梦,哪里有什么。”赵漭见此,倒是大为安心,口内笑道:“你却是个享福的,却不知眼下行宫里的蛇都遭了秧了!”三言两语间,倒也将御医施救一事说得惊险刺激,倒像是武松打虎一般。一听可在弗古斋暂住疗毒,沈馥竟是欢喜的说不出话来,不觉含泪道:“如此,倒是可多瞧见你几回。”不免思及旧事,又是一阵悲欢无尽。赵漭也渐止话语,默然凝睇,心底甜也似一阵,苦也似一阵,最后竟是麻了一片。
 
 忽见屋外影来,赵漭忙立了身,虚咳道:“御华在此处受伤,终究是小王罪过。弗古斋无花无木,少有蛇害,更兼居于湖心,颇为清静。待御华稍好,便移居那儿罢。”沈馥瞥见子袁打帘子进来,低低道了谢,便将赵漭打发了。子袁鉴貌辨色一番,道:“主子可别怪罪王爷。王爷虽说脱不了干系,然而舍命相救,也大可抵过了。”沈馥奇道:“方才王爷说多亏张昇于那安御华送来的医书中参出妙法,又搜寻奇药百般炮制,方解了此毒。杞王、景王诸人亦是相助良多。”子袁忙道:“主子不知。若非王爷吸出毒汁,只怕主子早就见阎王了!呸、呸,瞧奴才这乌鸦嘴——只是主子远在定霞园,竟来了这儿又遭蛇咬,倒是奇怪……”沈馥哪管这许多,只听得前半句怔怔出神,良久方喃喃道:“他竟这般为我,我却……”子袁又道:“王爷定是心存愧疚,才有心隐瞒的,就连皇上发作了王爷,王爷也没说什么。”沈馥一听,心头急痛,喘道:“皇上发作了他?快说皇上罚他什么了?”子袁也被沈馥这模样吓得半死,忙赔笑道:“皇上哪里舍得发作王爷,只命王爷好生照料主子罢了。”沈馥听了,方强定了心神。
 
 子袁将药送到榻前。只见乌沉沉的药里头,泛了层油腻腻的血光,又觉一股猩苦之气冲鼻而来,沈馥登时觉着腹中翻江倒海,惹得惊呕连连,半晌方道:“张昇的方子愈发怪了。这哪里像是解药,倒像是断肠牵机之类!”子袁忙道:“主子不知,这是皇上赐的。说是得道高人所制,甚有奇效,一定教主子吃了。”沈馥忙问皇上行踪。子袁道:“皇上去了一回馆子,说是怕咱们不晓得主子喜好,要亲自将主子素来爱的都带过来。皇上对主子这般好,惹得各宫里的都眼红的不得了!”沈馥道:“那皇上可动了些什么?”子袁略想了想,道:“皇上在陶然轩东间待得久,还取了本旧书说是要同主子一齐赏玩。方才李公公来过,主子可瞧见了?”沈馥一怔,遂思及方才隔墙有音,旋即冷汗淋漓,口内忙笑道:“兴许他有别的事要办,总不至我一人病了,偌大宫中便都围着我转了。”又取过药来,蹙眉道:“这药苦得很,取些蜜饯来。”子袁忙应了去取。沈馥趁他不意,忙往榻底漱盂里倒了半盏,又皱着脸道:“甚苦。管他什么灵丹妙药,还是倒了罢。”子袁一听,忙捧着海棠果进了来,道:“这可使不得,皇上吩咐奴才药瞧着主子吃完,否则要奴才提头来见!”又劝道,“奴才的头倒是不打紧,只是主子身子本就弱,外头又有多少眼睛盯着主子,再不好可怎么了得?”沈馥拈了一颗海棠果,笑道:“罢了,也算是为着你的头。”说着,一饮而尽。不在话下。【评:含笑饮鸩,大抵如是了】
 
 次日夜里,沈馥吃了药,正逗弄狸奴。菀菊竟风尘仆仆的来了,一进屋便似连珠箭般问个没完。沈馥忙拉他坐了,又命人传膳。菀菊忙阻道:“公子让我先瞧瞧,也好教我放心。”沈馥道:“我自小吃药,如今这药又三茶六饭的供着,不是个毒人,便是个药人,那条竹叶青又算什么。”又拣紧要的说了,才劝得菀菊用膳。一时饭毕,沈馥屏退左右。菀菊道:“如今此事已无人不晓,我一路上便听了许多。”沈馥低低道:“这却不怕,只是——静儿再不能留了。”菀菊一惊,忙问何故。沈馥便将皇帝得书之事说了,道:“往日之幸,皆是仰仗于此。如今,大抵是不能了。”顿了顿,又不禁生疑,“前朝野史而已,他竟如此……莫非书中所言属实?”菀菊道:“此书出自民间,事关宫闱私隐,怎会流入宫中?又如何存于玩月楼内?”
 
  沈馥笑道:“你不曾看这书,书中人名、宫室一一属实,譬如舞雩曾名麝月,晧旰旧作仪元,亦颇有春秋笔法,来自宫中也未可知。只是想他这般无情之人,竟能如此痴狂。冲冠一怒为红颜,我道是话本传奇,却不想竟是真真的,还是本朝的开国皇帝——赵旌!”语罢,又觉荒诞至极,竟一时狂笑不止。菀菊心惊不已,忙忙劝阻。沈馥提袖抹了抹眼角,道:“久未这般笑过了,只是这笑话,着实可笑;这人,也着实可怜。更难怪过往种种,他这般受用。”菀菊一听,恍然道:“公子入宫后矫作女子之态,我一直不解,如今想来,原是这个缘故。”沈馥沉吟半晌,道:“大抵以求借尸还魂,了偿旧愿罢了。只是前朝柳妃乃倾国红颜,他不求女子,只求男——”忽的只觉腹内微动,似通人性一般,又笑道:“我倒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妖物——只是像他这般魔障,也未免教人唏嘘。”说着单手抚腹,微突温润,也觉可爱,遂笑道:“可怜你还未出世,便屡遭摧折,受尽利用。”语罢,凄然一叹。
 
 旧事填膺,菀菊双眉深锁,却终究欲言又止。思及今日之事,仍是心有余悸,不觉道:“此次着实万幸。若是伤到皇嗣,只怕……”沈馥道:“时辰未到,他还需留着,也算一大助力。”菀菊又道:“今夜皇上去了定霞园,听子袁说皇上留宿宜芙馆已是常事。”沈馥道:“单为着一个字,也是要去的,何况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菀菊沉声道:“如此方得时间周全。叶氏渐盛,舒妃复宠,一切还需从长计议。静儿一事便交予菀菊,公子但请放心。”沈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又道乏了,菀菊便服侍沈馥梳洗睡觉,便连夜回宫不提。
 
 三日后,沈馥迁入弗古斋。皇帝来时,沈馥正在书房睡中觉。弗古斋本是冷冷清清的石室,如今珠帘闲坠,熏笼暗设,别是温暖怡人。又见天香一缕卧在美人榻上,青丝离披,薄衫错落,仿若轻云出岫,璧月照水,纵使皇帝惯看绝色,竟也不禁为之神夺。一时思之欲狂,又无奈阴阳永隔,不觉悲吟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沈馥闻见人声,心下惴惴,猛然睁眼,四目交投。皇帝目光玩味,笑道:“朕尚能护着你,你竟这般急着自寻后路么?抑或,你想离宫?”沈馥一怔,又听皇帝道:“眼光倒好,竟相中了漭儿。朕的子女之中,漭儿最像朕,也最不像朕。”沈馥忙跪道:“馥儿一时糊涂,不曾避嫌,还望皇上降罪。”皇帝道:“不必了,朕瞧着也腻味。如今想起来,倒是你在凌云峰上哭闹的模样最可人。”说着,将书掷地。沈馥见了,不觉解颐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除巫山而非云,却沧海则无水,皇上明鉴。”
 
 皇帝目光迷离,眼望似曾相识之貌,更兼黯然销魂之香,不觉喃喃道:“纵然魂梦千里,亦能解语片刻。”沈馥笑道:“为红颜,冲冠一怒;思倾国,双龙相争。”皇帝怫然生怒,道:“你是何时知晓的?”沈馥道:“入宫之时便知。”又诵《齐史》馥妃一节,曰:“柳氏,芜苏人,年二十入侍,天予奇香,帝眷优渥,初为嫔,赐号馥。喜孕双年,四十三年春诞帝十九子璜……”一语未完,皇帝已恼羞成怒,蓦然捏住沈馥尖削下颌,道:“你也配提她?你不过是个无名孽障!下贱玩物!”语罢,将沈馥掀翻过去,覆压其上,单刀直入,肆意挞伐。沈馥护着小腹,剧痛已极,犹笑道:“我本命如草芥,死于贵手,荣耀已极。”皇帝激愤填膺,只扬手一巴将沈馥打落在地。沈馥惨叫一声,只紧紧护腹,委地瑟瑟,痛不可言。皇帝冷哼:“今日是七月十二,你可要记住了!”遂拂袖而去。沈馥残喘惨凄,但觉腹中如钢刀乱搅,终于一股热流汹涌而下。沈馥惊痛交加,双手乱挥,似打着一物,又闻巨响哗然,只见着在地上打了个粉碎,冰冰凉的水溅了他一身。子薛听见声响,忙进得屋来,惊道:“主子!”又忙将沈馥扶起。沈馥面无人色,气息奄奄:“快、快传张昇!”子薛点头若捣蒜,亦已面白如纸,惊慌低头一看,只见沈馥座下已是血滴红的一片,一对软绫小袜踏于血泊,骇人不已。
 
 一时沈馥迁至东间救治,宫人鱼贯而入,弗古斋闹作一团。赵漭闻讯,匆匆赶回,无奈只得在书房苦等。只见桌下落了部旧书,面上溅了两点绛红,便捡来一看。书名唤作《浣月楼秘史》,署名作自珍公。翻开看时,只见画了一姑子正做女红,虽粗衣简服,却是瑰姿婉容,仿似天人。赵漭只觉似曾相识,忽而恍然道:“我道哪里见过?这女子竟与雪童有几分相似。”又见后题诗一首,书云:
 
 桂殿兰堂化残烟,红消香断怎堪怜。
 太液芙蓉未央柳,东风千载怨缘悭。
 
 赵漭不解,又看后页,画的是一年轻将军骑马出战,只见他英武伟岸,豪气冲天,倒颇有些霸王之相,后有万马千军,亦有书云:
 
 横颐断脸泪沾巾,覆地翻天明此情。
 雕栏玉砌应犹在,人间天上无此心。
 
 赵漭只觉无稽,再观后页,只见一王孙公子举头望月,丰神俊逸,清贵风流,后有宫阙重重,下书云:
 
 龙阙九重醉倾城,客梦之中天地违。
 犹见长索斑带血,焉知无处觅蛾眉!
 
 赵漭看了,虽觉怅然,依旧迷惑,往后看时,只见一华衣女子吹奏短笛,姿容清丽,珠泪低垂,旁有一摇篮,中有一可爱婴孩,后书曰:
 
 曾经佳人再难得,玉掌明珠又奈何?
 悬崖死马若可勒,情天情海也能涸。
 
 赵漭一看,便如堕五里雾一般,便往后再看,又见一素服淡妆的女子,焚香礼佛,书云:
 
 空灵有余慧无伤,此情不鉴又何妨?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又有数副诗画,赵漭看了一通,皆是迷迷惑惑,只内感凄恻,仿佛觉着一股酸楚郁结心头,竟一时挥之不去,便不由得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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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千秋岁终】
签名被小宅喵吞掉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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