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道别信，你看到它时，我大概已经在自己也未知的遥远地方了。
那是前天的事，我在梦里打翻了着色盘，站在距他一米不到的地方看着他那件据说是新买的白色衬衣生生染成了夏威夷款，不知所措。他转过脸来对我温和笑，说没关系。我从梦里惊醒，某处突然有了些微亮光，流水，还有类似拖鞋 “踢踏”而过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不过短短的时间，你已站在近前了。你小心的把水放下，但又不走，总是那样突然就凑近摸我的额头，让我像置身梦境般无措。
“还好没有继续发烧了，喝完水，接着睡吧。”你的声音干燥清淡，像是温柔的抚慰。
但我想，其实你不知道的。陌砚迪，你不知道的太多了。
我就是那个时候决定了要离开的。尽管我清楚得明白对你的感情不叫爱情，然而我太容易对一件事情习惯，我不能像这样在你身边，透过你的眼睛看他了，这不公平。
这几天我总是不断梦到他，梦到他在升国旗仪式上张手撒开那鲜艳的色彩，梦到他拿着作文本声情并茂地朗读他写下的深受老师褒奖的句子，梦到他每天都笑着从我手中接过一个小组的作业本对我说辛苦了。
那是凌枫。小学里我是成绩平庸、默默无闻的傻姑娘。我明白那些都是过去了的事，但我一点都不想好起来。
还记得吗？两年前刚刚住进这里的时候，我对你说是为了准备考研才一个人出来找房子住。我是撒了谎的。我没有关于考研的任何计划，至少当时是如此。
那些日子和现在一样，我常做梦，但是一些噩梦，每天三四点被惊醒，从上铺望向窗外，只有偶尔霓虹闪烁的光亮，不见晨曦一点颜色。辗转反侧，再无法入眠。
最糟糕不是如此，最糟糕是渐渐宿舍里的姐妹都注意到了。她们说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一些。不是没有关心的，可是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或忙着恋爱分手或忙着创业奋斗，自顾不暇，且错本在我，也就没有什么好恨的了。
最脆弱的时候，我们都忘了最本源的安慰来自家，那扇门始终开着在等，我们却忘了走近瞧一瞧。
我惊讶的是，电话里那样淡漠的声音来自你，你为我开门。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总是忘却一些却又牢记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忘却的是细节，记住的也是细节。
你为我开门，屋子里有钢琴曲流转的声音。我从打开的缝隙里一眼就望见了那架钢琴，但是声音却不是来自那里。你笑了，看着那架钢琴的时候你的眼里总是带着笑意，你说，你就是田小逝吗？我是陌砚迪。
那天的夕阳太美好，那样的深秋，你的院子里满是枫树火红的叶子，你为我开门时那让人如沐春风的笑，一切都恰到好处。
房东。
这是你于我的身份，但显然你不喜欢这样的称呼，我也不喜欢。你给人一种温馨而又熟悉的感觉，像是分别很久又重逢的朋友，或者别的什么。尽管语气淡漠。
一个月后，我不再做那些离奇而诡异的噩梦。但我也不想搬回去了。我已然习惯每天的早晚饭是你做的味道，太容易对一件事情习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一旦养成再也改不了。
那个时候的你十五六岁，刚刚上高一，那个时候你就是个孩子的模样，虽然现在也是，十七八岁，快要跨进大学的门槛了。
我们在这么大一间屋子里，过最朴素的生活，而你有最单纯的梦想。像是曾经的我一样。那把音质纯粹的吉他是你花了多少时间打工，吃了多少泡面才攒下钱买的，有时候我看着你啃面包会一阵心酸。现在你时时刻刻背着它。
不到一年，我们已经像亲人一样了。是的，亲人，我毫不怀疑这感觉。要离开了，却突然有些舍不得。
你宁愿那么辛苦也舍不得卖掉这房子，同样舍不得的还有那架钢琴。
那架钢琴从我搬进来到现在都很少有人弹奏，看着它的时候你的眼里总是带着笑意，但你不准别人碰它。这是否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爱，每个星期你会亲自用布把它擦拭一遍，你甚至会自己校音，它永远像新的一样。在知道这些秘密之前，我常常猜想它和你母亲的关系，它一定是她最爱的东西吧。
那一年我都没有见到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
你要考音乐学院，已经没人可以阻拦你，他们都不在了，这是多大的讽刺。
可是你不说，你把一切隐痛都藏在心里，你以为那些伤会自己好起来，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然而每年的那一天你又自己撕下伤口上才结的痂，宣告疼痛和罪孽与自己有关。
父母亲死后，你再不想过生日。
那天我不过是用那架钢琴试着弹了小星星这首歌的几个音节。然后我看到你的表情你的脸，那样苍白那样严肃而不柔和的，你的脸。
你冲着我发火了，你说不要碰我母亲的钢琴。
你终于泄露了你的秘密。
你对我说对不起，我出去走走。我说好。
就是那个下午，凌霜来找你。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和凌枫那么像。
车祸。你的父母亲，和凌枫。
他们都死于车祸。
这个世界我越来越不懂了。哪里来的那么多事故，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王小波说，生活总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那时的我终于能明白一些了。
凌霜对我说起那场车祸，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但我看出她是快乐的，她的脸上没有阴霾。
你和她，是那场车祸的生还者。你们当时在一辆巴士车上，车整个都翻了身，凌枫为了救你，在爆炸前没有来得及逃开。请原谅我的软弱，我选择了不告诉你关于凌枫的事，我怎么能对你说，我是该爱，还是恨。他在化成飞灰的时候把我的心带走了，而我仍不能从你那里学来半分坚强，哪怕过去了一年时间，哪怕你的坚强也仅仅只是伪装。
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是疼。对你的心疼，原来我做着噩梦的那些日子里，你也是一样失眠着的，带着失去双亲的孤独与害怕。然而却是没有泪的，那些泪在做着噩梦的日子里早已熬成水汽飞散了——
飞散了却犹记得初中时推开数学教师办公室的门。他一人在里面整理着卷子，却在我扫了一眼正准备离开的瞬间喊住了我。
一瞬间便决定了很久以后的以后。
干燥而清淡的，永远记得那声音。同学，老师开会马上就回来了。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也可以问我。
于是，小心翼翼进去，把本子递到他面前。
永远记得，他看一眼题目，就开始拿着笔在纸上小心演算。那么认真的样子。
当时懵懂，而现在，曾经那么优秀的少年，曾经那么青涩的爱，再回不来了。
哭不出，是因为已痛到麻木。
而小霜说起他哥哥的时候是笑着的，她说，小逝姐，哥哥说生命是一条在流淌中消逝的河，只要是遇到了，淡漠的浓稠的爱或者恨，我都愿去体会，想要绚烂的生和绚烂的死，那样也许才能证明自己曾在这世上活过。小迪其实一直在自责，因为车祸那天是他生日，他总是想着如果他没有吵着闹着要过一个奢侈一点的生日，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可是我想我现在是爱着他的，你懂吗？
我对她笑，我懂。爱到后来都变成一种习惯了，一旦养成便再也改不了。但是她突然语气变了，有一些淡然的萧索。
哥哥也没有什么遗憾吧，只不过他说，他在等一朵太阳花开，他等了太久了。
她定定看着我，看得我觉得仿佛我就是那朵太阳花。早已放弃盛开的希望了。
然后你从外面回来了，用那样淡淡的眼神扫过我和小霜。你进厨房做饭，就像那天过生日的其实是我和小霜其中一个一样。
那一刻，我觉得这不像你，有一丝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记忆里后来那次圣诞节的聚会我原本是选择不去的，可是洛桑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连衣服都一起置办好了。盛情难却，况且自从高中毕业，除了她我再没和班里的人联系。也算是死党知交一枚，只好勉强答应。
小逝，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洛桑是心直口快那一类型的女生，两年不见，依然是旧样子，一针下来就见血。
你坐在钢琴前，被她上下打量，然后她突然就抓起我的手，对你说，小子，借灰姑娘一晚哈。
那晚都是初中高中的同学，于我，却好似陌生的人影在周围晃，我一点儿也不想理他们，洛桑在一边周旋，转了一圈才回到我身边，她要了一杯长岛冰茶，问我是否也要。
我点头表示肯定。抿了一口，才知是烈酒如斯。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读书时的趣事。想来当年我们中学是初高中直升的，六年感情，一回想，记忆也像是源源不断泉水般淌出来。
我有预感那杯酒就要起作用了。当时我希望我能就那么醉了，醉了，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凌枫现在怎么样了啊？
——对呀对呀，他今天怎么没来啊。这不是他的作风啊。
早知道的，他们一定会谈及他。当年他那么优秀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处，我那样傻傻傻傻。
人群里时不时传来“凌枫凌枫”这样的字眼。
他们说说起来那小子不是一般的顺风顺水呢，最近却好像消失了一样，都快毕业了也不现身，真不给人面子。
是吧，他就是连死也要像一簇燃烧的烟火的人，一点纯粹的飞灰也不留给这个世界。让人心疼。
我多想就这么喊出来，他再也不能来见你们了！多想不需要控制自己就那样哭出来，当年你们不是都像花痴一样喜欢他么，他已经先我们一步去天堂了，你们一个个都没有一点异样感觉吗？！
只有傻傻傻傻的我，做了一个月噩梦，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这时也只有洛桑能看出我的不对劲了，她走过来，拉着我退到阴暗的角落里。
我还没有和他说我爱他呢，桑，我以为还有机会的，我以为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一边说一边抽泣，眼泪都吧嗒吧嗒掉在她蓝色的丝绸洋装上，像是忧郁深邃的海水。
所有人看见时光里那个叫田小逝的女孩子像疯了一样地念书，年级排行榜上的名次一点一点向前，只为了可以靠他更近一点。却还是有一段不大不小的差距。
我没考上他报的那所大学。砚迪，你一定不知道的，我有多么自卑，除了拼命读书，我有什么资本可以吸引别人注意呢？我可以像今天这么优秀，全是他的功劳，他是我的翅膀啊，没了翅膀我要怎么飞？
可是那天你来了，是洛桑打电话去家里了吧。
人群都停下来，因为他们看到你。
那个时候我才恍然那些熟悉而又温馨的感觉是什么，他们一个个都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你。你穿着那样的衣服，仿佛十八岁的凌枫逆着时光从远处走来，走到我身边。你为我擦眼角的泪，亲吻我的手和额头。
我真的变成灰姑娘了。但是十二点的钟声终会响起的。二零零九年的圣诞没有下雪，没有南瓜马车和老鼠车夫，没有水晶鞋和仙女。我知道我的王子在天堂里。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已经喜欢上他的呢？越看越觉得亲切的样子，还有阳光一样让人温暖的笑，也不是说帅到一塌糊涂，和她们印象里完全不一样的他。
初二的时候我成了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了。
他会在办公室里对我说你以前也是新化小学的吧，我对你有印象；或者课代表在一起帮老师登记成绩时会给我翻卷子报分数；有时忙到很晚会等我一起离开……
一共十二年的记忆，可以回忆的太多……现在想来都那么远……
那一个雨天，他撑着伞把我送上公交车，顺手把伞留给我说不用还了……
那一年一年一季一季湿漉的雨水和氤氲的空气，还有蓝色的伞。伴着我多少年。
那夜我是如此清醒。
我知道你不过是编织了一个看似美好的梦。你只是在找一个可以给你安慰的人，习惯这样的生活，然后安稳过一辈子。而我不过是一个暂时丢了心的人，剩一个躯壳在不停找自己。
你以为这是爱情，所以你驾着马车来迎接灰姑娘了，可是并不是每个王子都可以的，灰姑娘只要她的那一个，而不是那个他的影子。
她也不要一个不知情的你来做他的影子。她早该走的，只不过还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她要在你身边像个亲人一样看你长大。
但是她现在要离开了，离开前，她要请你珍惜身边的人，她要告诉你，没有人在责怪你，你并没有错，请你也原谅你自己。
昨天醒来的时候，面包牛奶安然放在饭桌上，你不在。量了一次体温。看来是完全好了。书上说夏天发烧会变傻瓜的。
我们是这样的人，明明自己遍体鳞伤，却用自己仅剩的温暖妄图维系别人的光。一直就是傻瓜。
钟声响起的时候，我瞟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日历，是你生日。
我决定去买一个蛋糕，我想凌霜会愿意陪我去的。
她站在街上，递给我一本本子。
这是哥的日记。他说他有天要把这本日记交给那个女孩子。可是高中毕业那天他没见到她，这一隔就那么多年。
她把日记本轻轻交到我手上说。现在我找到她了。
太阳花的花语是，沉默的爱。
她的声音夹杂着那些文字穿过那些雨水而来。扉页上，凌枫隽永的字个个清晰——
给田小逝。
对大人来说，我们永远是孩子。即便是学会了爱和被爱，学会了面对现实和对他人负责，接着要去迎接崭新的未来了，我们仍然是孩子。父亲说过，他给我起名字的时候，是取的“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意思，是希望我能珍惜一切像时间一样珍贵的东西，现在想来大概有负他老人家的期待了。
我是有多少年没有看过他们永远慈爱的脸了。突然就想念了。
我去了他的坟墓，带着那把蓝色的伞，它曾跟随我多年。
我把它轻轻放在案几上。
你是在等她吗？可是当年那个女孩把自己弄丢了呢。我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我知道他听得见。
这个还给你吧，我想以后她的世界都不会再下雨了吧，谢谢你送给了她一颗小小的太阳。
——死亡相对于时间而言是否是永恒的呢？那么他相对于我便也是永恒的了。
我站起来，阳光穿过树林照在墓碑上，黑白照片里一张笑着的脸，他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那场烟火，那个最美好的年纪里。而我在他的对立面一步步走到二十二了，并且还将一直走下去，遇见新的人，新的现实与美好，到老到死。
回到市区的时候是深夜了，我要去给你道别。
轻轻推开你房间的门，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来，你呼吸平稳安然，你沉沉地睡。
我把给你的信放在床头，吻你的眼睛。它们和他的那样像，却又是不同的，这些我现在才如此清晰的明了。你们，都那么重要。
上帝从不喜欢傻瓜的。
他爱的是那些在心底保留那些纯粹继而以此为力量继续在坎坷路上行走的人。
时光飞驰，所有沿路的风景经过又倒退，最后消失在视线里。凌枫在日记里说，愿从前那个单纯的她永远都在。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并能够分辨这样的情愫的，都不复记忆了。只是这样的情感载体一旦消失，就像凭空失了重心般无所依傍。
她要做一个流浪者了，流浪、寻找，也总有一天会回家的。那时候她就能够坦然面对相似的他们了。
一切都不过是在消逝中。
而她会在遇见下一个谁的时候便不期然盛开了呢，盛开像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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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9 14:3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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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萌不会都来基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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