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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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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1: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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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蓬随笔
《差一小时到明天》
11点了。我得去上厕所。长期来养成的习惯,每夜11点去一趟厕所,然后回来睡觉。我拿起盲杖,走出院门,小巷里寒气森森,向左100多米到路口,向右走几步,那是全北京最简陋的公厕。我刚蹲下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他仿佛怕惊动了厕所中的黑暗,在门前迟疑了片刻,然后哧的划燃火柴,黑暗被扯动了一下,我听见初恋时代的薇薇猫一样“喵喵”地说着含混暧昧的誓言,然后用它蓝莹莹的爪子抓着我,一道暗红色的血印,在17岁的某个夜晚一闪一闪的,像遥远的灯塔。厕所中算我并排蹲着三个人,都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由于离的很近,彼此的衣服悉悉索索摩擦着,巴不得快点结束。走出公厕,我用盲杖拨着路旁的蒿草,拐过街角。灯塔在天边一闪一闪的,我想起十年前在圆明园的一次迷路。本来要走下一个缓坡,然后向右,就是我当时住的院子,可那次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缓坡了,大半夜的,又无人可问。后来我的盲杖敲到了一只大铁桶,铁桶没于荒草中,发出闷哑低沉的声音。我不认识这陌生的桶,于是知道自己走错路了,只好掉头向回走。我沿着凹凸不平的土路,左拐右拐转过一个石堆……“咚”的一声,我又撞到了那个大桶,它低沉的声音我辨认得出。后来怎么样,有些忘了。这时狗叫了,在10年这端的小巷里。我现在住的院子里养了一条狗,每每它的叫声能让我准确地找到家。
11点了我要去上厕所。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公厕里空荡荡的没人。没有了衣服悉悉索索的摩擦声觉得很自在。小时候总是姐姐带我去厕所,每次刚蹲下,姐姐就会在外面叫“完了吗?”我说“没完。”过几分钟,姐姐又叫“完了吗?”我说“没完!”心里特内疚惭愧,仿佛自己是个贼。那时想,什么时候自己想去厕所就去厕所,而且一个人去,想什么时候完就可以什么时候完,该多好!如今也算美梦成真了。方圆几百米没有醒着的生命,只有我蹲在这简陋的现实里,还有那遥远的灯塔,彼此默默地对视,会心地苦笑着。我用盲杖拨着路边的蒿草拐过街角。我想着10年前的那次迷路,自己是怎么找回去的。依稀地记得遇到一对骑车的男女,但我没有开口向他们问路——我不知道我那房子的门牌号。总不能问:“请打听一下——我住在哪儿?”半夜三更的,人家会以为我是个搞哲学的幽灵。10年这端的小巷里,狗还在叫。后来我第三次撞倒了那只大桶,还是闷哑低沉的声音。恐惧袭上心头,这坐在荒草中的大桶仿佛有魔力似的,一次次把我拉回到他的身边。10年这端的小巷里狗停住了叫。我得站着等一下,估计院子就在附近,可我拿不准是哪个门。
我怎么回去的?记忆在大桶边消失了,好像深夜收音机里听到了某个遥远的电台,说着古怪的语言,喃喃地时隐时现,终于消失在沙沙的电波声中。狗还没叫,我得等下去,在黑暗和寂静中。这时天空缓缓地压下来,房屋和树木佝偻起身子,被压向了地面。万物怕冷似的缩成了一团,瘫软下来。一只小虫停止鸣叫,衔住尘土中的一颗星。11点了,我在公厕里。天很冷,角落里几双干巴巴的手在焦躁地搓着。昨夜那只狗叫了吗?好像没有,可我现在蹲在这儿,说明我昨夜还是回去了。这就够了。拐过街角,狗叫的格外的响。这真就够了吗?灯塔在远方闪烁,它责备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把手插进温暖的衣袋,加快脚步。实际上大桶低沉闷哑的声音一直在岁月的另一端回荡,仿佛遥远海上的呼号,或是某种命运的轮回。而昨天夜里狗最终也没叫,我仍伫立在黑暗里等着,将年复一年地等下去。这两位可怜的朋友,我想帮助他们,可今夜,狗叫的格外的响,我不能装糊涂,找不到家。已经没有机会迷路了,况且天这么冷,况且我都快三十了。和一万个夜晚一样,今夜我上完厕所,回去睡……
1999年2
《怀念小索》
星期一的下午,《新京报》的一位记者给我打来电话,犹犹豫豫地说“野孩子乐队”的 小索出了什么事,问我知道不知道,我说我没听说。请他问问别人,挂上电话,我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晚上去无名高地演出,坐在公共汽车上,城市依旧歌舞生平,下班的车流人潮汹涌,大腹便便的北京依然喧嚣,到了酒吧,从王娟那儿得知了确切的消息。
我想起陶渊明的《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我不是小索很亲密的朋友,但敬重他是个认真做音乐的性情中人,我决定今晚为他不唱那些欢乐的歌。
先哲说,死生如昼夜,可对于当事者那是通天彻地的黑暗,而生者尽可躲进小屋,点亮灯,死亡在窗外,只能观看,却无法援手,对于逝者我们深深的歉疚。
1998年,我在斜阳居唱歌,第一次见到小索,再见面是在河酒吧,一个桌上喝酒,那是醺醺的烧热了的黄酒,煮着杨梅,当时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淡忘了。后来,我主编《低岸》,收录了野孩子的几首歌词。那时,感觉他们的音乐里和谐完美的和声,纯净的吉它,有时会消弱民歌本身的颠覆性和张力,但那也只是白璧微瑕。野孩子的音乐仍是中国最朴实、最真诚的音乐,尤其是他们的现场,那种来自于本土的律动,可以破壁而出,直刺人心:
“山上的花儿,你自己开,自己长,自己摇晃。
路上的人儿,你自己走,自己唱,自己张望。
那些秋天的高粱爬上山岗
那面的火车走向远方”
多少挑着担子去口外逃荒的农民,嘉峪关外的驼队,残阳如血的西北大地,把一辈子的爱恨寄托在一支花儿里的人们,在他们的音乐里永生。
而今,和声已不在,只余下单翅的旋律,孤独地游向未来。
最好的墓碑竖在人的心里,最好的悼念,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想起他,漠然揪心,一根黑发寸寸变白。
愿小索点亮他的歌一路照耀,通过死亡,愿他多年后重生于黄河岸边,弹吉它,组建乐队,来北京,去西安、兰州演出,去巴黎地铁卖唱,把几文法郎戏笑着带给北京的朋友,重建河酒吧,与兄弟们把酒高歌,感叹音乐的魅力,感叹人生无常。
感叹我们曾经那样年轻。
《节气札记》
白露
露从今夜白九月十日,在新豪运举行我的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的发行式。现场的人很多,我在演出中加入了大提琴和笛子,整个音乐平添了几分古典气质。但那天我的状态并不好,我知道,完全进入状态,是一种四肢百骸被浮起来的感觉,那是失重的狂喜和恐惧。散场后,我们二十多个朋友,找了一个空地,围坐一圈,小河抱了一把三根弦的破吉它,指挥大家唱蒙古的狂欢歌。一个人领唱,然后大家应合着合唱,一直到天亮。九月十八日,今天中国各大城市警报长鸣。本人的专辑也悄悄的上市了。如果他有生命,一定会沮丧地想,怎么这样倒霉,一出生就遇到了空袭。不过,音乐是用来祝福的,再有破坏力的歌也不如一颗廉价的手榴弹。我觉得摇滚乐可以释放人的暴力情绪,一场狂欢性的演出能够消解潜伏中的战争,那多好!拿到专辑,我首先要给远方的老妈寄一张。老妈退休多年,领不到退休金,整天在路边摆摊卖衣服。她是想在有生之年,攒点钱,为了流浪在外的儿子下半生能有个着落。她会拿儿子的专辑给亲戚邻居们看,觉得很光彩。她会说,你看,我儿子并不像你们想象的在外面瞎糊混,他做出了点成绩。就算她听不懂我的音乐,那又怎样?就算这些快乐只是虚荣,又怎样?只要她高兴,让我上春节联欢晚会也再所不惜。
秋分
今天我们的地球一半黑一半白,全人类一半睡觉一半唱歌。我喜欢被生活车裂的感觉,在极动荡极宁静中交替轮回。一周总有几天要去演出,挤公共汽车,过地下通道,到了酒吧,和朋友寒喧,喝白酒啤酒,上台唱歌,感动人也被感动。在暗淡的灯光下兴奋颓唐,完了去吧台结钱,打车回家。车过颐和园,夜气转凉,草木香越来越浓。到香山,一个人醉醺醺走上坡,周围那么静,刚才的热闹如此虚幻,恍如隔世。回到小屋,煮一碗方便面,热乎乎地钻进被窝睡觉。我的小屋后面是树木丛生的野山坡,坡上有一片墓园,墓园旁摆放着十几个蜂箱。天气好的时候,蜜蜂的嗡嗡声融入阳光,有一种催眠的作用。一个人坐上个把小时,时间缓慢逐渐凝固,感觉自己成了金黄琥珀中的一只昆虫。还有一只猫和狗,每逢我改善生活,他们都会不请自到。锅里的羊排熟了,我摸索着掀开锅盖,锅沿旁左边一只猫头右边一只狗头,都跃跃欲试着。他们虽然不爱听摇滚,但我知道他们是又聪明又快乐的生命。况且,他们也比较符合我们中国的审美趣味:敏于行,而讷于言。当然也有朋友来看我。诗人殷龙龙来过,临走,他说,我们活着是兄弟,死了下地狱。天津的君儿来了,她说:我还是要和所有要走的人一样把你一个人留在山上把你的灯吹熄把你的酒放回原地 把你立在夕光里的身影换成眼泪。小何和他的女友妹妹来了,他说,说什么,已经忘了,因为我们那时已喝多了。
霜降
上帝用右手降下吗哪,用左手降下灾难。 十一月四日,朋友们为小索举行了一次纪念活动。我唱了海子的九月,我们把生命归还死亡,正如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每个人都欠上帝一个死,可除了基督徒的天堂,佛教徒的极乐世界,能否给我们这些热爱艺术心地又不坏的人建造一个稍简陋点的天堂,永恒中只要有酒、爱情和大悲大喜的音乐,捎带有几包中南海香烟就行了。
立冬
今天很冷,小屋里还没生暖气。一只蚊子从我耳边飞过,我想,这家伙一定在哪儿搞一件军大衣,要么怎么这样抗冻。《通俗歌曲》约我写一篇音乐日记,已拖了几天了。在今夜,在这个冬天的大门口,我要把它写完。
《乱想》
在最后审判到来之前,众多的死者只能靠睡觉或打牌打发时日。他们偶尔探头张望人世,抱怨怎么还没完。然而,审判之后呢?大家尘归尘,土归土,全宇宙吹响熄灯号,无论圣人、罪人,和上帝一起相拥而眠,一觉睡入深渊。黑甜!黑甜!永远黑甜!上帝说,要爱你的仇人,那他为什么要把罪人打入地狱?有一种解释,上帝不判决人,但背离上帝,就相当于置身于地狱。只要地狱的受苦是永恒的,那么作为独立的个体的人就是永恒的,永远的法人,对我曾经做的事情负责到底。可这仍是逻辑,宗教就可以无限度地超越逻辑吗?那上帝赐予人逻辑思维是干嘛用的?孙悟空说,佛是个胖老头,讨厌运动,捧着肚子,整天想着不生不灭。禅是他铆入虚空的螺丝钉,把虚空煞有介事地钉进虚空。然后把指头竖到嘴前:嘘,保持肃静。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如果有神,那我爱他的品质就应该是自强不息。有一部电影,它要连续放一百年,才能演完。而且,其情节丝丝入扣,让人一看就再也无法割舍。于是,好多人出生后,根本顾不上上学恋爱赚钱眼睛不眨地看啊看,直到死之将至。如果他是陆游,那他会叮嘱后辈:电影结局说个啥,家祭无忘告你爸。盲人感觉到的是黑暗吗?人的手掌上没有长眼睛,手是否感到了黑暗的桎梏?同样聋人也无所谓寂静。对于死亡,我们不能以生的角度去感知它,正如不能以视觉来体会失明,不能用听觉来体会耳聋。 节奏就是因果律,就是轮回;春生秋杀,月圆月缺,黑夜白昼,就是星体运行的椭圆轨迹,就是我们脑子中的上帝与魔鬼,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被翻红浪,就是存在与虚无。而生命是这个宇宙迪厅的舞蹈者、歌唱者、聆听者,可这个迪厅是谁开的,谁是包厢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坐在窗台上看阳光,坐在马扎上敲核桃,坐在竹椅上写信,坐在沙发上等死,坐在你爱人的病床旁想着日子还没过够,到哪儿再弄他一辈子。早晨,煮稀饭的鸪鸪声,像个老实人在打呼噜,像个懒和尚在念经,那是对于今生和此岸的赞颂与肯定。宁静是什么?是全人类都在你耳旁耳语,好像夜里床下有一只蟋蟀。
《121盲人影院》
121盲人影院听起来,那像是个门牌号,就坐落在某个街道的转弯处。其实它无所不在,仿佛博尔赫斯的图书馆,卡夫卡的城堡。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盲人影院。周围是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座椅,屏幕在前方,那不过是一片模糊的光。我们在黑暗中误读生活,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只有想象它真实如流萤,在我们的现实和梦境里盘旋闪烁。一个现实的人,也就是一个抱着自己冰冷的骨头走在雪地里的人,而想象是我们的裘皮大衣,是雪锹、篝火,是再也无法看到的屏幕上的春花秋月,最后,等着死神,这个领票员,到我们身旁,小声提醒说,电影散场了。他打着手电带我们走出黑暗。我的文字,我的歌,就是我的盲人影院,是我的手和脚,她们甚至比我的身体和房屋更具体,更实在。感谢她们承载着我在人群中漫游,给我带来面包、牛奶、爱情和酒。我把我黑暗的日子拧阿拧,拧出窗台上的一张专辑和一本书,为那些虚度的光阴命名,还有一些流逝的、不可命名的日子和人,为她们曾默默的微笑过存在过做见证。
评论:
《听着盲人影院里座椅翻涌
——周云蓬诗歌印象》
君儿(天津)
有一个孩子九岁失明,大半生都在一所盲人影院里听电影,屏幕上生满潮湿的耳朵,听不懂的地方靠想象来补充,他学会了弹琴,学会了写诗,走遍了中国的各省,西藏,长沙,上海,山东,云南,江苏……他爱过一个姑娘,也恨过一个姑娘,关心国家和种族,听着盲人影院里的座椅翻涌,如潮水淹没天空。
这是周云蓬一首吉他弹唱曲《盲人影院》和同名诗作的合写,把它们复述在这里,是想说明一个人,他九岁便陷入了我们正常人以为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内心对光明的无限渴望使他走进音乐和诗歌,并因此,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发出自己的一点声音。他“也渴望一种温柔叫做爱情”,他“也渴望一种温馨叫做婚姻”,这依然是他刻的一盘歌片中的歌词。总是不自觉地想引用这些好听的吉他弹唱曲,是因为它们一下子便抓住了人心。云蓬,用一把吉他和他美妙的嗓音在把他内心的诗歌传唱,这一点,恐怕我们正常的世界和正常的诗人反而做不到,虽然诗歌可以朗诵,但朗诵无论如何比不上歌唱啊。
一、自我责备的人
“春天
责备上路的人
所有的芙蓉花儿和紫云英
雪白的马齿咀嚼青草
星星在黑暗中咀嚼亡魂”
应该说这样深指人心,并触动情感的诗,在当代纷繁异质的诗坛并不多见。也许因为眼睛的不能视,反而打开了心灵的“天窗”,使作者可以“听”懂草木万物的呼吸,可以听到星星咀嚼亡魂的声音。这首诗写得如此干脆,直接进入生命最真切与最痛彻的体验,想像一下走在路上的盲诗人,他感到了春天的脚步走近,感到了花朵的盛开,但他看不到花朵的颜色和形状,看不见人们世俗生活的一切细节,但他却“看”到了另一种真实,那真实是天地间流荡的气息,是灵魂被长久绑缚而发出的挣扎声,是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叹息,是天赋的生命因为残缺而发出的“自我责备”,一个好孩子的心灵也在怪自己“不开花”“不繁茂”“没有灵魂”。这世界上生存着多少没有灵魂的人,而云蓬却要责备本不属于他的错误。盲诗人荷马在公元前九世纪创作的口诵史诗《伊利亚特》中就表述了这样的生命体验或者感受:
“裂地之神,你会以为我头脑发热,
倘若我和你开打,为了可怜的凡人。
他们像树叶一样,一时间风华森茂,
如火的生机,食用大地催产的硕果;然而好景不长,
他们枯竭衰老,体毁人亡。”
生命与征伐仿佛凭空而来,在没有位置,没有角色,没有具体的生活可言的“真空”里,诗人说自己更像一个虚无的蝴蝶,他欲征伐都找不到实际的战场。然而蝴蝶的翅膀还是在倾尽激情的舞动中,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且能歌咏,且能传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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