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贤治】《虔十公园林》

茫_然…

虔十公园林

        虔十总是腰里系着一条绳子，笑呵呵地在森林和田野里面行走。
        他有时望着雨中青青的灌木林，高兴得直眨巴眼睛；有时看见天上自由飞翔的鹰，便会雀跃着拍着手向人们报信儿。
        可是由于孩子们过分地取笑他，所以虔十欢快的神情渐渐地消失了。
        每当狂风呼啸、水青冈的树叶闪闪发亮时，虔十就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他还是强忍着，拼命张大嘴呵呵地喘着气来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喜悦。虔十就是这样一直站在那里久久地仰望着那颗水青冈。
        偶尔他也会装作很痒的样子，一边用手指揉揉张大的嘴角，一边趁呼哧呼哧喘气之际偷偷发笑。
        远远望过去，虔十的确像是在挠嘴巴或是在打哈欠，但走近了，就会听到他欢笑时的喘息声，也可以看到他嘴唇在抽动，所以孩子们还是照样取笑他。
        只要母亲吩咐，虔十就会去打来五百桶水，还可以在田里整天地锄草，可是虔十父母从来不叫虔十去干这些。
        虔十家后面有一块操场那么大的原野，还没有翻地造田。
        有一年，当雪山还是银装素裹，原野上的青草也还未发芽，虔十突然来到正在翻地的家人面前，说：
        "娘，我想买七百棵杉树苗来。"
        虔十娘停下手里闪光的散齿锄，凝视了一下虔十说：
        “七百棵杉树苗？种在哪里呀？”
        “种在咱家后面的原野上。”
        这时，虔十哥哥说话了：
        “虔十，那里长不了杉树的。你还不如再去开垦一片荒地。”
        虔十很难为情，扭扭捏捏地低下了头。
        这时，虔十父亲一边擦汗一边伸直腰板说：
        “然他买，去买吧，虔十还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呢。让他去买吧。”
        听了这话，虔十娘宽心地笑了。
        虔十高兴得立刻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他从仓房里拿出一把铁锄头，吭哧吭哧地翻起草地，挖起种杉树苗的坑来。
        虔十哥哥跟着他跑回家来，见他刨坑，就说：
        “虔十，种杉树不翻土挖坑怎么行？等到明天，我去给你买来树苗在干吧。”
        虔十不好意思地放下了铁锄头。
        第二天，天空晴朗，雪山闪闪地放着白光，云雀高飞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虔十心急火燎地按照哥哥教给他的那样，笑着由北边翻土挖起种杉树的坑来了。他一行行直直地挖，而且坑与坑之间的间隔极其标准。虔十哥哥则跟在后面一棵一棵地种植树苗。
          这时，在原野北边开出了一片农田的平二走来了，他叼着烟袋，手揣在怀里，好像很冷似得蜷缩着肩膀。平二虽然也干点农活，但实际上还干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活计。
        平二对虔十说：“哟，虔十，你想在这里种杉树啊，真是傻瓜蛋。再说了，你把我田里的阳光都给遮住了。”
        虔十臊红了脸，他想说什么，可是没说出来，扭扭捏捏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虔十哥哥在远处直起身子，喊了一声：
        “平二，早上好。”于是，平二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然而，嘲笑虔十在草甸子上种杉树的，并非平二一个人。人们议论纷纷：那种地方怎么能种杉树啊？地底下全是硬土。说他是傻瓜就是傻瓜！
        事情果然不出人们所料。开始的五年里，杉树碧绿的树干虽然拔地而起，可后来树梢却变圆了，过了七八年，也只有九尺高。
        一天早晨，当虔十站在林子面前观望时，一个农民跟他开玩笑说：
        “喂，虔十，那些杉树不用剪枝吗？”
        “怎么剪枝？”
        “就是用砍刀将下面的树枝砍掉呀。”
        “那我也应该砍啰？”
        于是，虔十跑去拿来了一把砍刀。
        他依次噼里啪啦地砍去杉树下端的树枝。可是由于杉树仅有九尺高，虔十不得不猫着腰钻到树下面去。
        到了傍晚的时候，每棵树的梢上只剩下三四根树枝了，其余的全让他砍掉了。
        满地苍翠的树枝覆盖了丛生的杂草，那片小树林顿时显得空旷、亮堂了许多。
        由于杉树林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所以虔十感到很难受，心头掠过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
        这时，虔十哥哥刚好从田里回来，看着林子不禁笑了。然后，他快活地对站在一旁发愣的虔十说：
        “哎，快把树枝捡起来，这是挺不错的柴火呀。林子也挺气派的！”
        听了这话，虔十终于松了口气，他和哥哥钻到杉树下面，把砍落的树枝全部捡了起来。
        树下的草丛短小整齐，看上去，宛如仙人们在下围棋。
        第二天，当虔十在仓房里挑拣被虫子嗑了的大豆时，猛然听见林子那边传来一阵鼎沸的喧闹声。
        号令声、学吹喇叭的声音、踏步声，一阵接着一阵，还有一片片欢笑声，如同整个林子里的鸟儿都腾空飞了起来。虔十连忙跑过去察看。
        他吃惊地发现，足足有五十多个放学回家的孩子排成一行，步调一致地行走在那片杉树林里。
        他们在杉树林里任意穿行，如同走在林荫道上，连那些像披着青衫的杉树也好像组成一排排队伍在行进。孩子们那股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他们满面红光像一个个小伯劳似得，叫着在杉树行列里行进。
        很快，一排排杉树被他们命名为“东京大街”、“俄罗斯大街”，还有什么“夕阳大街”。
        虔十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悄悄躲在杉树这边，张着大嘴开心地笑了。
        从此以后，那群孩子每天都会聚集而来。
只有下雨天孩子们不会来。
        这一天，苍白柔和的天空哗啦啦地下起大雨，虔十独自一人冒着瓢泼大雨站在林子外面，全身都被大雨淋透了。
        “虔十，今天也来看林子吗？”一个穿蓑衣的过路人，笑着对虔十说。
        那片杉林已经结出了棕色的果实，一颗颗晶莹清凉的雨滴正从挺拔的绿色枝梢上滴滴答答地垂落下来。虔十张着大嘴呵呵地喘气，全身在雨中不断冒着热气。他久久地站在那里……
        一个浓雾笼罩的清晨。
        虔十在打草场上冷不防遇上了平二。
        平二仔细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板着一副令人讨厌的嘴脸，对虔十吼道：
        “虔十，你赶快把那些杉树给我砍掉！”
        “为什么？”
        “把我田里的阳光都遮住了。”
        虔十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平二说他的田地被遮住了，其实杉树的影子才不过五寸长，而且杉树还可以挡住南方吹来的强风。
        “砍呀，砍呀。还不快砍掉！？
        “我就是不砍。”虔十抬起头略带惧色地回答。他的嘴唇在痉挛，眼看就要哭出来了。这是虔十平生唯一一次反抗他人。
        可平二却觉得被老实的虔十给耍弄了，突然怒气冲冲地伸出巴掌，抽了虔十一记耳光，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耳光。
        虔十手捂着脸，默默地忍受着巴掌，只觉得周围一片发白，踉踉跄跄地站不稳了。这时，平二也觉得有些害怕了，连忙交叉双臂，迈着大步消失在雾中。
        这年秋天，虔十染上伤寒病死了。平二也大约是在十天前患同样的病死掉的。
        然而孩子们却不管这些，他们仍然每天都聚集到林子里来。
        第二年，这座村子通了铁路，在离虔十家五六百里的东边就有一个车站。各处建起了陶瓷厂和缫丝厂，周围很多农田也不断被翻盖成房屋。不知不觉这里已经变成了城市。可是不知为什么，在那中间，唯有虔十的那片林子依然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杉树终于长成一丈高了，孩子们每天都聚集到这里来。由于学校就建在附近，所以孩子们已经把那片林子和林子南面的草甸子当成了操场的一部分。
        虔十父亲已经白发苍苍。也难怪，虔十死了已近二十年了。
        时隔十五年，一位从这个村子出去后当上了美国某大学教授的年轻博士又回到了故乡。
        哪里还有昔日农田和林子的面貌啊？城里大多是新来落户的人。
        尽管如此，有一天，博士还是受母校之邀，在礼堂为大家讲述了远方过度的事情。
        演讲结束后，博士与校长等人一起来到操场，接着又朝虔十的林子方向走去。
        这时，博士突然惊奇地左端详右端详，最后自言自语地说：
        “啊，这里跟以前一模一样啊！树木也一如既往，树好像反而变矮了。孩子们仍在玩耍。啊，这里不会再有我和我过去的朋友了吧？”
        博士好像猛然醒悟了似的，面带笑容地问校长：
        “这里现在是学校的操场吗？”
        “不是，这里是对面那户人家的地皮，那家人毫不介意，任孩子们跑来玩耍，简直成了学校附属操场了。”
        “真是不可思议呀！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带变成城市以后，大家都说让他们卖了吧，卖了吧，可那家老人说这是虔十唯一的一件遗物，无论多么困难也不能撒手。”
        “啊，对，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们当时觉得那个叫虔十的人有点缺心眼儿。他总是笑呵呵的，每天就站在这里看着我们玩儿。听说这些杉树都是他种的。啊，真是很难说谁聪明谁愚蠢。只有十力的作用无所不在，不可思议。这一带永远是孩子们的美丽乐园。怎么样？这里就起名叫虔十公园林吧，永久保留不变。”
        “这是个好主意！要能如此，孩子们不知该多幸福。”
        一切如愿。
        在草垫子中间、树林的前面，立了一块刻着“虔十公园林”的橄榄岩石碑。
        过去是这所学校的学生，现在已成了不起的检察官或是军官，以及在海外拥有小农庄的庄园主，他们纷纷给学校寄来了贺信和捐款。
        虔十家里的人高兴得热泪盈眶。
        从此，这座公园林那油黑壮观的杉树和清爽的气息，以及夏日的阴凉与月光下的草坪，不知给多少人讲述过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杉树林还和虔十在的时候一样，每逢雨天，晶莹冰凉的水珠儿就会滴滴答答地落在矮小整齐的草丛上，每当太阳光芒万丈时，它就会爽朗地喷吐出清新的空气。